《夜行的斷臂維納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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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賀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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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於2021年西安交通大學貓眼社刊第三卷《Volume XX1:The Diaries of Future》)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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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些異樣的感覺。戴在孫琪老師頭髮上的藍色髮夾顯得格外醒目。唐方的鏡片積了霧氣。他摘下眼鏡,擦拭。

於唐方的辦公桌正對面,一個相框靜靜地擺在那裡。相框里,有一河流,河流邊上站着兩姐妹。她們親切地笑着。如果沒猜錯的話,那是鎮子里一寺廟附近的某處水域。不必刻意提醒,便可知道,那是孫琪老師與她妹妹的合照。唐方不理解拍照對於女生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在唐方的印象中,他的容貌只會被動地出現於兒時的相機、工作證件照,以及如今形式化的大合照里。而這些畫面卻並不會完好保存在他的手中,無論是在物理層面還是精神層面上。照片將光的殘像記錄在膠片里,多少有失真損耗的部分,然而餘下的部分又能夠積存多少情感?唐方未曾理解,只能通過那純真的笑臉想入非非。

這些天里,唐方時而思考着孫琪老師的事情。她生氣時,真像一個女武神。每當出現與學生相關的、難以處理的事情時,孫琪老師像腳踩熱鍋一樣捉急。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唐方願意仔細琢磨她的學生的每一個煩惱。

當然,還有關於她妹妹的種種“劣跡”。

“我不是說過我妹妹么?從小到大,我都不太能理解她。”

姐弟兄妹互不理解,似乎也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唐方裝作一副好奇模樣,問道:“比如說呢?”

“比如說,割腕放血之類的事,她都干過。”

“自殘?”

“對的。而且,不論是對動物,還是對自己,她都……總之,我覺得這些都是很羞恥很幼稚的做法。”

她的妹妹名為孫佳嘉,在某重點師範院校讀研究生。頭腦聰穎,性格放蕩——這是唐方對她的基本印象。第一次見孫佳嘉時,是今年的二月份。在那段時間裡,孫佳嘉基本上每天都會來纏着孫琪老師。那時,她來到辦公室,向唐方打招呼。唐方點頭問好。

笑容燦爛。僅此而已。

相框里,兩人面容相像,其中戴着藍色髮夾的那個女生就是孫琪老師吧?或許,那張照片是孫琪老師與孫佳嘉在二月份時拍下的吧。唐方覺得就是如此。

孫琪老師經常抱怨道:“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她早就和我爸媽斷絕關係了。”

可是,到底如何才算是斷絕關係呢?“斷絕關係”這類詞倘若被用在爛俗的電視連續劇中成為故事情節的組成成分,到底來說還稍有合理之處,可若被用在現實里,總讓人有些兒戲、荒唐的感覺。

“就算是讀到了研究生,也這麼不成熟么?”

“是呀,她都快研究生畢業了,還總是無理取鬧。我們終究還是拿她沒辦法。反正,我越來越覺得,成熟與年齡無關。”

可即便知道她妹妹有自殘行為,但僅憑孫琪老師這三言兩語,唐方還是難以得出一個恰當的結論。

孫琪老師說:“妹妹有打算畢業後來我們中學任教的想法。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什麼時候來,今年么?”

“是的,她今年畢業。如果進展順利的話,她可以在今年九月份來我們學校作為實習老師教書。”

“你妹妹願意穩下心來工作,不應該是一種成熟的體現嗎?”

“誰知道呢?”

唐方使勁回想那張燦爛的笑容。可惜,他無法形容這位所謂的不成熟的妹妹的模樣,膚淺地說,論外貌,孫佳嘉是一個大多數男人都願意與之共事的、所謂好看的女人。唐方曾一度想要擺脫世俗的眼光去看待身邊的女性,可最終還是免不了俗。

“如果真的能來我們學校,那樣的話……我很期待呀。”

那時,孫琪老師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說:“我並不太希望她進入學校工作。”

“為什麼?”

“她本身還是個孩子。”

本身還是個孩子。這句話無論怎麼聽,都叫人覺得刺耳。常常被家人的刻板印象所束縛的人,還願意重新回歸家庭、擁抱家庭么?想到這裡,唐方突然覺得孫琪老師的妹妹孫佳嘉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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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琪老師,今年,接近三十歲,單身,相比於妹妹孫佳嘉,顯得更為知性與沉穩。熱心的教導主任多次為她介紹相親對象,可她卻不管。她對愛情婚姻都不感興趣,全把心思撲在教學任務上。孫琪告訴唐方,諸如“怎麼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沒有想過呢”的話語,她聽得太多了,都膩了。每當提及關於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況的時候,孫琪老師便會松下緊張的情緒,放緩步伐,與唐方洽談。她說:“我總是在思考着,為什麼我無法理解現在學生的心理,就像是無法理解妹妹的心理那樣。”

兼任班主任的孫琪老師除了負責自己的科目,還需要負責布置新聞摘抄作業的工作。所謂新聞摘抄,即要求學生每天記錄當天發生的大事件,並將事件概括總結、記錄於摘抄本當中,最終附上新聞評論。該作業的布置初衷大概是為了提升學生對事物的判斷能力,拓寬學生眼界。學生們大多記錄車禍、盜竊事件,評論永遠是那幾句“當事人好慘呀”、“我們應當遵守交通規則”什麼的。唐方知道,他們只要在搜索引擎輸入簡單的關鍵詞,事件梗概與相關評論一應俱全。如此一來,學生們能獲得些什麼呢?唐方老師自己也說不準。

曾經,隔壁中學的一個女生跳樓自殺,引起嘩然。那天,學生們都在寫關於這一起案件的新聞事件與評論,都是些相似的評論,他們用諸如“為什麼監控器當天失靈了”的語氣控告着什麼。然而,孫琪老師的班裡有這麼一個女生在其新聞記事本寫下這番評論:每年,中國都會有接近九百萬的人死去,醫療事故的死亡人數大概是二十八萬吧?自殺人數是二十萬。其實,這些也不過如此……

——其實自殺也不過如此嘛。如果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論做什麼都是些幼稚的戲碼。

針對鄰近初中的女子跳樓自殺事件,學生為此寫下“不過如此”的言論,是因為這位學生缺乏基本的同理心么?或許是吧。每每想到這樣的話語,孫琪老師就會表現得很生氣的樣子。當時,她特地把這位學生揪出來,狠狠地批評了一番,還將那位同學的摘抄本撕毀。

“你能想象,這是一個學生能寫出來的東西么?”孫琪老師內心的困惑與痛苦一定是她的真情實感。她一定是在為每個學生內心中潛在的“惡意”感到恐懼、厭惡,害怕學生誤入歧途吧?

——如果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生命,不論做什麼都是些幼稚的戲碼。

唐方老師再次回想起那位學生所寫下的這一句話。這是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話語之一。他想,除了這樣的表述,還有更好、更準確的么?難道得寫下些“請不要怎樣……”、“希望大家能夠如何……”之類看起來客套工整的、又有些違心的話語么?以自身認知的局限性為基準做主觀的判斷,其本身不就是一種合理行為嗎?唐方當然不能夠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這些想法。相比較之下,那些一天到晚感嘆生命的流逝的人本身就是以一種凝視的視角看待死者從而獲得莫名的自我感動的無聊傢伙吧?不過是和衝動地斷送自己生命的人一樣無趣的傢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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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十月份。陰天居多。

厚重的雲朵總是面露不安的神色,在唐方年輕的時候,他喜歡待在這樣的氣氛里,躲在昏暗的室內,拉上窗帘,慵懶地趴在桌子上,想要睡上一整天。

他望向孫琪老師的方向。孫琪老師正整理着桌面上的作業本,以及登記表格。她抬起那白皙的手,理了理頭髮。

辦公室里,總少了些什麼吧?

“孫老師,你的妹妹,不是說,畢業之後打算入職我們學校么?怎麼還沒有消息呢?”

二月份,孫琪老師說妹妹將會來學校應聘。可是如今已經十月份了。唐方為何還是沒能見到妹妹孫佳嘉的身影?

暗乎乎的烏雲,相互碰撞,而後便是一聲霹靂。

孫琪老師抱起手中的書,表情有些難過:“可能,她反悔了吧?”

唐方想起妹妹孫佳嘉那倔強的堅決的臉蛋,稚氣未消的她,到底現在過得怎樣了?

“我已經很久沒能和她聯繫上了,她玩失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失蹤了?

一個女生到底會因為什麼而選擇抹去蹤跡呢?這或許並不是唐方該考慮的事情。就像他未曾理解母親為何在他幼年時期離去。

一切都無從問起。

思緒放空片刻,再回過神,他已然站立於一座寺廟當中。

尾平鎮,龍庭廟。在他很小的時候,有太多類似於神明的話語縈繞在這片區域。

尾平鎮藏着神明喲,這裡的每一個角落都寄存着不同人的心愿,無論是壞人的還是好人的心愿。神明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守龍庭廟的男人,頭髮花白,精壯結實,幹練有力,穿着大背心,隨手拿着掃帚閑逛。從小到大,所有人都稱呼他為大伯。無論何時見到大伯,大伯的形象似乎都未曾變過。

大伯來到他面前,說道:“你就是唐方吧?”

唐方有些驚訝:“原來,大伯還認識我?”

“在這片區域成長起來的孩子每年都會回來這裡上香。你也是村裡的孩子。沒有哪個孩子是我不記得的。”

原來如此。

漸漸地,天空飄着透明的顆粒。像是四處逃竄的飛蟲,被人定睛注視后便自然化開。雨汽讓整個世界開始變得潮濕。

——大伯呀,你說尾平鎮,真的有神明么?

唐方在高中時期,終於願意敞開心扉,向大伯詢問過這個問題。大伯說,如果,假設存在神明,你打算做什麼?唐方說,其實我挺好奇我媽當初去哪了。大伯說,神明從來不替人尋物,至少我是這麼覺得。

現在呢?現在還是這樣的回答么?唐方不止一次為此煩惱。

可是,這一次的回答與之前的都不一樣。

“這個我不知道。”大伯回答道。

遠處,吚吚嗚嗚的鳴笛聲響起,不安感開始蔓延。

“外面好像有警察是吧?”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會不會是與那一起殺人事件有關呢?”唐方說道:“一個女生被裝在行李箱內部,而後被拋入河流。屍體由於在水中被長期浸泡,因此其面部嚴重腐爛,其身份難以被人辨別……”

雨汽打濕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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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星期五。月明星稀。

那廢棄的工廠,坐落在一間民辦中學的山頭後方。曾經,這裡是一座墳地,而後被徵用,工廠是做染布料的,在城市產業轉型后,制衣服裝行業遭受到重大打擊。工廠也因為類似的原因不得不搬離。這些都是我聽奶奶說的。

廢棄的大樓遺址,即便大門鐵鎖已壞,也鮮少有人靠近此地。我剝開夜色,扶着鐵柵欄,步伐匆匆。按照沈藍琴告訴我的信息,我來到其中一棟樓的三樓走廊。光線一點一點地退卻,潛意識壓制呼吸的頻率,我遠遠地看見遺失在前方的MP3。

我走近,撿起,檢查一番,機子還算良好,只是粘着零星幾點灰塵。抬頭,眼前橫着一條走道,以我的視角方向看去,正面是一堵牆,走道左邊拐角是個死胡同,走道右邊可通往一個房間,房間里只有一扇窗戶。

定睛一看。黑暗中,像是綠色粘液一樣的痕迹粘附在面前走道的各個角落。果然,這難道就是沈藍琴告訴我的所謂的“可怕的痕迹”?眼前泛着熒光的痕迹,實際上是血跡。為何我能夠將血跡識別為熒光?這麼解釋吧,這應該算是我的一種特殊體質。我向來對於任何痕迹的觀察都十分敏銳,尤其是血跡。

按照大人的說法,夜裡闖入這種陰森恐怖的地方的行為,一定不是好孩子該乾的事情。說不準會有個邋遢的流浪漢躲在某個角落,見一小姑娘在黑暗中探險,他伸出黑乎乎的手,而後狠下心來?他磨着手術刀,將我開膛破肚,把內臟器官賣給不良醫院。我並不相信這種說法。畢竟,很難相信一個倒賣器官的人會穿得邋遢模樣到這種偏僻的地方蹲點。如果是正常的流浪漢,要想對我動手,也會因為飢餓沒有力氣跑起來,他應該也追不上我才對。

我走上前,站在前方走道,往左方看去,遠處有什麼呢?除了大概有面牆,牆邊雜亂擺放着掃把、衣帽以及鞋架,此外基本很難看出別的什麼物件。其中某一塊地方因為光線太弱,我看不清楚那裡有什麼。

走道,綠色的熒光每間隔一段距離便是一灘,由遠及近,面積先大后小而後再變大。如果將每一灘血跡選出中心點,再將中心點連接,雖然畫不出一條直線,但勉強可以畫出一個弧。我再往右方看去,房間里一個大窗戶敞開,月下,地面上的痕迹模糊,留有似有若無的黑塊。

我想要往走道右手邊的房間仔細觀察一番,想去看清楚那模糊的痕迹到底是什麼?

可這裡瀰漫著一種不詳的氣息。我只好停下腳步。

這要說起前些天,我的好朋友沈藍琴同學因為感應到了某種不詳的氣息,來到了這裡,不慎將我借給她的MP3落在了這裡。想到這,我總按捺不住埋怨。她可真夠笨的!可是,每次想到那小小的個子歡快地在人群中穿梭的畫面,還有戴在整潔而有質感的頭髮上的、那可愛的藍色髮夾,我就會想起甜甜的藍莓味道。

十月十一日。星期二。也就是三天前。她哭泣地向我道歉:“當時我感覺到了些不太好的東西。所以一愣神,就把機子落在了那裡。”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你是看到了什麼嚇人的東西了?”

“只是在某一個瞬間,我有奇怪的感覺。”

“什麼玩意呢。”

“就是‘那種’直覺呀!”她兩隻手展開好像在劃一個大圈,“那時候我突然一下就跑了。我回到家裡才知道自己把MP3丟在了廢棄的工廠大樓里。”

在她還沒向我袒露心聲之前,她總是畏畏縮縮地躲着我。

在她坦白真相的幾個小時前,我坐在位子上,沒有人主動和我打招呼或者聊天。一般情況下,沈藍琴見此,一定會來和我聊上兩句。可沈藍琴這天並不主動。

在第三節課下課時,沈藍琴往我這邊走,臉撇過去一邊,顯然是不肯面對我。我迎面上去。她立刻扶住額頭。

我問,你怎麼了。

“額,我感覺自己得冷靜一番。”

我問,你是不是忘了些什麼?

“阿巴阿巴,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你借我的機子沒有在規定時間還給我,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呢?”

沈藍琴一副好似自己有罪了的模樣。

她鐵定是又撞見了什麼不好的東西了。她舉起手將眼睛擋住。她說話的聲音微弱。她好像委屈又為難。

“你還是願意相信我的,是吧?”

她告訴了我關於某個午後在廢舊工廠所見到的畫面,以及那天之後連續幾個夜晚夢到的畫面。

“我在廢舊工廠探險之後,老是夢見一些畫面。”

——夢見一些畫面?

“對的,那之後,我夢見到一個女人”

——廢舊工廠和你夢見什麼有啥關係?

“有關係的。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夢裡,發現自己再次出現在了那棟大樓的三樓里。那時候,我看着地面。可當我再抬起頭,你猜我看到了啥?”

我說,你剛剛不是說夢見一個女人么?你抬起頭看到的肯定是一個令你恐懼的女人的身影吧?

“那是一個斷掉兩隻手臂的女人,從面前走道的左邊拐角走出來,她轉過頭望見了我。她抬起一直臂膀對着我。她嘴巴在動,好像還說著什麼。眼神凄厲,嚇死我了。”

——怎麼會看到這種東西。

“因為某天午後,也就是十月八日,我和弟弟去一處工廠廢墟探險。我回家后,連續幾天都夢到這個畫面。我想,MP3就是那個時候丟的。”

——真的么?你確定?

“是的,千真萬確。我想,機子十有八九是落在那棟大樓的三樓了。現在想來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從星期一開始到現在我都不太敢和你說話。我也不忍心看你下課之後沒人陪。啊啊!總之我就是一個好面子、很怕事的膽小鬼啦。”她右手抓着頭髮,羞愧地低下頭去。

“去廢舊的大樓探險有啥好玩的?”

“我只是覺得在大樓里拿着手電筒亂照,很像玩《寂靜嶺》。雖然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這款遊戲,可是……”

“等會?你和你弟弟去大樓的時候,是在下午吧?”

“是呀,不過我夢到的場景是夜晚。”

我得整理好思路。某個下午,沈藍琴因為與弟弟去廢舊的工廠玩耍,丟了我特別在意的MP3,因為感知到了詭異的氣息后帶着弟弟離開工廠。那天之後,沈藍琴一直被噩夢纏身。

“沈藍琴,難道,你就沒打算自己回去撿么?”

她左顧右盼,神經兮兮地說道:“我……我不敢。我一想到那個女人就睡不着覺。想到那斷掉的兩條手臂,我就要發瘋。”

“你應該知道我希望你怎麼做吧?”我希望她能夠親自把MP3撿回來。

“我能做的就是把恐怖的事情忘記。”沈藍琴說。

我早就能猜到她會這麼說了,臭不要臉,真夠討厭的,每次都是這樣。

“可是,世界上又沒有鬼魂。”

“但是我真的能感應到呀,你知道的。當初,我阿婆死去的那些天里,我都能感應到她的存在。”

她在她阿婆死去的那段時間裡,每天都來向我抱怨。那時她描繪道:“我常常夢見阿婆坐在家裡的餐桌前,她不斷地給我喂東西,我警覺,看着遞過來的湯匙里的食物,下不去嘴……”直到某天逐漸將阿婆的面容忘卻,她才安心。她說她有能見到幽靈的體質。這可不對,她只是擁有能夠夢見目擊者目擊死亡事件一瞬間畫面的能力。所以說,她見到的壓根就不是幽靈。只不過,相比於他人,她更善於捕捉死亡的氣息罷了,不論我作何解釋,她總是會受到這些事物的困擾。

“這不是借口好么?”我有些不服氣。

她一愣,噘着嘴,停頓幾秒后:“不。”

“我覺得你今天就得去。”

“不。”

“你這讓我很難辦的。”

“你不是我,當然不懂我的處境啦。”她把頭一扭就走了。

她是生氣了么?

望着那毅然決然的背影漸漸遠去,我心裡直鬧彆扭。

這女孩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呀?她把我的東西弄丟了,不應該是她親自去找回給我么。現在還發起脾氣來了?真是太不厚道了。我現在越來越不理解這種小家子氣的女生了。肯定是因為她是個小氣的人,所以才難以融入班級里的其他女生團體吧。那之後,沈藍琴好幾天都沒和我說話。即便有時在路上遇見,彼此間迎面走來,我們都得將臉瞥向一邊去,好似沒看見對方。

不過,我發現她還是會心癢的。課餘時間,她偷偷往我這邊看,一旦被我注意到,她就立即把頭撇到一邊去。我知道她一定想要和我傾訴點什麼吧?可是沈藍琴會因為丟臉而佯裝着無所謂的樣子。

不論如何,我也懶得去找她。

起初,我和沈藍琴走到一起,完全是因為我倆有相同的氣質。這種氣質不僅僅在於我倆都有某種靈異體質,準確來說,是因為我倆家裡都沒有電腦。

“我家沒有電腦喲。所以你就不要和我講那些我必須要上網才能了解的事情。”

“哈哈,我家裡也沒有電腦喲。”沈藍琴咯咯地笑道。

沒錯。沒有電腦意味着沒有網絡,我為一周一節的電腦課而抱有期待感。而這種期待在其他同學看來十分奇怪。就像小時候在公園裡看見大雁飛行時,我像傻帽一樣指着天空歡呼:“啊,大雁,大雁。大雁竟然會排成‘大’字的形狀。”我總會被人嘲笑着說“沒見過世面”。

家裡有電腦,是與同學相處的基本談資,這一點也不誇張。上初中,剛開學那會,我前桌的黃艷向我提起東方神起,我說我不認識,她便向我投來很微妙的目光。那種眼神讓我覺得不適。

我想起小學時代,班裡的同學問我,你知道飛輪海么?我說,知道的,我以前在別人家裡的海報看到過,電視機應該也講過他們的新聞。同學說,你喜歡飛輪海里的哪個人呢?我沒聽懂她的意思,我回答說,我喜歡的就是飛輪海呀。同學說,飛輪海有四個人,你到底喜歡哪一個呢?

小學時的那個同學投來異樣的目光。原來,我一直認為,飛輪海是一個人。但是,實際上,飛輪海是四個人。這是我小學時代里最不美好的橋段之一。

初中同學黃艷問我:最近的一款精靈捕捉頁游很有意思,有什麼看法不?我思前想後,還是給不出啥看法,只能含糊其辭地掩蓋過去。不清楚別人怎麼想,我覺得僅僅回答“不知道”是一件丟臉的事情。只好下課放學后,特地去新華書店翻一翻遊戲圖鑑。林奈姐姐對我說過,讀遊戲圖鑑不一定有意義。她時而給我一些數學百科科普讀物,我對上面的平面幾何也有些興趣。

黃艷還是看穿了我的秘密:“你家裡該不會是沒有電腦吧?”雖然她並沒有抱有嘲笑的語氣,可我聽着就覺得不適。

“我家裡確實曾經過有一台,不過壞掉了。”

真是個丟臉的回答。

我多次拜託父親購置一台新電腦,但是父親總是不肯。奶奶說,要什麼電腦呢?這樣會影響學習的呢?

我說,奶奶,你這想法就不太對了,我感覺自己很落伍。奶奶說,家裡不是有一台么?我說,那台是爸爸在回收站的朋友那裡挑回來的,不過是哪個網吧倒閉了沒人要的機子罷了。奶奶說,可是你小學的時候自己把機子玩壞了,怪不得別人。我說,難道就不能新買一台么?奶奶說,這可怎麼辦,落不落伍真的很重要麼?我說,重要呀,同學知道最新的有趣的東西我都不知道,別人會覺得我很土呀?

奶奶摸着我的頭安慰到:“這傻玩意怎麼會這麼想?”

“你這算不算攀比。”父親問。

“這怎麼能算是攀比呢?”

林奈姐姐說,不然就買個MP3吧,了解一些新的偶像團體應該就不會顯得特別落伍了,我倆籌錢怎麼樣?

我說,我沒錢。姐姐說,我屯着一些呢,還有剩餘,你以前屯的錢怎麼會這麼快就花完了呢?

林奈姐姐真是聰明,這不光是我一個人這麼評價她。要不是她為我爭取合理權益,我的訴求一定會被父親和奶奶壓過去。

於是乎,我便有了自己的MP3,色調是藍色的,和我的名字一樣,我姓林,名字有一個“瀾”字。把新的機子拿在手裡,我下了好些歌曲,也理解了什麼叫做東方神起。但是,那會黃艷已經有了自己的團體了。

我沒能了解黃艷她們熱衷的事情,似乎無論做多少努力也無法真正理解她們。我一時間很難融入黃艷所在的群體。我只好遠遠的望着她們。在我的印象里,她們都是些很不錯的女孩。比如我見過幾個家庭條件不錯的女孩皮膚白皙,骨架雖有些大,但身體各個部位的比例都很不錯。我喜歡骨骼比較結實的女生,我不喜歡自己的瘦瘦的好像隨時就能被擰斷的手臂。我承認,作為女生的自己,也曾一度迷戀那些女孩好看且飽滿的面部,她們的腿部脂肪給人一種‘剛剛好’的感覺。如果她們頭腦再笨一點應該就能找個高大的打籃球的帥氣男生做男朋友吧。

在沒有朋友的時間裡,我總看到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她留着一頭短髮,喜歡倚靠在後門將門抵住。她就是沈藍琴。沈藍琴與其他女生不一樣。至少我不會去羨慕她。沈藍琴知道我和別的同學交往沒那麼密切,便主動向我搭話。

“放學一起走吧?”沈藍琴說。

“那好吧。”

那時的我,認為友誼的從無到有隻不過是某種理所應當。就好像我把兩個球擺在一起,兩個球很接近,看上去很融洽,它們近得“理所應當”。

倘若只是以理所應當一詞描述我與沈藍琴的友誼,又太過牽強。我問她,沈藍琴,你為什麼會願意和我交朋友呢?

沈藍琴說,因為你名字有一個“瀾”字,我名字也有一個“藍”字,如果初次認識的雙方以名字做梗,雙方成為好朋友的幾率會大一些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棒了。

“那應該怎麼以此做梗呢?”

“很簡單。比如說‘你好,我們會不會很像呢?畢竟我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字念LAN’。”

她並不會提我不了解的頁游或歌星團體,更多提及的是關於他弟弟的事情,諸如“我上初中了,該不該和弟弟搶電視呢”之類的話題。正好,我家裡也有一個姐姐,我便把我和姐姐搶電視的經歷與她分享。即便每次討論的話題聽上去都有些無聊,我倆都會不自主地咯吱咯吱地笑。校園外的奶茶店她每天都帶我去,就算我說我沒零用錢,她還是執意要請我。我喜歡將讀過的小說講給她聽,並附帶上自己的困惑:“日本小說里的中學生下課約會時,總是去店裡喝咖啡,這是真的么?”

“不知道,至少我們這邊肯定不是這樣的。我去肯德基點咖啡會被店員嘲笑的。”

“我們這裡的中學生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好像只喝奶茶。”

“誒,還有燒仙草。可是,這有什麼問題么?”

“當然有啦,要是我看到哪個國內小說寫中學生課後喝咖啡,我一定覺得變扭。”她聽到這裡,又咯咯地笑了。

有時,我即便有零用錢,還是會下意識地說:我沒零用錢喲。一旦這一句話說出去了就收不回來,想收回來又怕丟臉,我告誡自己下次千萬別這樣。沈藍琴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仔細想想后又不太好意思,好像很不厚道呢。

我把小心思告訴林奈姐姐。林奈姐姐對我說:“那你就送一個禮物給她做補償不就好了嘛?”

“送什麼好呢?”

“我帶你去買就好了。”

某個夜晚,我和林奈姐姐在夜市裡閑逛。步行街連接市場那一塊人流聚集,好不熱鬧。我記得,賣蜈蚣、蛇酒的攤子很多,那裡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圍在那兒湊熱鬧。每個攤子都立着一盞燈,燈特別亮。我走累了就在一個賣金魚的攤子看烏龜。品種多是巴西龜與草龜。其中部分的巴西龜背部被塗上顏料。我仔細看看那些圖畫到底畫了什麼。

被塗上顏料的巴西龜身價升了不少。可這真的是一件好事情么?

站起身,我發現姐姐不見了,於是又蹲回原地,一直等林奈姐姐回來。我盯着燈下的一隻背部被塗成群青色的巴西龜,打心底覺得它好看。群青色就是所謂的藍色吧,‘群青’二字真是好聽。

林奈姐姐給我買了一個藍色的髮夾。我問,為什麼是藍色的髮夾。她說:“如果是藍色的話,那就很好。”

林奈姐姐的回答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隔天,我把髮夾交給沈藍琴。將髮夾遞出去的那一刻,我的心砰砰直跳。

“這真的是你自己挑選的嗎?”沈藍琴收到禮物時這樣問道。

“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確實很喜歡藍色。恰好你送的髮夾也是藍色的。”

“如果是紅色的呢?”

“我也會很開心。”沈藍琴立刻把髮夾戴在頭上:“原來你的直覺很准嘛。”

直覺很准?那倒不至於,只能說姐姐的直覺好。與其說直覺,我覺得沈藍琴迎合因素更多吧?如果我送的是紅色,她的回答肯定是:因為校外杜鵑花的顏色是紅色,你送的髮夾也是紅色,你的直覺真是太棒了!

我再次想起姐姐林奈的話語:“假如你的朋友因為LAN這個字與你做朋友,那就送一個藍色的禮物吧?”

“這個理由聽起來好隨便呢。”

“對朋友來說,理所應當的隨便是一種自然、不附帶壓力的感覺。”

“那麼人會被什麼聯繫起來呢?”

“各種理由,諸如愛意、慾望或者虧欠感。比如,人會因為虧欠感而被集結在一起。”

“如果總是帶着虧欠感生活,友誼一定無法持久。”

“如果虧欠感與理所應當的自然形成一種平衡,那就不一樣了。情感關係的維繫一定是慢慢地往親情的方向靠的。至少,虧欠感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虧欠感,受恩惠的人希望能為對方做點什麼。因為互相之間有虧欠感,彼此之間都站在被需要的位置,他們在這些情感之中找尋平衡點——同理,我認為深刻的友誼也是如此。”

林奈姐姐又在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歪理了。

想到過去,沈藍琴這麼體貼,我一時間又不那麼自在了。

想到這裡,猶豫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我振作精神,現在還身處於這座隱沒在黑夜中的大樓里。

這種情況該怎麼應對呢?夜裡的熒光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我努力幻想起沈藍琴所描繪的畫面:一個斷掉雙臂的女人,從走道的一邊走向另一邊,早已斷裂的臂膀抬起,血液嘩啦嘩啦地傾泄而下。

如果,沈藍琴所見的畫面,被定義為——目擊者視角(主視角)。那麼,斷臂的女人看向這邊來的時候,就位於主視角的目擊區域。那時,斷臂的女人移動着,斷臂上的血液流在地面。不僅如此,她的血跡還沾染到了主視角左邊的拐角與右邊的門框上。

這些都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拍了拍灰塵,趕緊逃回家裡去。

這裡先前一定發生過命案,這個命案太奇怪了,我敢篤定。

——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雨天,李都彥對“在下雨天的時候在亭子里靜坐”一事十分好奇。他把中秋節月餅盒裡的乾燥劑全部掏了出來,放在身旁,正好繞着身體圍成一圈。他這是為了降低皮膚所觸及之處的濕度。不過,實踐證明,該做法的效果不好。

他拿着花露水猛噴,心煩不已。按理來說於雨中的小亭子靜坐是愜意而爛漫的,可他卻被肆意亂飛的蟲子蚊蠅擾亂心情。他曾迷醉於散文式的雨的描寫,現在看來總覺得有些被欺騙的感覺。上一次被欺騙的時候是在海灘閑逛的那段時間裡,他好奇在海灘邊坐在草坪上看書的感覺,結果因為海平面反射太陽光過強,即便是躲在樹蔭下也睜不開眼睛,戴上墨鏡又看不清字。更要命的是蟲咬!

一隻白蟻落在李都彥的手臂上。只要輕輕撥弄一下,白蟻便褪去雙翼。眼前,成千上萬的白蟻褪去翅膀,倒死在水中,空氣中瀰漫刺鼻的蟻酸氣息。

亭子對面,河流湍急。水勢上漲,水攪黃泥,竟有一箱子浮出水面。那是一個棕色的行李箱,拉鏈大開,一縷頭髮從中飄出。

這是怎麼回事呢?李都彥心想。

或許那是曾經發生的事情吧?曾經有不少人因下水游泳而溺亡。眼前之物,不過是人死後亡靈的殘影吧?一旦下雨,他總會看見一些不太乾淨的事物。如他那般對怪異事物敏感之人不在少數。每一次事件的發生,他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要雨停了,不幹凈的東西就會消失吧?

等雨勢稍微減緩,蟻酸變得越發濃烈而刺鼻。越來越多行人扎堆駐足於橋上。李都彥開始懷疑了,懷疑漂浮在空氣當中的氣息到底是不是蟻酸呢?

突然之間,有人大喊:

“嗨?你看那裡是什麼?”

即便如此,李都彥也僅僅只是稍微踮起腳尖,往聲音的源頭望了望,稍微覺得不對勁,才慢慢悠悠地拿着書本前往眼前的這座橋。之後,大伯有和他提及這件事。李都彥告訴說:“其實就是有人發現了一個棕色的行李箱,行李箱有一具屍體嘛……”

“也就是說?有人把屍體拋到河裡么?”龍庭廟的大伯說道。

“對呀。我當初以為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你以為是以前失足落水的死者?”

“額。不過我仔細想想就不對勁了,因為……落水死者一般很難與棕色的行李箱有所聯繫。”

李都彥仔細回想起他所知道的情況。

——行李箱里藏着一具女屍體,不過女屍雙臂雙腳缺失。

適不適合與李都彥一起討論這些問題呢?大伯心裡滿是顧慮,結果開始按捺不住想要討論的慾望:“你、你覺得兇手為什麼要砍斷女人的四肢呢?”

“我想,應該是因為行李箱的空間有限吧?當受害者被殺害后,為了轉移屍體,就必須找到一個容器。他將屍體放置在容器當中,轉移屍體就很方便而且不容易被人發現。”

“那麼你記得四肢在行李箱里嗎?”

“不在的。不過這不重要吧。四肢要麼被丟在了不為我們所知道的地點,要麼是與原先的屍體一起被放在行李箱當中,又或者……”李都彥轉念一想:“也許,手和腳脫離行李箱后沉沒至河底。”

“脫落到河底?怎麼個脫落法呢?”

“我只是在盡量去解釋罷了,大伯。”李都彥接著說道:“如果屍體四肢被砍斷,被放在行李箱里,有時候可能一樣會出現‘消失’的情況。”

“怎麼不見的?”

“準確來說,我是第一發現人。正當我看到行李箱時,行李箱的拉鏈就已經開了。”

“這說明什麼么?”

“下雨後水勢上漲,行李箱卡在橋下的小圓洞處。隨着雨勢的變化,行李箱不斷撞擊橋下小圓洞,最終拉鏈被撞開。四肢從開口處露出,最後落入水中。”李都彥補充道:“不過我的這種解釋的假設前提是‘四肢都放在行李箱內’且‘後來未在行李箱內部發現四肢’”

“如果按照你的思路來說,從河裡打撈說不定能夠找到剩下的肢體。”大伯有些不鎮定了:“如果我沒有清楚的條件,我還是不太願意直接下結論呀。”

大伯雖然總扮演着問話的角色,但這並非說明大伯笨。大伯可比這一帶所有人都要聰明。孩子們只知道大伯是個閑人,卻不知道他年輕時代有過當刑警的經歷。

“大伯。如果要打撈四肢,成本會不會太大了?”

“這倒也是。與其去打撈,警方更好的做法應該是利用警犬到河流沿岸上游搜尋痕迹。”

“死亡時間會不會很難確定。”

“死者身份還好說。死亡時間、肢解時間、拋屍時間倒是不太好判定。”大伯站起身去拿茶杯,煮好水,又坐下:“我總有些不詳的預感。”

“不過還是得相信警方的。”

“那倒是。”

“大伯呀,你還記得之前有一件關於女大學生失蹤案件吧?”

“這……誒,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大伯沏好茶,“我又在糾結了。對你一個孩子說這些事情,你覺得適合么?”

“哪有什麼不適合的呢……”

大伯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什麼。

-

唐方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不錯的傾聽者。‘傾聽’只有當傾訴者存在的情況下才得以成立。一旦傾聽開始,就無法停止,就像葯癮,一旦發作就不可收拾。還在大學期間讀書的他,做過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他曾暗地裡監視自己的同班女生A。對於作為班幹部的他,獲得他人的電話號碼、地址信息等,這些都輕而易舉。唐方用各種方法潛入各大交流群,使用社工庫等非法搜索引擎竊取個人信息,並且將其中的電話號碼信息打包賣給各個做電話廣告業務的公司,最後,索性親力親為,直接做起廣告騷擾電話業務。他並不僅僅是為了錢而這麼做,還有那說不明道不清的愉悅感。每每想到電話那頭愁眉苦臉的模樣,唐方便快活自在。

直至某天,那女生A被綁架了。

“你在大學期間向警方提供過關鍵信息,這還救了你們班裡的女生?”孫琪老師投來佩服的目光。

一次閑暇時刻,唐方向孫琪老師提起關於大學的‘英雄事迹’唐方不好意思地笑了:“對呀。”

大學某天,唐方給女生A不斷打騷擾電話。不料,那女生A沒接。唐方假借班主任之名詢問其宿舍情況,一樣沒有找尋到女生A的蹤跡。

想要知道一個人在一周內的行蹤軌跡,並不是一樁難事。

唐方知道,只要隨便一問就能知曉女生A的課表信息。首先,女生A一天下來絕大多時間都不待在宿舍。其次,女生A是一個熱衷於在社交軟件發布個人生活信息的人。只要觀察過課表,以及結合相關論壇發布的照片,在筆記本上列上時刻表,並在校園地圖進行標註,那麼總結出女生A‘何時應當在何地做何事’並非難事。倘若女生A所做之事嚴重偏離了唐方的預測結果,唐方便會思考女生A到底去了哪裡?

這種行為可以被稱之為視奸吧?美其名曰——偵探行為。

“你是怎麼發現自己的大學同學不見的?”

“因為當時班主任要找這個女生,我打了幾次電話她都沒接。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可能被綁架了?”

“直覺么?這麼准。”

可曾想到,蹩腳的偵探遊戲能拯救別人。還能獲得孫琪老師的青睞,唐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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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日。星期二。唐方老師來到辦公室,孫琪老師請假。唐方想,這會不會是與那件“女大學生消失”的案件有關吧?

前兩天,新聞里報道說,某條河流的橋下發現了一個行李箱,行李箱里一具無面屍被人發現,可無面屍四肢消失。警方根據衣物很快辨別身份。

屍體是在星期六,也就是在十月十五日被發現的。緊接着,孫琪老師昨天沒來學校。

唐方很久之前就能預見這種情況了。

此前,妹妹孫佳嘉聯絡姐姐時,其電話大多是打進孫琪老師的辦公桌上的座機電話。等到孫琪老師離開辦公室,唐方調查座機的通話記錄,輕而易舉地知曉了孫佳嘉的電話信息。孫佳嘉不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全都被唐方查了出來。

從二月份或是三月份開始,唐方再次繼續他的騷擾電話遊戲,直至九月份,也就是上一個月,孫佳嘉的所有電話都打不通。想到這裡,唐方難以冷靜,他站起身。窗外天空依舊是陰沉的。他走近孫琪的桌子,仔細去看那相框里的兩姐妹。

辦公室現在只有他一人!

突然之間,辦公室緊閉的門響了,一開,一個女生站在外面。那女生個子矮矮的,短髮,頭上戴着一個藍色的髮夾。

“老師,你今天來得很早呀。”那戴藍色髮夾的女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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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月十四號那天,拿回藍色的MP3后,如釋重負。星期一那天回學校,我沒有直接把這件事告訴沈藍琴,只是隨便地與她搭話。我時而把機子抓在手裡,為的就是讓她知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沒有必要在意過去的小矛盾。不愉快的事情就該理所應當地被遺忘。

星期二。十月十八號。下午,插上昨日在集市裡買來的耳機,我躲在桌子下開始聽了起來。上課的時候,唐老師走過我的課桌,竟伸手直接向我要MP3。這一切都來得毫無徵兆。

——難道你不知道學校不能帶電子設備的么?

說完,他用力扯了一把我的耳機,魯莽地抓起MP3並拿走放在褲袋裡。

“你放學後來我辦公室一趟!”唐老師留下來這麼一句,而後走出教室。

眼睛酸了,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溢出,我只好疊着手趴着。淚水浸潤手臂,鼻涕也跟着流了出來。額頭貼着雙臂,眼睛盯着自己的兩隻黃色帆布鞋,視線里,光溜溜的鼻涕就要滴到鞋面上了。突然,視野里出現了另外一雙帆布鞋。那是沈藍琴,她摸摸我的頭。這時,我才想起來我沒帶紙巾。

“好了嗎?能把臉抬起來嗎?”

“不要。”

“為什麼?”

“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流鼻涕的樣子。”

“是因為流鼻涕的樣子很醜嗎?”

“我不服氣,班上好多人都帶手機來學校,憑什麼就我被抓呢?”

教室變得嘈雜起來。同學們紛紛議論着什麼,我潛意識地會認為他們或許在議論我,但實則不然,他們才不會在乎呢。

“有紙巾嗎?”

“有的。”沈藍琴遞來一包紙巾。她是往櫃筒下方遞過來的。

“你不要蹲下來看。”

如果鼻涕滴在鞋面上這件事被人知道了,我一定會被嘲笑的。

課間。黃艷說,老師把機子拿走,估計要等到學期末才能還你呢。聽到這句話,我失落不已。

“別灰心喪氣的了”沈藍琴安慰道。

我說,我能把MP3偷回來么?沈藍琴說,怎麼可以,偷是肯定不行的!我說,為什麼?她說,沒有那麼多為什麼!我說,如果他學期末忘了還我,會怎麼辦?她說,不會的,唐老師不像那種人。我說,我姐姐見到過把同學手機拿了忘了還回去的那種老師吧,保不准他就是這種人呢?她說,總之唐老師應該不會這麼做的。我說,唐老師算不算小偷,難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不行么?她說,這可不行。

MP3被撿回來,又被唐老師拿走。這件事讓我更加重視與沈藍琴的友誼。那一天,為了壓制心中的一窩火,我只好陷入了沉思。我記得沈藍琴說過一句話:

——我只是覺得在大樓里拿着手電筒亂照,很像玩《寂靜嶺》。雖然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這款遊戲。

下課後,我專門查去新華書店查了一下這個遊戲,我一時間對這個遊戲產生了莫名的興趣。

-

十月十九日。星期三。下午。

放學后,腦子裡總充滿困惑,我弄不明白。

校園外,遠處是柑橘種植園地,園地旁則是一片空地。電線從視線的一頭延伸至另一頭。兩隻黑鳥站在電線上,沉默了很久。

我倆之間也沉默了許久。

她說道:“你怎麼了?從昨天到現在你都悶悶不樂的。你還在為機子被老師拿走這件事生氣么?”

“想要短短几天就把氣消了,這是不可能的。”

“那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見到的案件呢。”

她說,還是別想了。我說,怎麼可以。她說,只要這件事和奶奶的事那樣,一點一點地忘記,心裡就好受了。

“可是難過的事情一直懸在心中,這一定是不好受的。那麼我們把難過的事情忘卻就好了。就像你現在,如果你忘記了今天不開心的事情,明天一定不會覺得難受。”

“如果那個你夢見的女人被兇手殺害了,兇手也希望世人淡忘一切吧?為什麼世人要對‘淡忘’一事總保持心安理得的姿態呢?總之,我是不會淡忘對唐方老師的仇恨的!”感覺話匣子即將被打開,我問道:“關於你多次夢見的場景,你還有沒有更關鍵的信息?”

“為什麼無論我怎麼轉移話題,你都會把話繞回來呢。”沈藍琴摸了摸頭髮。

“你之前不是說,感知到了那棟大樓里的命案。我細想一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呢?”

“嗯……”

“解開噩夢的根源才是根除恐懼的最有效手段。只要弄清楚當中的原理,恐懼才能被化解。”

“難道說,你知道恐怖電影是假的,你就不怕了?不可能的啦!”沈藍琴回答道。

“你確定你所提及的線索沒有遺漏么?”

“我記得的,也就是那個畫面而已。”

“不過,我覺得,僅僅憑那畫面,就能說明很多東西。”

沈藍琴抿了抿嘴,眼睛咕嚕一白眼,再望向我這邊:“真的?”

-

自從十月十六號開始,姐姐每晚都會跟我講這案件。

姐姐和我趴在房間里寫作業,那時候天很暗,窗戶打開,蟲開始叫了,樹木枝杈抵在窗框邊緣,微微亮光照射在書桌上。我們也不開燈,雖說書上的字看不大清楚,林奈姐姐也並沒有開燈的打算。姐姐說,這樣寫作業很有感覺。姐姐念初三,已經很有大人的感覺了,卻總說著些奇怪的話做着奇怪的舉動。

等到光線暗到實在不行,我受不了,撥動檯燈的開關。

姐姐說:“你知道么,前幾天,下雨的時候,河流下游有人發現了一個行李箱。聽說是堵在下游一座橋下的管道,因為河流水勢上漲,將行李箱抬起,又因為橋洞下的管道太小了,行李箱被卡在了橋下。在一輪又一輪的撞擊下,行李箱的拉鏈開了。你知道行李箱裡邊是什麼嗎?”

姐姐的頭髮濕濕的,她在寫作業前就洗過澡了。

我條件反射似的站起身子走出庭院,留意奶奶是否在家,而後回房間。我說:“你不怕奶奶罵么?”

“奶奶不在,為何不能說。”

姐姐接著說,等到雨停之後,有人發現箱子里有頭髮露了出來。我說,那是真的么?姐姐說,千真萬確,就在前幾天。那會,一具切斷四肢的屍體出現在了箱子里。

“首先,屍體的四肢不見了。”姐姐壓低聲音說道。

“姐姐,你在哪裡知道這些的。”

“在龍庭廟。”姐姐說道:“我在龍庭廟聽大伯說的。”

“可是……這就很奇怪了。”

“奇怪?”

“姐姐,我壓根就沒跟你談及這件事情,你為什麼突然會對這件事情感興趣了呢?”

“這樣呀,我只是對這件事情很好奇,所以親自去問了李都彥和大伯他們。”

“有什麼結果么?”

“我們已經把案件的真相推理出來了。”

可是,姐姐一定是因為知道了這起案件,才會選擇去詢問李都彥和大伯的吧?這也就意味着姐姐事先知道了某些特定的條件。可是,假設姐姐的信息源是警方,僅憑警方近期在電視里公布的那幾點線索,姐姐是很難進行案件的推理的,更別說是得出案情的真相。

“可是,在我看來,我應該獲得的線索遠遠多於姐姐的,可為什麼姐姐比我先一步進行推理。我開始好奇姐姐的關鍵線索的獲取渠道了……”

“你在說什麼?”

“姐姐有事瞞着我喲。”我只是憑藉直覺而已。

林奈突然靜下,沒有回答。

-

十月十九號。星期三。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停了下來,沈藍琴望向我。

“沈藍琴,我昨天下午去過書店。我在翻一個關於《寂靜嶺》的遊戲。你應該很喜歡這個遊戲吧?”

“這你都記得嗎?”

“是呀。《寂靜嶺》是科樂美公司旗下的一款遊戲。現在的玩家大都是通過它的盜版了解這款遊戲的。班裡的同學家裡有掌機(PSP)的人還是少數。所以,我覺得,玩這款遊戲應該是要有電腦才對。你又長得不像是個會經常去網吧的人……”

或許沈藍琴家裡有電腦,她騙我說她家裡沒有電腦。即便這還只是我的猜測。但是,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那麼,沈藍琴為什麼要騙我呢?難道真的只是在迎合我的內心想法么?

“啊?你、你在說什麼呀?”沈藍琴瑟瑟發抖。

我立馬摁住她的雙肩,好讓她安心:“沈藍琴。以後我就叫你小琴吧?”

她愣了一愣:“嗯,好呀,我也叫你小瀾也行。可是…”

“可是什麼?”

“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呢?”

“之前我們不是鬧變扭了么,你都沒有理會我。不過,我注意到了一個小細節。”

“小細節?”

“是的。你藍色的髮夾……”

“額?這個你送我的髮夾?”

“在我剛剛入學的時候,無論哪一個小團體,我都融入不進去。直至你的出現,我在想,是什麼促進了我們的相遇呢?當我送給你藍色的髮夾的時候,你會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即便我們鬧了變扭,雖然這可能是單方面與你鬧變扭,你也不曾將藍色的髮夾摘下。或許這就是林奈姐姐口中所謂的:友誼的理所應當的自然吧?即便心裡鬧過變扭,也能將其理所應當地忘記,然後將愉快的記憶留下……”

啊,糟糕,我怎麼會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令人雞皮疙瘩的話。

“小瀾,你在說什麼?”

當我為禮物而困擾的時候,姐姐對於禮物的直覺十分精準,總能為我提供最佳的建議。或許,小琴為我所送禮物感到由衷的高興。這難道就是巧合么?如果我按照自己的意志把背部畫有藍色圖案的巴西龜送給沈藍琴,沈藍琴一定也會覺得高興吧。沈藍琴認為我是她的朋友,無論收到什麼樣的禮物都會感到高興的。

可是,姐姐是怎麼獲得最佳的信息源來進行案件的推理呢?僅僅只通過警方給電視台交代的那幾個線索根本就無法將推理進行下去。或許,姐姐知曉我經常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家,私下與沈藍琴會面過,告訴她:“請和我的妹妹成為朋友吧”。沈藍琴答應了。

“或許,早在你與我成為朋友之前,你就已經和林奈姐姐交流過了吧?也正因如此,姐姐才會知曉你提供的線索。”

沈藍琴似笑非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沒有證據吧?”

“我確實沒有堅實的證據,只能靠直覺了。”

“總覺得小瀾好厲害。”

“為什麼?”

“似乎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小瀾。”

“你知道突破口在哪裡么?”

“在哪裡?”

“咖啡與奶茶。”

那天,我們在討論咖啡與奶茶的同時。我總在思考着那一句林奈姐姐的話:

——人會因為虧欠感而被集結在一起。

“你坦白吧,小琴,我姐姐除了向你索取線索,還對你做了什麼?比如說……”

“比如說?”

“奶茶的事。小琴不像是有那麼多零花錢的人喲。”

“這個……林奈姐姐把她的零用錢放在了我的手上。”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說是這是‘酬金’,還叮囑我不能向你透露我和她的關係。我知道這‘酬金’肯定是用來讓我請你吃喝玩樂的。我也知道,小瀾肯定不是每時每刻都沒零花錢,可即便有零花錢,小瀾你還是會願意接受我的‘請客’。我覺得這是一種莫大榮幸。”

“這樣的想法真是奇怪。”

“奇怪倒是奇怪。只要小瀾還需要我,我就會很安心,所以……”

“所以怎麼說?”

“所以鬧變扭的那段時間裡,我會有些不自在啦。我在想小瀾會不會需要我呢,雖然這種想法有點一廂情願……”

“那還好。”

“對不起,我竟然與林奈姐姐瞞了你這麼久,你不會生氣吧。”沈藍琴害羞地用手把眼睛蒙住。

“我已經生氣了。所以,現在,我問你的所有問題你都得如實交代!”

-

十月十六日。星期六。龍庭廟。正當李都彥要與大伯針對案情仔細探討時,門外,出現一個身影。那是在附近中學念初三的林奈。

“林奈,你怎麼在這裡?”大伯問。

林奈走近兩人,說道:“十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河流出現了一具女屍。這件事情昨晚我聽說了。所以我覺得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手頭的線索不夠的話,一切的推理都是徒勞喲。”李都彥說道。

“昨天,晚上,林宥瀾的朋友沈藍琴向我交代了關於這起案件的線索。”

“難道說,真的要現在討論這個問題么?”大伯好像不是很情願。

然而,李都彥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反正林奈姐姐現在也閑得慌,不是么?”

“你還是少調侃我比較好啦。”林奈說道。

坐在林奈面前的男生名為李都彥,是前任村長的孫子。林奈在很小的時候便與李都彥相識。李都彥比林奈小兩歲,與林宥瀾妹妹同年級。他邏輯思維比同齡的孩子要強上不少,卻總沒能在學習成績上得以體現。不過,每次探討問題,林奈還是會大概率要敗下陣來。林奈暗地裡對眼前這個矮小的男生表示不服。

李都彥推了推眼鏡,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我們現在得再三確定一件事情。你說的那個女生是怎麼獲得關鍵線索的。”

“她有特殊體質。”

“具體是什麼?”

“基本能夠確定的是,沈藍琴能夠將目擊者於案發現場目擊事件時的一瞬間的畫面在夢中重現。”

“觸發條件是什麼?”

“觸發條件?我認為,應該是當她靠近案發地點時,她能感應到某種氣息,並在下一次進入夢境時將氣息於夢境中呈現。因此,只有在進入睡夢狀態時,她的能力的效果才會被體現出來。”

“那這個被目擊的物體一定是活物么?”

“一定是活物。我問沈藍琴的時候,她就篤定了這點。”

“那麼目擊者自己是活物么?”李都彥補充道:“如果目擊者是一個玩偶,那情況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不,沈藍琴所夢見的目擊者的視角,該視角的主人一定是活物。這也是沈藍琴自己確認的。”

“好吧。我原本還以為會不會存在目擊者是玩偶的情況呢?”

“不可能。”

“好好好!那麼我們基本可以認定,在案發當時,案發現場存在目擊者。”李都彥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語氣成熟到與本人的年紀極其不相符:“當然,現在還不確定目擊者視角的所屬人到底是不是案件的真兇。”

“你在懷疑什麼呢?”

“目擊者視角所指向的可能性有兩種,第一,目擊者是兇手本人,案件參於人數等於二或以上;第二,目擊者不是兇手,說明兇手另有其人,案件參於人數等於三或以上,其中包括:兇手、目擊者、被害人。”

“李都彥,我想,我們也不知道目擊者或兇手的性別。”

“性別的事情可以先放一邊說。”

“那該從哪個角度切入呢?”

“當你聽到斷去雙臂的女人,你會想到什麼?”

“斷臂維納斯。”

他拿來紙張和筆,迅速地開始畫起來。

“那麼,我們姑且,將受害者稱之為維納斯。”

“愛神維納斯?”

“對的。斷臂維納斯出現在人的眼前,她在目擊者視角畫面的正方向偏左邊的位置,從目擊者視角畫面中的左邊一瘸一拐地平移到走道的右邊。右邊是一間房間。我們假設房間為Q,當維納斯進入Q房間的時候。斷臂的維納斯消失了……如果我說的沒有遺漏的話?”

“遺漏?我得在想想。”林奈扶着額頭。

-

十月十九日。星期三。回去的路上。

我問道:“沈藍琴,你記得在那間房間里,還看到別的東西了么?當我重返工廠的時候,我記得房間的窗檯大開,月光照在窗台上。窗台上似乎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不過我走得太急了,沒看清楚那是什麼。”

“就是目擊者面對走道時右手邊那間房間嗎?”

“是的。”

“你不是對痕迹很敏感么?你沒看清楚嗎?”

“是的。不過,可能是當時的月光太亮了,月光影響了我對熒光的判斷。所以我不確定窗台上的痕迹是什麼。我在想,那個房間里的窗台上是不是聚集着一大片血跡。”

“嗯……”她低頭遲疑,沉默了幾十秒,最終還是開了口:“是這樣的。原本我不想說的。或者說,林奈姐姐找我的時候,就特地吩咐我不要向你透露太多關於這起事件的線索。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這麼吩咐我。”

“因為她好面子呀。如果自己收集到最佳的線索就可以先人一步解開謎題。”

“這有必要嗎?”沈藍琴用拇指與中指將遠方的太陽圈住:“我之前沒告訴你的是——窗台上還有一條手臂。我的意思是,主視角進入走到右邊的房間以後,斷臂的女人就消失了。窗台上留下了一條手臂。”

我倒是服氣。

“可是……”

可是,如果房間的窗台上只有一條手臂,那麼另一條去哪了呢?我再次回想起我去廢舊工廠時上樓的情形。於一樓偏黑暗的地方,我能夠看到斷斷續續的熒光。我走到樓梯間,上樓,樓梯上是沒有熒光的。當我再到三樓,熒光才再次出現。熒光在三樓的分布更廣,量更大。

“小瀾,你還是想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么?”

“額。”我回到道:“我在想,倘若有一天你被別的同學稱呼為小‘LAN’,我們的關係會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小瀾,你話題轉得好突然呀!”沈藍琴說道。

-

十月十六日。星期六。龍庭廟。

“我記起來——所謂的遺漏的條件。我真是笨呀。”

“對的,你挺有自知之明的喲。”李都彥接到。

“目擊者走入右邊的Q房間,最終看到的畫面是:窗檯前放着一條手臂。”

“這線索有什麼了不起的么?”李都彥說道。

“這說明,我們並不知道斷臂維納斯的另一條手臂去哪了!我們要去想,第一條手臂是在何時何地斷去的?第二條手臂是在何時何地斷去的?”

大伯咳了一聲,說道:“如果Q室內只留下一條手臂,想要解釋這起案件,似乎並非一件簡單的事情。”

李都彥問:“這怎麼說?”

大伯說道:“我們現在很難確定,手臂最先是在哪個地方被砍斷的了。我們也不太好確定,於Q房間里,被砍斷的是第一條手臂還是第二條手臂。”

林奈嘆了嘆氣:“這簡直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能犯下的案件。”

“反正案件最後都要交給警察,是吧?”李都彥望向林奈:“這個問題的解法不是很明顯嗎……”不料,李都彥正想要開口論證,話就被林奈打斷了。

“你先閉嘴,李都彥!我得先說。”林奈不希望李都彥先於自己解開謎題:“我原本想要從動機角度去思考的,不過現在看來,基本很難從動機角度分析。我們不是警方,做不了家訪,僅憑手上的這點信息很難得出什麼結論。”

“那麼你想怎麼搞?”

“不過……我有一個假設。”

李都彥動筆,完畢,展示現場圖。(圖一所示)

“你是說假設?”

“對,我的思路是:假設前提——演繹——解釋痕迹——利用線索推翻部分假設——建立在某一‘前提’的基礎上得出相對合理的結論,我們再通過痕迹去證明‘前提’的真實性。這樣,我應該就能夠得出相對合理的結論。”

“這個思路可以呀!”李都彥誇讚道。

“謝謝誇獎。不過不要打斷我!我再次強調一點,沈藍琴所見的畫面只是斷臂女人消失前的最後畫面。目擊者視角抬起頭之前,斷臂女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是不知道的。她的行蹤路線是我們現在推理所追求的首要目的。

“首先,我們假設目擊者視角為兇手。我們先來看走道左邊區域的血跡。血跡明顯是在走動的過程中留下的,血跡從左向右,先大后小后大,意味着在此處,斷臂女人的移動速度是先慢后快再慢。不過這個說法似乎意義不大,血跡呈現這種狀態無法排除被害人在走道多次來回的可能性。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是,被害人在此處待過。

“我暫且認為,兇手與被害人最先是在一樓對峙。在兇手的步步緊逼之下,被害人無法逃出魔掌。兇手在一樓砍斷了被害人的兩條手臂。被害人趁機逃脫跑向上三樓。兇手一開始沒追上,他緊跟在被害人後方。被害人來到圖所示P處。正當兇手來到目擊者視角初始位置(沈藍琴的夢見畫面的起點),被害人離開P處,跑向Q處。因此……”

“等會,你是認為一樓處有血跡,才認為被害人的雙臂是在一樓斷去的吧?你又怎麼解釋Q房間的那一條手臂呢?按照你現在的說法,受害人的兩條手臂應該都在一樓才對呀。”李都彥問道。

大伯補充道:“是呀?林奈,你剛剛說手臂是別的樓層砍斷的。這麼說的話,就很難解釋為什麼Q房間的窗檯會出現斷掉的那條手臂了。”

“難道說,兇手在一樓砍掉被害人的雙臂的同時,將一條手臂帶在身上。而後,當被害人進入Q室后,他把自己攜帶的那條手臂扔在了Q室的窗檯處?”

李都彥皺眉,搖頭。

林奈問:“難道我說的不對么?”

“不。目擊者視角轉移到Q房間時,目擊者只見窗台上留下一條手臂。是吧?”

“是的,沒錯!”

“目擊者視角中並沒有出現往Q室內扔手臂的動作,你說是吧?”

林奈覺得詫異,甚至對沈藍琴的特殊體質的真實情況產生了質疑:“是這樣的,沒錯。可是……”

“那麼,你的說法很難成立呀。”

-

十月十九日。星期三。回去的路上。

“沈藍琴,目擊者視角的畫面中,目擊者有向窗檯‘扔血手臂’的動作嗎?”

沈藍琴聽到我這麼一句,歪着頭看過來:“你怎麼還在想這個問題?”

“沈藍琴,你倒是認認真真回答我的問題吧。”

“沒有喲!”

“真的沒有?”

“目擊者進入房間后,真的沒有做出扔手臂的動作!”

“那麼,目擊者手裡有拿着什麼嗎?”

“拿着翻蓋手機喲。”

“等會!目擊者是什麼時候拿着手機的。”

“怎麼說呢,我夢見的目擊者視角最初的畫面是地面,那時,目擊者視角中有手機。這人是拿着手機的,他翻開蓋后,再抬起頭,才見到斷臂的女人。”

“那麼目擊者當時為什麼要看手機。”

“可能是因為正好有人打電話給他吧。他打開手機,然後看到走道有動靜。當被害人在房間里消失后。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

“那時,手機有蓋上嗎?”

“蓋上了。”

-

十月十六日。星期六。龍庭廟。

李都彥說道:“我們之前達成共識時,提過:只有一樓和三樓有血跡,但是樓梯間卻沒有血跡。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是的,這……”

“被害人斷臂之後,動脈出血量是很大的。假設被害人在一樓就斷去了手臂,被害人從一樓跑上三樓時,樓梯間必定會留下血跡。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么?”

“什麼?”林奈一時間繞不過彎來。

大伯說道:“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斷去手臂的被害人沒有走過樓梯,這意味着手臂最初不是在一樓斷去的。換而言之,手臂最先是在三樓斷去的。因此,林奈剛剛的推理欠妥。”

“那麼,我還想到一種可能。”林奈說道。

李都彥慵懶地躺倒:“我感覺還不止一種可能。”

“是的。”林奈繼續說道:“我覺得,有這麼一種情況,也就是說,最初斷去手臂的時候,是在P區域。”

“怎麼說?”

“如果,被害人在P區域,被兇手砍斷一條手臂后,跑向Q室,那麼兇手應該是跟在她的後面的……”

“你是說,兇手與被害人一開始是在P區咯?不過這個思路是不全面且難以成立的,因為這與沈藍琴所感知到的目擊者視角畫面不符。”

“怎麼個不符?”林奈緩了一下,低下頭:“應該是這樣的,在P區域,兇手砍斷了被害人的手臂,然後兇手自行來到主視角起始點。被害人站起,從P向Q移動。此刻,兇手突然轉身,最先他面部朝下,而後,他抬起頭(沈藍琴的夢見畫面的起點),能看到斷去雙臂的女人移動的畫面——該畫面與沈藍琴所提及的畫面相符。”

“符合嗎?”李都彥質疑。

“我都解釋給你聽了!”林奈有些生氣地鼓着臉。

“可這裡還是碰到了那個最致命的問題。被害人的手臂分別是在哪個室內砍斷的呢?”

“這……我好像又遺漏條件了”林奈抬起頭:“沈藍琴看到的主視角畫面中,斷臂的受害者移動之前,就已經失去了兩條手臂了,順着這個思路去想,P區域應該留下兩條手臂才對。”

“所以說呀,你的思路會得到‘P區域應該留下兩條手臂’,這就與‘Q房間的一條手臂’相衝突了。”

大伯說道:“李都彥,你說會不會是這樣?”

“怎麼說?”

大伯提出他的猜想:“會不會是P區域里躲着第三個人,這個人把被害人的雙臂砍斷了。然後,被害人自己跑出P區域,前往Q室內…”

李都彥趕忙打斷:“大伯,你的假設還是無法解釋Q室內的那條手臂。”

“也對。”

李都彥在圖上列出了幾種可能性,然後逐一劃去:“剛剛的幾個可能性都被排除了。所以說,最初斷臂的位置是從Q室開始的?林奈,你是這麼認為的么?”

林奈感覺現在到最關鍵的時刻了:“好吧,那麼,我們假設,最先斷去手臂的場所在Q室內。被害人被兇手砍下兩條手臂后,從Q室內跑向P位置,而後兇手追出去。”

“什麼?”李都彥腦袋一歪,馬上就被林奈吼了一聲。

“等會,你別打斷我,我還沒說完呢”林宥瀾語氣加重:“無論是對兇手還是被害人來說,砍手臂一事對人的心理衝擊是極其大的。當被害人從Q房間跑向P位置后,兇手離開Q房間。兇手認為被害人一定是走向了通往樓梯間的這條走廊,因此來到了目擊者視角的初始點。就在這時,在P區域的被害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走錯路了,因此立刻強忍着疼痛離開P位置。當初,被害者認為兇手已經跑到下一個樓層了,覺得趁現在以試一試的心態去往樓梯間說不定能逃出生天。沒想到的是,正當被害者來到了拐角處,她發現兇手還在三樓。此時(沈藍琴的夢見畫面的起點),便出現目擊者視角所見到的場景。”

“你的意思是說:‘兇手是在Q房間內就砍下被害人兩條手臂了’”

“我剛剛是這麼說的。”

“不過,最終,Q室內最後只剩下一條手臂。”

“這可能是兇手在砍下兩條手臂的同時,把其中一隻扔出窗外了。”

“你是說,在你剛剛所講的被害人與兇手的行蹤軌跡之前,也就是被害人在離開Q房間時,兇手砍掉被害人兩條手臂后把其中一條手臂扔出窗外?而另一隻留在原地?如果,按你這種說法,砍掉被害人兩條手臂的兇手,為什麼只扔一條而不是兩條呢?如果,一個兇手傷害人的同時,為了保證計劃的正常實施,一般情況並不會做引起無關人員注意的行為,如果大樓的遠處有人經過,難道墜落的手臂不會引起路人的注意么?”

“是這樣的,李都彥!大樓處於偏僻地帶,人煙稀少,即便兇手扔出了一條手臂,這條手臂墜落會發出聲響。這個聲響應該也不會引起路人的注意。”

“那兇手在Q室內砍斷被害人的手臂后,他為什麼只丟一條手臂呢?我還是不明白!”李都彥好像有些不服氣。李都彥越是不服氣,林奈越是得意。

“這就看兇手自己怎麼想了,這個應該與他的動機有關。”

大伯嘆息,說道:“既然,林奈能夠通過假設解釋目擊者視角的畫面,那麼,我認為,林奈說的應該沒錯……”李都彥望向大伯,一副抗議模樣。大伯沒有理會。

真的如此嗎,李都彥欲言又止,但又在想,是不是他們把問題複雜化了?目擊者視角最多可能是砍掉被害人手臂的施暴者視角,即便這位可能的施暴者對被害人有殺意,但是,被害人的真正死因應該是失足高空墜落才對。死者跌落在一樓后,肯定會有某個人將屍體進行處理。屍體被處理時,餘下的肢體也被分離,只剩下連帶着頭顱的軀幹……

李都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

需要反覆思考的那位,總歸是我吧。唐方心想。

最近的精神越來越恍惚。兒時,上學,循規蹈矩。唐方渴望窺探他人,無數次地堅定着,身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一旦開始傾聽,便有了力量,這種力量逐漸不穩定,癲狂,而後,傾聽成為一種窺探。越是冒犯,越叫人愉悅。自從大學時代起,他擅長利用通信技術,以假號碼撥通他人手機,開口便是:“先生你好,需要XX么?”對方往往是一通亂罵,便掛上了電話。這真是太愉快了。

“最近總是接到一些奇怪的電話和短信?”孫琪老師曾經向唐方抱怨過。

——也有可能是你精神不穩定吧?

確實,孫琪老師的精神很不穩定。她常常走錯課室,記錯課表,認錯學生。她常常為青少年輕視生命而發愁、表示不理解?難道苦口婆心地教導他人真的是她真實的想法么?

唐方對孫琪老師的常規印象產生了動搖。

“不單單是我,我的妹妹也接到奇怪的電話”孫琪老師曾經困惑地底下頭,“我在想這是為什麼?”

“這可能只是一種通信詐騙手段吧?人在打電話是需要通信基站信號塔作為中轉站。可是如果將麵包車改裝成移動偽基站。偽基站可以在短時間內覆蓋整座城市,向所有手機發送詐騙短信。”

“難道真的如此嗎?算了,這些可能都不是什麼大事。”

“那什麼才算是大事呢?”

“與之相比,我更困惑的是我的學生。我更願意花心思去想學生們的事情,不過我還是無法理解他們。”孫琪老師說。

我倒是有一個例子。那是我小時候想過的一個極端的例子。唐方老師心想。

“孫琪老師,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的家外頭聚集過許多男孩子,他們在我的眼裡就像一些不可理喻的頑童。”唐方開口,卻突然有些臉紅羞澀,他繼續說:“那時候,我也不理解為什麼,為什麼我無法理解他們的思維。於是乎,我選擇傾聽。傾聽他們的一字一句,偷看他們,偷看他們窺視的事物。他們好奇女人的時候,我也會順着他們的思路去好奇他們所好奇的事。然後,我萌生了一種想法……”

“什麼想法?”

“他們太過吵鬧了,即便是在夜晚,也像狼一樣亂嚎。我想要早睡,實在不行,第二天,我幹了一件事。”

“……”

“我沒辦法阻止吵鬧。我在想,如果我拿起一塊磚頭,靜靜地躲在暗處,然後……你覺得會怎樣?”

“不,你這麼做不對。”

“孫琪老師,你多慮了,我可什麼也沒幹。我現在也常為當時的想法感到後悔。”

可是,孫琪老師,你無法否認的是,這種報復行為並不是什麼出奇之事。孫琪老師難道就沒有意識到當時的唐方的苦惱嗎?太可惜了,孫琪老師並沒有理解唐方老師真正想要表達的事情吧。即便孩子以暴制暴的行為並不值得被原諒,可從孫琪老師的反應來看,她壓根就沒能體會一個拿起板磚的孩子的內心。孫琪老師到底在困惑些什麼呢?孫琪老師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就像一個蠢貨。

——她本身還是個孩子。

到底來說,人終究是有局限性的。

對了,唐方老師心中一直有一個謎題。那個謎題與河流里被發現的女屍有關。

需要揭曉真相么?

為了傾聽,不,是窺探,或者監視。唐方老師很早就在孫琪老師的周圍租了一間房間,為的就是摸清楚孫琪老師的日常行蹤軌跡。孫琪老師的所有籌碼都被唐方牢牢把握住了吧?

還記得某天夜裡。孫琪老師步履匆匆,神色着急,唐方緊隨其後。最終,他們來到那座廢舊的工廠大樓。或許,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與孫佳嘉的失蹤有密切關係。

-

那還是九月底的事情。

孫琪老師進入廢舊工廠大樓。唐方潛入一樓外的一個角落,給電話裝上假電話卡。他想要給孫琪打電話。正當給孫琪老師的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樓上傳來尖叫聲音。

尖叫聲夾雜着含糊不清的呼喊:“救命!”尖叫聲與說話的聲音同屬於一人——孫琪老師的聲音。

手機的另一頭,“咔”一聲,那像是翻蓋手機合上后掛斷的聲響,而後是“嘟嘟”聲。

唐方一驚,後退,後腳跟撞到了什麼,差點跌倒。他站起身。

原來,他撞到的是一個棕色的行李箱。他用手推開行李箱,控制呼吸,感覺冥冥之中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從那以後,孫佳嘉妹妹的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唐方暗自悲傷,孫佳嘉會不會是遭遇了什麼不測?這些天里,唐方不斷想起那對姐妹的可愛面容。姐姐曾說,她無法理解妹妹,妹妹是一個極其自私極端的人,妹妹為她的生活帶來困擾。

身為姐姐的她,不曾理解學生的心態,因為學生寫下輕視生命的言論而責罵學生?難道她真的是一位重視生命的人么?難道說,她僅僅只是對外人塑造一種“對生命尊重”的形象,來掩飾她內心的陰暗么?難道說,其實她才是那個真正心理陰暗的,最不重視生命的人呢?唐方不敢細想,卻又無法停止對那晚所看見的場景進行思考。

——孫佳嘉妹妹會不會遭遇不測了?

這個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里回蕩。那天之後,唐方嘗試過在教師辦公室用孫琪隔壁桌那位老師的座機撥打孫佳嘉妹妹的電話,但是還是打不通。每當唐方向孫琪老師提起她妹妹孫佳嘉的事,孫琪老師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假設孫佳嘉妹妹遭遇不測了,那麼唐方得採取一些措施,讓警方不要找自己麻煩!那天夜裡,唐方一定在工廠大樓邊的土地上留下了腳印。這個問題應該不大,唐方把去過工廠大樓的這雙鞋扔掉,再去十幾公里之外的流浪攤販買新鞋,把新鞋子做舊。

他輾轉難眠,不是因為失去了孫佳嘉妹妹而感到難過,而是因為少了一個窺探的目標。不過,再怎麼說,最該恐懼的應該是孫琪老師吧。也就是說,孫琪老師有着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這個不能說的秘密恰好被唐方老師窺探到了。

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呢。

孫琪老師是在刻意的掩飾着什麼。唐方對她慌張不安的內心很是清楚。正當新聞里播報那起河流拋屍案時,出現在電視機屏幕上的行李箱格外刺眼。那個正是那晚絆倒唐方的行李箱。萬萬沒想到,這居然成為了兇手的運屍工具!

那時,他摔倒了,手掌有碰到行李箱的表面,那會不會留下指紋呢?警方會不會因此懷疑唐方呢?不會的,行李箱泡在水中好些天,其表面的指紋將難以被辨別。

唐方最該思考的是怎麼讓警方不要對自己有過多無為的懷疑。在案件發生之後,唐方給孫佳嘉妹妹撥打過一通電話,警察會不會找上門呢?

不會的。

唐方的手機卡很多,且大多數的手機卡是未與身份信息綁定的。當初在申請的電話業務時,寫入的信息都是錯誤的。警方應該很難通過這條信息找上唐方。再者,他會利用國外服務器偽造電話號碼撥打孫佳嘉,警察目前還很難根除這種技術手段。如果唐方在學校,孫琪老師時常使用隔壁桌老師的座機電話打給孫佳嘉,因此唐方使用其座機打電話的行為很容易被歸結為孫琪老師所為。如果孫佳嘉被某個兇手殺害,兇手有大概率將手機損毀。即便如此,警方根據孫佳嘉生前使用的電話號碼來調查最後那幾通電話也是可以的。這麼看來,孫佳嘉最後接入的那幾通電話應該是她姐姐的、以及唐方打給她的騷擾電話。

還有一點。在通信系統中,手機端要撥打電話,需要藉助當地的信號基站,警察根據電信局調查的數據很容易就知道通話的兩端所利用的初始服務站,來鎖定兩台設備在通話時所處的位置。唐方檢查過他家附近的基站布置,得出的結論是:工廠、唐方的住所、孫琪的住所是被同一個基站信號覆蓋的。總之,警察想要注意到唐方,這並不容易。

請不要做過多的無為的顧慮。只要靜靜地享受孫琪老師的不安就好。現在,唐方老師就站在辦公室里。早晨的天空陰暗,暗得就像快要進入夜幕。

唐方老師凝視着孫琪老師的相框,他走近,拿起,撫摸着。他再看看日曆,現在是十月十八日。星期二。

辦公室的門開了。

一位戴着藍色髮夾的女生站在外面。她的眼睛能洞悉一切。唐方老師記得,二月份那會,孫琪老師頭上戴着的髮夾也是藍色的。注意到外面這位女孩時,唐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不停地自言自語。眼前的短髮女生會不會聽到了些什麼?

她開口說了些什麼。可惜,唐方老師聽不清楚,宛若被拋棄在真空的環境中,與所有的聲音無緣。

她說——

“老師,拋屍的人,該不會是你吧?”

大腦突然之間清醒。開什麼玩笑?

——人是我殺的么?不是的。

難道說我的記憶混亂了?唐方用力壓制住自己快要奔潰的情緒。

即便唐方與事件有關,這位女孩又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

作為窺探者的他,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想法居然被一個年齡只有十幾歲的女孩窺探到了,這簡直就是一種恥辱。他感受到深深的挫敗感。

他看見那個戴在她頭髮上的藍色髮夾,這個髮夾怎麼看都是與孫琪老師同款的。在二月份,孫琪老師戴過這樣的髮夾,但是從九月份開學之後就沒有再戴了,反而出現在了這位女孩的頭髮上。這說明什麼?

唐方老師一時間想不明白。

現在的推理,都僅僅是唐方的臆測。難道說,在唐方進入工廠大樓的同時,這位女孩跟在自己的身後,目睹了一切?這位女生能知道些什麼?這位女生又怎麼可能知道唐方的心思呢?

唐方並沒有運送屍體。他是不會對自己說謊的。

難道說,這位女生正要對指認唐方為兇手?

“老師把被害人身上剩餘的肢體砍斷了,然後通過棕色的箱子轉移了屍體。我說的沒錯吧。”

“不對,你是哪個班的,你在說什麼呢?”

唐方感覺到,自己的胸腔,兩腿,都在發抖。

“老師,你看看你這麼慌張,難道說,你是在掩飾着什麼吧?”

唐方再次把記憶拉回到案發當晚,那座廢棄的大樓樓下。

正當他低頭望向行李箱時,打算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突然一陣風,隨即是一聲沉悶。他轉身。一個屍體擺在他的面前。那是一具女屍。他告訴自己那絕對不是孫佳嘉的屍體。

只在一念之間,他越發篤定,自己需要做些什麼。那具屍體就擺在他的面前,他突然行動迅速,直接將屍體裝入行李箱,但是,行李箱的容量不大,很難直接把拉鏈拉上。他迅速將行李箱轉移到一處雨棚。

他左顧右盼,好像自己的秘密隨時就會被發現。他躲在叢林里待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孫琪離開工廠大樓,確保周圍無人出沒,他才移步於一片茂密的叢林之中,將屍體剩餘的肢體砍下,剩下的部位被放入行李箱當中,他拉動拉鏈,恰好能夠將行李箱完美拉上。

遠處的一片空地鄰近水源,他最先想要將行李箱拋入河裡,經過水的浸泡,屍體一定面目全非。但是他又仔細想了想,他很難保證行李箱不會浮起來。他再度拉開拉鏈,行李箱勉強還能多放幾塊石頭。

他望着帶在身邊的被砍下的肢體,兩隻手臂與兩條腿。他想,如果把手臂與腿分別埋在沿岸不同的地方,警方就很難判定拋屍的起始點了吧?

月色之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是一把沾染血的刀。那麼,手中的刀該怎麼處理呢?他望着慢慢沉入河底的行李箱,再望向手裡的刀。

為什麼刀會在自己的手裡呢?

如果他進入工廠之前就帶着刀,可以說明他是蓄意謀殺!

如果刀是他進入工廠之後隨手撿來的,那麼,可以說明他是臨時起意而為之。

不,這把刀並不是自己隨身攜帶的,準確來說,是在女屍從高空墜落之後,才掉落下來的。

他繼續回想當時的處境。他站在廢舊的大樓下,聽見聲響,回望。

一個女人的軀體倒在他的面前。女人昏迷過去。她是從三樓墜落下來的。血不停地從她的手臂流了下來。她是當場死亡的。

眼前的女人真的是孫琪的妹妹孫佳嘉。

突然,大樓的窗戶里扔出了一把刀,刀掉落了下來。

孫佳嘉是被人謀殺了吧,可聯想到剛剛的那通電話,他想,為什麼在墜落前後的那段時間裡,唐方老師並沒有聽見孫佳嘉自己的哭喊聲呢?只聽見的是孫琪老師的呼叫聲或求救聲?這好奇怪呀。還有就是,孫佳嘉死後,為何會有把刀被拋下來?

這會是幻覺嗎?

——難道我在內心深處不斷暗示着,自己沒有殺人?

難道說,我是殺人兇手——才是案件的真相嗎?

“老師,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么?”藍色髮夾的女生問道。

糟糕了。唐方在回想起那天晚上時發生的事情,竟然情不自禁地像是一個瘋狂的精神病人碎碎念念,被眼前的這位女孩聽到了。

“不,我不確定,不……”

他開始掙扎。仔細回想。記憶中,他已經看不清那個墜落而下的,幾乎沒有生氣的軀體。現在的他不打算自我欺騙:首先,人的身體墜落,其次是一把刀從高空掉了下來,而後他轉移了屍體,最後掉落下來的是……

最後掉落下來的是一條手臂!對,只有一條手臂掉下來。從開始到最後,只有三個物體掉落下來!唐方老師記得沒錯!

順序是:斷去手臂的身體、一把帶血的刀、一條帶血的手臂。

然後,唐方把這三樣都撿走了。

刀為什麼會從高空掉落下來?這意味着樓上有人。之前上樓的是孫琪老師。也就是說,孫琪老師是兇手才對?

不,孫琪老師不是兇手。孫佳嘉真正的死因是高空墜落,所以孫琪老師不應該是殺害她妹妹的兇手。

“所以說,我才是兇手?”唐方老師忽然領悟到了什麼。

“所以說,老師並不是殺人兇手喲。”

為什麼?

面前這個女孩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呢?唐方老師再次把目光聚焦到眼前這個戴着藍色髮夾的短髮女孩。

他記得,在今年九月份開學之後,也就是這起悲劇發生之後,孫琪老師頭上的藍色髮夾就不見了。之後,同款的藍色髮夾出現在這位女學生身上。難道說,孫琪老師在進入大樓后,藍色的髮夾掉落在了那裡,而後這位女孩進入大樓,將藍色髮夾撿起來,戴在了自己頭上。難道真的是這樣嗎?

-

“老師?老師。”面對精神好似錯亂的唐方老師,沈藍琴有些不知所措。

沈藍琴進入辦公室,就見到唐方老師不停地說著什麼。他仔細地盯着孫琪老師桌面的相框。她記得,相框里有兩姐妹。或許,那是孫琪老師和她的妹妹的合照。沈藍琴在家裡只有一個弟弟,在她看來,與弟弟相處很不好受。她曾想過擁有一個體貼的姐姐會怎麼樣?沈藍琴對這個相框的第一印象就很深刻,因為相框里的姐姐戴着一個藍色的髮夾。

沈藍琴曾經問過孫琪老師:“老師,相框里你的藍色髮夾真好看。”

孫琪老師的回答是:“是嗎?好吧。這張照片是我和妹妹在二月份拍的。那個時候,你們還是小學六年級吧?”她的臉上露出溫馨的表情,溫馨得像是在掩飾着什麼。

沈藍琴現在是初一,也就是說,她還在念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老師曾經戴過這個髮夾。當沈藍琴進入初中讀初一時,孫琪老師就開始不戴這個髮夾了。

唐方老師正定睛望着她的頭髮。或許,他正在好奇沈藍琴頭髮上的藍色髮夾。難道唐方老師認為沈藍琴頭上的藍色髮夾與孫琪老師的髮夾是同一個?如果唐方老師這麼想,沈藍琴覺得這也太糟糕了。唐方老師一步一步地靠近沈藍琴。他嘴裡念叨着什麼。他是尾隨孫琪老師的變態男。那天夜裡他蹲在廢舊工廠的大樓底下,看見高空墜落的物體的順序分別是:身體、刀、手臂。

“老師,如你所言,你應該不是兇手喲!”

“對,我不是兇手。”他後退,又改口:“不對,我就是兇手。”

唐方再一次向前。語氣像是詢問。他好似很明白事情的真相,卻又像是對真相一無所知。

“雖然,轉移屍體的人是你,將屍體剩餘的肢體砍斷的人也是你。但是從你交代的線索看來,你雖然你確實犯了法。可是,殺害老師妹妹的兇手依然不是你。你僅僅只是處理屍體的人罷了。”

“那麼兇手是誰?”

“或許,孫琪老師才是真兇喲!”

“我就知道!”

正當唐方老師快要猛撲過來時,沈藍琴拔腿就跑。

-

十月十九日。星期三。放學路上。

我,喜歡學校外,沿着道路開滿的杜鵑。曾經,杜鵑花生長得過於繁茂,部分的枝幹從欄杆的內部伸出,伸向街道,攔截路人。有男生騎着車路過這條道,車胎打滑,摔倒,手掌觸到尖刺,枝幹觸底,尖刺扎入肉里。類似的厄運常在這裡發生,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喜歡在這片荊棘里玩耍。

不用多久,這些擋住人去路的枝幹將會被園丁處理掉吧。

“你是說?兇手是孫琪老師。”

“對的。她從星期一到現在都沒來學校。感覺她有貓膩。”

“你說,孫琪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干。”

“這個我倒是不理解。不過,我覺得,唐方老師的行為更好解釋一點。”

“唐方老師應該更恐怖。”

只要想到唐方老師奇怪的舉動,我就汗毛顫慄。

“我覺得,唐方老師是喜歡孫琪老師的。”

“跟蹤與偷窺,能算作是一種‘喜歡’的表現么?”

“我覺得算。”沈藍琴說道:“唐方老師每次下課的時候,望着孫琪老師的相框望得出神。”

“唐方老師喜歡的也可能是孫琪老師妹妹吧。”

“這倒不是。”沈藍琴的語氣很肯定:“案發當晚,正當孫琪老師的妹妹死去的時候,唐方老師目睹了一切,並沒有直接將孫琪老師的秘密告訴警察,而是幫助孫琪老師處理屍體。這就充分說明,唐方老師是喜歡孫琪老師的。但是,孫琪老師對這一切全然不知。”

“對了,沈藍琴,你夢見的目擊者視角就是孫琪老師的視角吧?”

“是的。”

“按照你這麼說。唐方老師在一樓的時候,被害人從高空墜落,然後又掉落了一把刀,再後來是一條手臂!我說的沒錯吧?”

“是呀。順序是,人、刀,然後是手臂。唐方老師那天神經錯亂,自己說的。”

“這麼說的話,這就和林奈的推理有衝突了呀?”

“衝突?”

“林奈姐姐告訴我,她認為:兇手一開始應該是在Q室內將被害人的兩條手臂砍下來,而後將其中一隻扔出窗外。也就是說,手臂必定是先於身體墜落地面。可是……”

“可是什麼?”

“如果按照林奈這麼個說法,唐方老師應該看到的場景是:一隻手臂掉落,而後過了一段時間,孫佳嘉的身體掉落。”

唐方(看到的順序):身體墜落、刀墜落、一隻手臂墜落

林奈(按照沈藍琴的給的線索推理而出的順序):一隻手臂墜落、身體墜落、另一隻手臂在Q房間(這條手臂最後會與刀一起被扔了下去,如果結合唐方的線索,刀應該比Q室的這條手臂更早被扔下去)。

我繼續補充道:“唐方老師在處理屍體時,手頭上有兩隻手臂與兩條腿要處理,根據這一點反推得出——目擊者視角進入Q房間后,其最後的動作很可能是把Q房間的那條手臂扔出窗外。你說,我們該信林奈還是唐方。”

“唐方老師是對的。”

“如果唐方老師的線索是對的,這就意味着,我們現在的推理進入了死局。”

“怎麼說呢?”

“假設唐方的推理是對的。這意味着,Q室內的這一條手臂被扔下后,就再無手臂被扔下。在Q室內的手臂墜落之前墜落的是身體與刀吧?可是身體身上的手臂是零呀。請問,斷去雙臂的身體的手臂加上Q室這一條手臂等於多少條手臂?一條!那麼,另一條手臂去哪了?”我近乎有些絕望了:“唐方老師在處理屍體時,自己卻在考慮‘眼前的兩隻手臂與兩條腿該如何處理’,這不就是在自相矛盾嗎?難道說唐方老師給的線索是無用的?”

“我腦子有點轉不動了,小瀾。”

“沈藍琴!你記得刀的初始位置在哪裡嗎?”

“小瀾,按你這麼一說,刀或許只能在P區域了?”

我得仔細整理思路。

根據沈藍琴提供的線索來推測,那把砍斷被害人的手臂的刀,應該正是位於“P區域不可見區域”。

問題還是繞回到最初:受害者的手臂分別是在哪個區域被砍斷的?

“這個問題重要麼?”沈藍琴問道:“我只是在想,無論如何,兇手都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是了。”

-

十月二十二日。唐老師在廟宇里燒香。片刻之後,他駐足在庭院當中。

——或許就是因為這座小鎮的魔力吧?就像魔咒一樣,一旦被施下,就很難脫身。

小時候,孩子們總是念叨着類似的不成熟的話語,就像是動畫片中主角會說的那種。

大伯說道:“尾平鎮里藏着神明,這些都是孩子里傳的謠言。”

——而且,神明喜歡睜着眼閉一隻眼。

雨漸漸大了起來,鏡片積了霧。他把眼鏡摘下,擦拭,再戴回去。

“能告訴我,你在為誰祈福么?”大伯問。

“為我的母親。”

“我不清楚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

“我知道的。小時候,孩子們就經常會討論,大伯就是神明吧?為什麼呢?因為大伯好像什麼都記得,什麼都知道,但是卻總是保持着沉默。只有在恰當的時機說恰當的話……我在大伯面前,什麼都隱瞞不了。‘大伯真像神明呢’這句話聽起來也不真。”

“呵,小孩子總喜歡胡說。”雨汽粘在大伯的鬍子上:“你還在好奇那個案件的真相吧?關於孫佳嘉的那起案件。”

“我一開始想聽聽大伯對案件的推理。思前想後,又覺得沒必要了。”

庭外,警鳴聲響起,幾個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進入庭院。唐方沒有反抗。

警察上前,將唐方老師壓制住。

雨打在唐方老師的鏡片上,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唐方思考着,當時,應急之下採取的轉移屍體的行為,是否是一種愛意的表達。作為孫琪老師的‘共犯’,她的心境是複雜的。或許,孫琪老師至今還在苦惱困惑着:為什麼妹妹從窗戶掉落後卻不見了?當時的她跑到窗檯往下看,哭泣。她一定沒有想到,唐方老師就在樓下吧。孫琪老師將這份記憶埋藏在心裡,還在質疑着那晚屍體消失的原因。她就是那麼笨,無論是對妹妹的心、學生的心、還是唐方老師的心,全都無法理解。可能,她還在騙自己,不斷說服自己“全部都是假的”。

因此,當唐方老師問起孫琪老師“你的妹妹不是說會入職我們學校的么?”的時候,她的回答卻是:“已經很久聯繫不到她了。”

——她玩失蹤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孫琪老師越是掩飾着這一切,唐方老師越是覺得憐憫。就像兒時看着被屠宰的兔子,刀鋒越是接近,他情緒越是變扭。憐憫便如潮水一般湧來。如果,他能夠掩飾這一切呢?

正當唐方老師決心要向孫琪老師坦白的時候,孫琪老師卻失蹤了。唐方在腦海里制定周密的計劃,他必須要見到孫琪老師,並且要與孫琪老師商量好,告訴孫琪老師自己就是轉移屍體的那個人。

——我其實就是那天晚上轉移屍體的人喲。

如果有警察問唐方,唐方就該說:“我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案發當晚,只有我與孫佳嘉在案發現場。我已經戀慕她很久了,在孫琪老師把她介紹給我的那天起,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她讓我想起了母親。她不斷地反抗我,我失手將她殺害。”

但是這些都是假話,如果可以替孫琪老師製造出不在場證明,唐方至死不渝。

——孫琪老師,你到底去哪裡了?快沒時間了。警察等會就要來審問我了。如果不事先串通好證詞,你一定會被拉去坐牢的。

唐方為自己沒能拯救孫琪老師而感到懊悔。

大伯的內心是複雜的。望着唐方被警察帶走。警車門關閉之際,雨勢加大。黑白色的警車消失於屋檐所形成的水簾之中。

大伯嘆息。此時,躲在一旁的李都彥站起身,走到了大伯身旁。大伯說:“當警方找尋到孫琪老師的下落的時候,你知道孫琪老師說了什麼嗎?”

“怎麼說?”

“孫琪老師堅定地聲稱,她並沒有殺害自己的妹妹。孫琪老師說,妹妹斷去了手臂,而後從空中墜落,就消失了。她堅稱自己並非是砍斷妹妹手臂的人。”大伯補充道:“當我們想要證明目擊者視角為砍斷手臂之人,卻屢屢受挫。如果我們要證明唐方老師是砍斷手臂的人,可為什麼孫琪老師目擊孫佳嘉的時候,孫佳嘉就已經失去了雙臂——當時孫琪老師在三樓,唐方老師可是在一樓呀?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孫佳嘉的手臂到底是如何斷去的呢?”

作為退休刑警的大伯已經很久沒有介入案件的調查了。他永遠甘願做為一個旁觀者,冷靜地看着這一切。不會因為某人用超自然的眼光看待世界而發表嘲笑的言論,也不會對早已蓋棺定論的事情放棄質疑。

“大伯,您這麼說會是什麼意思呢?如果兇手不是孫琪老師,那就只剩下唐方老師了呀?”

“包括我在內,我們,其實都已經掌握了所有的線索,但最可悲的是,即便所有的線索都是對的,我們卻總會被一不起眼的假象所蒙蔽住了。”

“大伯,你解開了嗎?我倒是解開了。”李都彥淡淡地說道,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想,應該是都彥你解得比較快。”

-

在我的記憶里,十月的天總是昏暗的。我所在的南方城市,到了這個季節,時而悶熱,時而颳起冷冷的妖風。現在的北方下雪了嗎?我希望能去到北方看看雪,看看那裡的十月到底會是什麼模樣。

從某一天起,孫琪老師與唐方老師從學校消失了。下課之後,知曉這一事情的同學們都在討論着什麼。只要仔細去聽,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同學們對兩位老師的離去並不在乎。

女生們在討論她們感興趣的話題:哪個偶像團體出道了?多麼可愛的男孩子呀?他們出的一張專輯你們有聽么?教室里總充斥着我無法參於討論的話題。我只能作為傾聽者,傾聽着她們的一字一句。當我傾聽某個女孩的話語時,我有時候還會產生一種“我一定比她的朋友更了解她”的錯覺。

當初被唐方老師拿走的MP3,還在我心頭懸掛着,久久不能放下。

那之後,每天的生活就是循規蹈矩地上課、下課。我有時候會去林奈姐姐常去的龍庭廟打乒乓球。龍庭廟有大伯和一個與我不是很熟絡的男生,男生名為李都彥。林奈說,如果你沒有男同學做朋友的話,李都彥或許可以成為你不錯的朋友。我和李都彥說過幾句話,但是他好像有些害羞,每次閑聊,都得沉默很久。他戴着眼睛,很文靜的樣子,看書時偶爾一蹙眉,歪頭,好像隨時都會發脾氣。我還是不打算和這個男生交朋友了。

或許,小琴將會是我初中時代唯一的朋友——這已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如果沒有林奈姐姐的暗中操作,我是否還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真心朋友呢?對這個問題,我不置可否。

唐方老師的案件真相如何?電視機沒有大肆報道,我也沒有電腦去考證。睡覺,看電視,吃飯,做數學題,我都會時不時想起沈藍琴的臉。除了遊戲圖鑑,我最近在閱讀一本與幾何相關的數學百科。當我看到一個關於圓弧的知識點時,我有了靈感。我想,或許“那個”就是真相吧?

直到一個下午。姐姐洗完頭髮,早早地躺在床上。看見她這麼做,我出到院子里,確認奶奶不在家,回到房間。我叫姐姐起來:“如果洗完頭髮就躺下,晚年腦袋一定會風癱的。這就好像木瓜泡在水裡,會發爛發臭。”

“你就這麼相信老人家那些說辭么?”

“不知道。只是,如果你這麼濕了頭髮躺着,被奶奶看到,奶奶會罵你。”

“小瀾,學老人講話並不是一件好事喲。”

林奈還是繼續她的複習,她基本已經把下學期的知識都學完了。她這種人,基本可以八小時在家睡覺、八小時玩耍、八小時上課睡覺。可她還是會坐着偽裝自己在看課本複習的模樣。她就喜歡扮成乖乖女的模樣。

姐姐很聰明,經常獲得奶奶的誇讚,不過,我知道,即便姐姐有不錯的理解力與知識梳理能力,卻仍有不足之處。她的推理能力稍微弱於我。對此她總是心懷一種不服氣的態度。

林奈姐姐寫着作業,突然問道:“我從李都彥那裡知道,我最終給的推理是錯誤的。但是,我再去問他們,他們卻不說!他們只是告訴我,兇手不是孫琪老師,然後就把嘴死死地閉上了。真是太討厭了!”

林奈姐姐起初只是想向那個男生臭顯擺自己的推理能力吧,到頭來還是輸了。林奈姐姐是真的生氣了。

“或許男生就是這樣的吧。一旦知道了什麼,女生如果不主動去問,他們打死也不說。有時即便你主動問,他們也不說。”我很明白這點。

“可是,我就是閑得發慌了呢?”林奈有點喪氣:“起初,我還有一個特別的想法呢!不過,現在看來,好像是不可行的。”

“什麼想法?”

“我在想,沈藍琴所夢見的視角可能不是兇手的視角。”

“姐姐,等會!”

“你聽我說,林宥瀾!我是說,或許,孫琪老師的妹妹孫佳嘉有過一個孩子!”

林奈姐姐,請你不要再扯了。

“你是說,孫佳嘉有早產兒么?被害者從早產兒的主視角的左邊移動到右邊,而後從窗戶跳了下去?”

“對的。不過,之後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因為……”

“姐姐也算是有自知之明嘛。”

“無論是不是早產兒,剛出生的嬰兒眼睛是睜不開的,所以,目擊者視角不應該是嬰兒。再者,早產兒是沒辦法自行爬到Q室內的。(因為去Q室才能看到一條手臂)而且,孫佳嘉應該不是孕婦。”

所以林奈的最終推理還是錯誤的。那麼,這個案件的破綻到底在哪裡呢?

“啊?到底真相是什麼嘛?”

“可是,這東西就像我們寫題,我們只要知道答案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在意過程?”

“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呀!”

她吵得我無法安心寫作業,我只好整理一下我認為有用的線索,我們能夠確定的是:

“姐姐,我現在列出的所有條件,應該都是不容質疑的:

“一、主視角是孫琪老師的視角

“二、被害者是孫琪老師的妹妹孫佳嘉

“三、Q房間內部有一隻手臂,窗台上有血跡。最後這條手臂會被扔出窗外(目擊者視角看不見‘將手臂扔出窗外’的動作)。

“四、沈藍琴夢到,被害者是從目擊者視角的左邊緩慢地移動到右邊,她抬起臂膀,有後退傾向,好似在抗議。沈藍琴看到兩隻手臂斷開的橫截面。

“五、砍斷手臂的刀刃最初是在主視角左邊的‘P區域不可見區域’。最後刀刃會被某人扔出窗外(目擊者視角看不見‘將刀扔出窗外’的動作)。

“六、血跡只出現在一樓與三樓,樓梯間沒有血跡。說明手臂最初斷下的樓層就是三樓。

“七、從唐方老師的證言可以知道,從三樓掉落下來的物件先後是:孫佳嘉的身體,然後是刀,然後才是一條手臂(目擊者視角在Q室所見的那隻手臂)。

“八、被害者墜落前後都沒有尖叫哭喊(驚動唐方老師的尖叫聲是由孫琪老師發出來的,而非孫佳嘉。不排除孫琪老師的尖叫聲蓋過孫佳嘉的聲音的情況)。

“林奈姐姐,我可以用第七點推翻你在大伯那裡推理出的那個看似合理的解釋。”

“可是,這些條件又能得出什麼樣的結論呢?”

“可以的。我們目前的條件就很充分了!現在,我還得加上第九條:將走道上的每一灘血跡選出中心點,再將中心點連接,雖然畫不出一條直線,但勉強可以畫出一個弧。所以說,真相就是……”

“真相是什麼?”

“真相就是……孫琪老師的妹妹,孫佳嘉,也就是斷臂的維納斯,她是自己把自己的手臂砍斷的。”

“在P處?”

“對的。她拿起刀,自己把自己的‘雙臂’砍斷了!”

“等會!一個人是怎麼能夠將自己的雙臂砍斷呢?這個是無法完成的,除非利用特別的機械裝置,可是現場並沒有發現這種裝置……”

獨自一人確實很難用手拿起刀將自己的兩條手臂砍斷,其難度就像一個人同時抬起兩條腿去對抗重力。

但是,林奈姐姐並沒有想過,在某種情況下,人可以在無其他任何物體支撐的情況下,將雙腿離開地面。

——那就是人跳起的那一瞬間。

“只要在一瞬間,維納斯在主視角的眼裡斷去雙臂,那就可以實現‘自己砍斷自己雙臂’的情況!”

“不可能,小瀾……”

“姐姐。你聽我說,維納斯用右手舉着刀砍掉左手臂,而後,右手抓着左手臂,從P位置一瘸一拐得平移到Q室內,記住,在目擊者視角初始點正方向望去所看到的平面里,維納斯是‘平移’的。維納斯看到目擊者后,抓起早已斷開的臂膀指向目擊者視角,好像在威脅,好像在呼喊,她是有後退傾向的,這意味着,在高空往下看,在俯視的視角中,斷臂的維納斯移動軌跡應該是一條圓弧。主視角所在的點連接維納斯形成的半徑所畫出的圓弧恰好與維納斯移動的運動軌跡重合。”

“為什麼一定是一個圓弧呢?”

“我只能說,是一個近似的圓弧。孫琪老師看到孫佳嘉那副模樣,想要靠近,但是孫佳嘉老師抗議着與孫琪老師保持距離。她右手舉着左手臂。孫琪老師尖叫着,尖叫聲驚動了一樓的唐方老師。”

“這又能說明什麼?”

“與此同時,維納斯的右手抓住左手的延長線過目擊者視角所在的位置點,該延長線與維納斯行動軌跡的切線垂直。這意味着,維納斯的右手抓住左手一同指向的方向與主視角的視線方向重合。加上漆黑的環境,以及兩人相近的身高,造成‘維納斯斷去了一條手臂卻在主視角看來斷去兩條手臂的錯覺’,其實並不出奇。為什麼走道的左邊拐角與右邊門框上有血跡呢?或許是孫佳嘉舉起手臂時,其右手握住左手的總長度略大於門的寬度,所以,血跡才蹭到了走道的左邊拐角與右邊門框上。

“維納斯墜落前,並沒有大喊。她是自己從窗台上掉下去的,那時,左手臂掉在的窗的邊緣位置。所以Q房間只剩下一條手臂。孫琪老師當時很慌,她覺得自己害死了妹妹,必須處理好現場,她意識到刀子在P區域,因此前往P區域拿刀而後來到Q室內,站在窗檯處,望着斷下的手臂,她望得出神,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會在刀上留下指紋,嚇得把刀扔出窗外。她不能讓斷在Q室內的左手臂待在原位,又不敢走下樓梯時長時間把那手臂抓在自己的手上,因此情急之下硬着頭皮把那左手臂拿起,將其從三樓窗檯扔下去。那時,唐方老師看到物體從高空墜落的順序是:先是孫佳嘉的身體(此時右手臂未斷),然後是帶血的刀,最後是一條左手臂。這麼看來,墜落的手臂的總數等於二。這樣,解答才可以完全對應沈藍琴與唐方老師所交代的線索。”

“這是真的么?”

“只有這麼解釋,才能說明,孫琪老師不是兇手,而是旁觀者。唐方老師轉移屍體后對屍體進行處理,他用將刀砍斷餘下的一隻右手臂,再將兩條腿砍下,分別將其埋在河流沿岸的不同位置。”

“樓下的唐方老師為什麼要轉移屍體呢?”

“我認為,唐方誤認為兇手就是孫琪老師,又出於對孫琪老師瘋狂的愛慕,決定掩藏屍體。他撿到並處理了屍體。他做了許多思想鬥爭並且希望世人認為孫佳嘉因他而死——畢竟,一個會處理屍體的變態十有八九會被認定為兇手。他相信警察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可真相併非如此,最初砍下左手臂的是孫佳嘉自己,而且孫佳嘉的死因是墜樓。唐方老師認為自己很清楚真相,認為孫琪老師就是兇手,認為自己很懂孫琪老師,想要為孫琪老師付出所有。可唐方老師自己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他怎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而已。”

-

李都彥實在無法理解,今年,入了秋後居然還會頻頻下雨。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這座城市繼續運作着。林奈還是會經常帶着妹妹在村子裡的各個角落流浪,說著,一起去山頭墓地探險吧,其餘的孩子都紛紛答應。李都彥想,這林奈都快到了上高中的年紀了,居然還是每天和一幫小學生鬧哄哄地耍在一起?

每當林奈和林宥瀾不知所蹤,林奶奶便來到李都彥家裡詢問,弄得好像他知道似的。不過,李都彥每次都能猜到她們在哪裡。

李都彥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貪玩好動,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小說與漫畫當中。日常愛好就是躲在一旁偷聽拜訪大伯的人們,他們傾訴着悲傷與煩惱,李都彥很愛聽這些玩意。

某天,一個奇怪的女生進入到了他的世界裡。那時,他在龍庭廟門前百無聊賴地掃着樹葉。

“你就是李都彥同學么?”

說話的女生頭髮戴着一個藍色的髮夾,總能讓人想到那藍莓的甜甜的味道。

那女生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沈藍琴。”

好耳熟的名字呀。李都彥這樣想。

那天,在十月份。

<待續>

2021.2.-3.

賀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