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第一声蝉鸣，宣告着这个山村一年中最重要日子的来临。
2021年7月15日，大圩日。
一大早，我便背上装有水和替换衣服的单肩包，从家中出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下尖片”石刻边和王大爷打过招呼后，我径直走上分岔的山道，来到昨日那座多功能活动室。
和昨天不同，门口的工作人员显得神神秘秘，让我们在树荫下等待。直到严松老师来到现场，才笑嘻嘻地为我们打开活动室的大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活动室一角的地上，已经整齐地放置了12套藤甲、盾牌和武器。
棕褐色的藤甲表面，装饰着用藤条编织而成的简约花纹，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沉稳厚重的光泽，显得愈发神秘。它们没有铁浮屠的强悍粗犷，没有明光铠那样的华丽威武，也没有欧洲板甲那样的精致美观，却还是令人浮想联翩，热血沸腾。
好想立刻就穿上它啊！
“那么，大家先去换衣服，然后开始着装藤甲吧。”
严松老师已经看出了大家跃跃欲试的心情，指了指休息室，提示我们开始准备。
——为了统一着装和防止藤甲硌着皮肤，大圩筹备委员会为参演者订制了统一的服装和鞋子。当然与藤甲相比，它们要逊色得多的多。
我把个人物品锁进储物柜里，换上藏青色的粗麻布衣服和靛紫色的帆布胶鞋，然后开始在严松老师和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开始穿戴藤甲。
一套完整的藤甲重量在15斤左右，包含了头盔、上身、护裆、护臂和盾牌，由产自后山的本地特有藤本植物制成的藤条，纯手工编织而成。藤甲基本上是依据穿戴者体型量身打造，一个熟练的工匠，编织一整套藤甲，往往需要3个多月 的时间。不仅如此，编织成形的藤甲还需要反复经历涂刷特制桐油、晾干等工序，可谓耗时耗力。
正因为如此，当我穿上这套专属于我的藤甲时，内心自然升腾起一股自豪。
“你穿的这套藤甲，是洛乙亲手打造的哦！”
严松老师悄悄地对我说道。
作为村里仅有的8名藤甲技艺传承人之一，洛乙叔叔是其中最年轻的新一代传承人，他改良了生产工序，缩短了藤甲制造时间，受到了老手艺人们的认可。
我抚摸着身上的藤甲，像把玩一件艺术品一般感受着它的光滑与棱角。这是洛乙叔叔打造的藤甲啊，它融入了他的时间、心血乃至情感，真不知道洛乙叔叔在制作它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会对它说什么话。
披挂藤甲，我试着活动四肢。洛乙叔叔打造的藤甲大小合适，收紧后的甲片贴合身体，行动自如，没有阻碍。这也太棒了吧！顿时，我挺直了腰杆，捏紧了拳头，浑身充满力量，对自己完美完成今天的藤甲舞充满了信心。
没问题，一定行的。
我们穿戴齐全，在严松老师的注视下进行了最后两轮排演，然后走出多功能活动室，排成队列，在大圩筹备委员会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沿着生态农业中心旁的村道，向村民广场走去。
作为藤甲祭一部分的藤甲巡游开始了。
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金色年华，这是最后一次参演藤甲舞“少年”角色，努力捕捉不曾留意过的美好，好好享受这个16岁的大圩日吧！
我的心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按照惯例，大家沿着村道绕行上尖片一圈，然后拐上岔路口，走上传说中一千多年前藤甲军开赴战场的古道。
一千多年后的现代，另一只藤甲军披挂整齐，手持盾牌、木刀和长矛，再次走入这里，重现先民们的行军场景，进行一场跨越千年的古今对话。
多么有趣！所不同的是，先民们奔赴的是血雨腥风的战场，我们的目的地，则是万众瞩目的舞台。
四周是茂密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太阳已然高高升起，把斑驳的树影投射在大家的身上。脚下的土路经过修整，简易地铺着石头和沙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瞪大眼睛，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周围的美景。
大家静默无言地向前走着，肩甲和后背的甲片在树荫下无声地晃动，长矛的矛尖闪射出银色的光芒，为这支队伍平添了几分肃穆和萧杀。
一套维护良好的藤甲，经过草药水和特制桐油的充分浸泡，不惧虫蛀，不怕潮湿曝晒，重量轻透气性好，穿戴便捷舒适。同时，藤甲坚韧的特性为穿戴者提供了良好的防护，可以说是刀枪不入。
坂里村先民们的祖辈——那支传说中的神秘部族，正是披挂着这样的藤甲，三次战胜了诸葛亮。身为一代良相和军事家，诸葛亮竟然在很长时间内对这支军队毫无办法，藤甲的威力可见一斑。村子建立后，先民们又穿戴着它抵御外敌，上山打猎防御猛兽，藤甲渐渐成为了这个村子的守护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坂里村的先民们在农历六月初六这一天，在现在村子里村民广场的这个位置，身穿藤甲起舞祈福，并设立宗庙祭祀藤甲祖神，祈祷藤甲祖神能够保佑山村的安宁与和平。这一特殊的庆典活动，也就是民俗专家们所说的“藤甲祭”，被作为一项传统，延续千年。
不多时，我们到达村民广场，站在了世世代代先民们傍着《壮士出征谣》跳起藤甲舞的地方。
今年来看藤甲舞的人真多啊！
村民广场的舞台周边、村干道上，周边的山岭小道，甚至树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看到这个架势，我真怀疑是不是为了一睹“大套”藤甲舞的盛况，整个村的村民都聚集到了这里。
“嘿，我想和你换个位置。”
藤甲舞将于10点正准时开始，在等待村长致辞的过程中，我拍拍旁人的藤甲，和他换了个座位，然后开始在人群中费劲地搜索着两张面孔。
洛夏岚和吴芸。
我耐住性子，在乌泱泱的人堆里扫描了半天，把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有发现她们的踪影。吴芸看起来应该不大好找，洛夏岚虽然我绝对不可能认不出，但在这种乍一看像是复制粘贴的人堆里，难度大概相当于在动车上读出几百米开外的私家车车牌号。
我敢肯定，她就在人群中的某处，在“未来”让我恨入骨髓的吴芸也一定在。
“历史”上的今天的稍晚时刻，准确来讲，是在藤甲舞结束后，我会犯下一个错误——当着洛夏岚的面，接过吴芸递过来的毛巾擦汗，然后故意和这个自己所反感的人有说有笑地离开。
即便想破脑袋也无法确定，这是否是因果链环的一部分。不过在“未来”的我的认知里，这是一个“错误”，由此而来的愧疚感也时常伴随左右。
我决心修正这个错误，与其说是修正因果，不如说是不想让自己愧疚。
伴随着已经无法考证来源的古老歌谣响起，我们抖擞精神，走上舞台中央，列阵站好。
炮竹炸响，舞台中央的12个藤甲兵拉开架势，甩开胳膊，开始表演精彩激昂的“大套”藤甲舞。
——这是属于我的舞台。
身穿藤甲，头戴藤盔，左手持盾，右手握刀，我仿佛化身为古代藤甲军中的少年战士，体验着千年前战士的情感，完全沉浸到了角色的故事之中。奔跑、回转、凌空劈砍，格挡、躲闪、横扫......跟着节奏，舞蹈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东方欲晓，雄鸡方啼，探子来报，有贼北来。传我号令兮瑟鼓鸣，着我藤甲兮风雷急。登高岭以击敌，匿草莽作疑兵。寒霜崔巍，虎狼尽殁，盔坚甲硬，气何壮哉......”
藤甲舞的舞蹈动作再现了抗击外敌入侵的情景：
某天，强敌从北方入侵，古代部族战士奋起抗争。为了保卫家园的安宁，部族中的少年穿戴藤甲，拿起武器，加入藤甲军。这支藤甲军在族长的带领下，由山道行军埋伏于山口关隘，借着夜色掩护向敌军发起突袭，经过激烈的残酷战斗，藤甲军最终赢得了战斗，保护了族人。
古代部族战士勇敢坚强、团结友爱和忠诚爱乡的精神，通过跨越千年的藤甲舞，展现在观众们面前。因循着复杂而华丽的动作，千年以来历代藤甲舞表演者的身姿不断重合，汇聚起所有美好的祝愿，不断传承。
洛乙叔叔说过，“大套”是对藤甲祖神最虔诚的献祭，也是对这个山村最美好的祝福，借由藤甲祭上的藤甲舞等仪式，坂里村的村民们凝聚在一起，空前团结。
在我们的表演接近尾声之时，村民代表、大圩筹委会代表（没错，就是洛乙叔叔）和村委代表三人，正对着最大的藤甲祖神宗祠马槽祠堂的方向上香，并念诵祝祷词，将大圩日的藤甲祭带入新的高潮。
音乐声戛然而止，我们结束了“大套”藤甲舞的表演。8分钟的表演大获成功，却也十分消耗体力，回过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呐。”
台下有人如此赞叹道。
我将盾牌挂在胳膊上握住木刀，腾出一只手想要解下头盔。好热啊！脱力感，汹涌的脱力感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冲走了我想要挪动步子的念头。
大夏天在太阳底下跳8分钟......从“未来”回到当下后，自己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如果是“小套”尚且可以轻松应付，“大套”则实在够呛。
水，水在哪儿？如果此时能下场雨该多好啊。
“走吧，该下场了。”
旁人带着疲惫感露出善意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
我顿时一个激灵，检索着来自“历史”的记忆，条件反射一般将视线投射向台下。
在攒动的人群中，我终于看到了洛夏岚的身影，她戴着帽檐宽得离谱的巫女帽子似的白色遮阳帽，正准备拨开面前的人潮，向我这边走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游客模样的家伙。
洛夏岚应该是想和我打个招呼吧。不过很快，2个村民叫住了她，指着这个少女身后的那几个人说着什么。
在“历史”上，应该也发生过这么一幕我没有留意到的情景。洛夏岚说过会想办法来看我参演的藤甲舞，难道她不顾村里的那些老传统，把外面的人带进来一起看了？
搞不懂，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要被指责的话，也太无聊了。
我隐隐地感觉到，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告诉自己，那个人出现了。
在“未来”的时光里，被我彻底拉黑，并永久性打上“仇人”标签的吴芸。
这个人站在距离舞台很近的地方，相对来说，比被人拦下的洛夏岚更方便穿过开始散场的人潮。她很快挤过人群，站到最前排，从手提袋翻出一个白色的东西，眼睛瞟着我的方向，蠢蠢欲动。
“历史”中，这个人将会在台上的三位代表念诵祝祷词完毕后，追到高脚木屋边，然后故意在洛夏岚面前，做出和我很亲昵的举动——光是想想，就觉得真恶心。
“看你满身是汗的，拿毛巾擦擦吧。”
回想起这个人即将对我说的话，我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决不能让“历史”重演，这样想着，我急吼吼地走进高脚木屋，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身上的藤甲。这些完成任务、沾满我们汗水的藤甲，随意地堆放在木屋地板上，等待着维护。当然，我此刻最想做的，肯定不是欣赏洛乙叔叔的藤甲维护手艺。
总之，得马上离开现场，让吴芸的计划落空。
“我有一个主意，大家先一起去马槽祠堂里祭拜藤甲祖神如何？”
我对着高脚木屋内还在吭哧吭哧地脱着藤甲的大伙说道。
“好主意啊。”
大部分人没有意见，只有大学生一人，惊讶地瞪着眼睛看着我。
“哈？！穿着这么一身老土的衣服吗？”
“呃，这倒是个问题啊......”
“什么？你们居然这么在意这个吗？”
“恩，南宫，我们接下去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你提议去祭拜我们也没意见。只是，你的全身衣服也湿透了吧，至少先去活动室换个衣服再走吧。”
“是啊，湿哒哒的穿在身上，怪难受的。”
“可是......”
“南宫～”
刻意忽略从身后某处传来的令人反感的声音，我向严松老师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会意地点点头。
“我赞成南宫的建议，好不容易大家圆满完成了藤甲舞的表演，就先一块去马槽祠堂祭拜吧，反正路上也得出汗的。”
马槽祠堂，是坂里村里3个藤甲祖神宗祠中最大，也是历史最悠久的一个，据说是明朝仁宗年间在原址上重建的。坐落于拴马崖上，从村民广场去往那里需要爬一段山路。
“也是，那我们出发吧！”
扮演“队长”的大个子响亮地拍了拍手掌，其他人也纷纷响应他和严松老师的号召。到头来，大人还是更容易接受同龄人而不是小孩的建议吗？不过不管怎么样，能够达到我的目的就行。
“南宫同学～”
我瞄了一眼身后，尽管有所准备，还是惊出一身了冷汗。只见那个金黄色头发手里拿着条白色的毛巾，正朝我走过来。
瞬间，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恶感涌上心头，我紧锁起眉头，在头脑中发出怒吼——
你不要过来啊！
我对于吴芸的印象本来就不好，尤其是那次震惊校园的答卷调包事件之后，我更是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和她刻意保持着距离。更何况现在，我已经知晓了这个人会在明天间接害死洛夏岚，自然更加对她充满戒备。
“南宫～你在这......”
我故意装作没听见，大声地招呼着大人们：
“那么，大家听我说，我还有一个提议。”
“呀，这不是吴芸吗？”
结果，还是有几个眼尖的家伙发现了她。这下子，就没办法装作没听见没看见啦！话说回来，这个人在村里的知名度也是很高的，不过不是褒义层面的。
麻烦了。我仿佛看见，一个超大型联动装置横亘在眼前，有一根手指正在接近启动按钮。
“严松老师，还有大家听我说......”
“嘿，小南，吴芸叫你呢。”
“没关系，反正这个人也没有啥事。”
我使劲瞪了一眼走到我们近旁的吴芸，后者似乎感应到了我逼近绝对零度的眼神，把抓着毛巾的手背到身后，逡巡不前。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戴着巫女帽似的宽檐遮阳帽的洛夏岚，和洛乙叔叔站在一起，后者正比划着手势向村民们说着什么。
“祭拜完藤甲祖神，我们到镇上吃顿好的吧？昨天感谢大家陪我一起加练了，等下我请客啦。”
我完全无视现场还有吴芸的存在，向大家提出了这个建议。话音刚落，脑袋就吃了大个子一记轻柔的手刀。
“少年，你怎么突然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那么我点最贵的红酒也没关系吗？”
“哎......这个我不是很懂，边走边说吧。”
“我们确实有必要庆祝下藤甲舞表演成功啊，这样吧，大家就AA制啦，阿邦，你也不要难为南宫了，难得他能有点进步啊。”
严松老师以师长的口吻做出评判。
“嘿嘿嘿，我就说着玩的，吓唬吓唬他。再说，挥霍小孩子的零花钱像什么话。”
“阿南，听者有份，那个人也一起吗？”
某个不识趣的家伙回头看了看被晾在一边的吴芸，不过很快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这个你做主。”
——他明显是看到了我脸上瞬间涌起的阴云。
“恩......如果最后是全由她来买单，那就没问题，不过我们不点她的份。”
“哈哈哈哈哈......南宫......怎么说呢？这个提议有点过分了吧，哈哈哈。”
“小南，”
大学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挺反感她。”
吴芸毕竟也有廉耻心，被无视和看轻到这种程度，她很快就知趣地离开了。
“喂，贾晶晶，你到了吗？我去接你......”
她拿起手机，装作接电话的样子快速跑开了。这个人是如此窘迫，以至于落下了东西也不自知。那条“历史”中预备递给我擦汗的白毛巾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极了一面投降的白旗。
恩，不错的开端呢，在启动键要被按下之时，启动装置就被我破坏掉了。
没有因，就不会有果，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要把所有因果链环一一找出来，然后通通破坏。
“你在想什么？”
大学生的话语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恩，没什么。”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这是我最后一次参演藤甲舞了，明年我可以就要离开村子啦......”
“嘿，别想烦心事啦。”
“真像个小大人啊。”
他微笑着看看我，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遗憾。
“我现在就只想好好享受这个大圩日，别的什么都不想。”
是啊，我也好好想想要在祭拜的时候许的愿望吧，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制作藤甲用的藤本植物丛生的拴马崖上，古老的马槽祠堂越来越近。天空中漂浮着大团大团的浓积云，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味道。
拿起手机，便看到洛夏岚发给我的信息：
“我去看了你的藤甲舞，很精彩很震撼！辛苦了！”
“谢谢！”
我的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在祭拜藤甲祖神的时候，为洛夏岚送上最虔诚的祈福吧，许愿她能平平安安地度过明天，逃脱“历史”中的命运。
聚餐接近尾声之时，我接到洛乙叔叔的电话，说他的家中有一位客人想见见我。
洛乙叔叔口中所说的客人，竟然是他所崇拜的畅销书作家郑礼斌。今天下午这位作家将在屿尾镇举行新书发售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已得到情报的洛乙叔叔以镇旅游开发专员的名义，邀请他来村里参观游玩，还破天荒地，安排洛夏岚带着他和朋友们参观藤甲舞表演......
一见到自己的偶像，这家伙就不讲原则了呢。让自己的侄女独自去镇上接郑礼斌他们也就算了，连千年来藤甲祭活动秘不示人的老传统也爽快地抛之脑后。亏这家伙还把“先人定下的规矩必须遵守”挂在嘴边。
“嗯，那个......我有见过你吗？”
我对面前这位青年作家好奇而灼热的眼神有些忍无可忍，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样子，与其说像发现我脸上印刷着大部头的《三体》，不如说是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弟弟。
“咳咳～”
身为死忠粉的洛乙叔叔故意发出咳嗽的声音，提醒我注意说话的方式。
“你好，南宫昭阳，我是郑礼斌，很高兴再......很高兴能见到扮演‘少年’角色的小英雄。你的表演真的很精彩。”
“谢谢！您过奖了。您写的那些小说很精彩，不仅洛乙叔叔喜欢，我也很喜欢读，特别是《时间旅行者》和《先锋使者》系列。”
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商业互吹模式呢。
“你能喜欢《时间旅行者》我很开心。在遥远的时光里，我曾经和一个人约定好要创造出美好的未来，我不再浑浑噩噩，拼命努力，战胜了命运，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现在也有了个美满的家庭。”
“这样呀，真的很励志。我回头要教育教育我的侄女，南宫，你也学着点，人家真的很努力的。”
洛乙叔叔的两眼放射着la型超新星爆炸一般的光芒，满脸都写着“崇拜”二字。我摇摇头，在脑内组织着吐槽他的语言。
不过，的确很励志。有传闻眼前的大作家在高一上学期的时候成绩很差，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他一度死抱着“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中二言论，还经常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说出一些奇怪的话，成为笑柄。
后来，仅仅过了一个寒假，他就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没有那些奇谈怪论，结交了一大帮朋友，开朗外向，深得同学和老师的信任和喜爱。学习成绩也明显提高，从高一下期期中考开始，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前5名以内。后来，他当上班学习委员、校学生会代表，最后考上了厦门大学，走上了成功的人生之路。
“我相信南宫一定也很努力的，你和大家一起表演的藤甲舞真的很震撼。”
郑礼斌看着我，突然陷入沉默，轻轻叹口气。
“郑老师，请恕我冒昧，有些好奇那个与您定下约定的人怎么样了？他也履行了约定吗？”
“可惜，因为一些原因，那个与我一起许下诺言的人，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样啊......”
“不过别担心，那个人可是一个挑战命运的勇士，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他口中所说的约定之人似的。
“如此说来他对郑老师您来说一定很重要......”
“南宫同学，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当你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千万别放弃，也绝对不要向所谓命运低头！”
“谢谢您！虽然好像有些深奥。”
“你一定会懂的。加油！”
“嗯！”
——根本不深奥，您鼓励我的话语我完全能理解，跟我面对的挑战难度相比，您和您朋友的那点就是小儿科啦。
他一定......不，他应该不知道，我也是挑战命运的勇士，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付出粉身碎骨，甚至魂消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任何代价，也必须战胜这个世界。
看着面前和洛乙叔叔侃侃而谈的贵客，心中那平静的水面不禁激荡起波浪。
我一直在怀疑郑礼斌也是一名时间旅行者，为了警告、监视和阻止我改变“历史”，而被某个时间点的某个秘密组织派到这个时空坐标。
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所基于的事实是：郑礼斌写出了对我而言含沙射影一般的《时间旅行者》，并且，无论是书中所写还是面对我所说的都像是话里有话。但转念一想，却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捕风捉影而已。可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未来”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次时间回溯的尝试，会不会那个时候......
如果郑礼斌先于我回到“过去”，改变了世界线的走向，那么我完全忘记他的事情就是理所当然的。
不......不不 ，不可能！那个时候我的行动没有人会知道。再者，我也想不出面前的这位“星云奖”的有力竞争者，在“未来”会和我的工作有什么交集。
不论是不是我想的太多，我都觉得和他的相处不会轻松。洛乙叔叔让我作陪的客人，居然是这样一位让我心神不宁的人物，唉！真是麻烦！
“看这天气，午后应该会下雨吧。”
郑礼斌侧身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那里，大块大块的灰白色浓积云在天空中逐渐堆积起来，连接为高塔一般的积雨云。
“很有可能哦，山里的气候多变，特别是夏季，说下雨就下雨。”
“哎呀抱歉了，我得赶回镇上，早上没带雨伞，下午还要举行新书发售会，。”
“也是，这里到镇上图书馆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估计这雨会下的很急。我送送您。”
“谢谢，麻烦了。”
“不客气，嘿嘿。”
“哦，对了......”
在离开前，郑礼斌将随身携带的一本签名新书赠送给了他。
这本新书正是下午要发售的《七月的月季园》。
新书发售会还没开，就提前获得了爱豆的签名小说，洛乙叔叔乐得合不拢嘴，心情就像阴云密布的寒冬之后的第一楼春日阳光一样明媚。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历史”上没有，在十年后的“未来”更不会有。
从洛乙叔叔的家里出来后，在上尖片起伏的山道上，我抬头望了眼如同开锅一般铅云低垂的天空，预感到大事不妙的同时加快了脚步。
眩目的闪电不期而至，天崩地裂的雷声紧随其后。狂风大作，落叶、木棉飞絮优雅地打着旋涡揭示出气流的轨迹。仅有的一丝蓝天被完全吞噬，四周的光线陡然变暗，天地间仿佛已经沦为众神的战场。
久别的景象，夏日山间壮阔的暴风雨就要上演了。
这个山村在“未来”大变模样，高速发展，和周边村镇合并为“屿尾经济开发区”，相比之下，它当下的样貌更为可爱。
站在“未来”的角度上来说，我已经有十年之久不曾见过这个山村的春夏秋冬，还真挺怀念它在雨中的模样呢。尽管如此，我也不愿意被淋成落汤鸡。
经验告诉我，面对这种雨，雨伞是不顶用的。
顺着道路，我跑向了最近的村民活动室，刚刚来到屋檐下，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哟，南宫，快进来，快进来！”
本以为已经关闭的活动室大门被人打开，严松老师探出身子，一边抵着门把，一边向我招手。
我点点头，逃也似的闪身进入室内，前脚刚踏上门槛石，风雨便像决堤的洪水似的，从未及关上的门口奔涌进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好泡了你昨天没喝上的大红袍。”
严松老师兴冲冲地给我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谢谢。”
得知严松老师正准备拎一些东西去茱萸祠堂，我主动提出和她一同前往。
“没关系，老师自己就行，怎么好意思让小孩子帮忙......”
“别客气，你都让我进来躲雨，还给我这么好的茶喝了，帮个小忙也是应该的。”
其实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啦，刷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洛夏岚拍的照片，得知她此时就在茱萸祠堂避雨，我正好有个借口可以去找她，嘿嘿。
夏季的暴风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我和严松老师拿上东西，撑起雨伞，在轻柔的小雨中向茱萸祠堂进发。
看起来，天空马上就要放晴了呢。
日本《柳叶集》有诗云：“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我希望她还在那儿。
暴雨过后，空气清新而略带一丝冰凉，潺潺的积水顺着铺满鹅卵石的排水道，哗啦哗啦地流过架空的木栈道，欢快地奔赴远方新的风景。路边的酢浆草睡眼惺忪地挂着水珠，低声诉说着美好的童话，森林蒸腾起缥缈的云气，在山间渐渐消散。
茱萸祠堂上翘的斗拱之上，云块破碎成柔软的形状，一道彩虹横跨天际。一个女孩站在玄关前，对着天空拍照。
“哟，你好啊，夏岚。”
严松老师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你刚才在这里躲雨吗？”
“是的！严松阿姨，因为想体验下在祠堂里避雨的感觉，结果，还有意外的收获呢。”
洛夏岚甜甜地笑着，伸出手去触摸天空，她的周身散发着彩虹般的光芒，如同夏日最绚烂的诗篇。
“是啊，真不错呀，没想到还能看到彩虹......来，南宫，把东西给我，辛苦你了。”
“没事。”
严松老师接过我手中的特大号塑料袋，走进祠堂深处开始埋头干活。祠堂刚刚遭受过暴风雨的洗礼，庭院中想必是一片狼藉，在村里人过来祭拜前，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满地的枯枝落叶，并将带来的东西安放到位。
祠堂的门口，只剩下我和她。
“洛......”
“看！砧状积雨云！”
洛夏岚指着东南方向的天空，一朵非常壮观非常标准的云朵映入眼帘。它像一朵大蘑菇一般，有着非常粗壮而高耸的底部，头部向外延展，最上部则十分平坦，如同被修剪过的灌木篱笆一般。
“原来新海诚《天气之子》里的那种云是真实存在的啊！”
看着这如同从二次元世界中进入现实一般的光景，我不禁浮想联翩，也许在那云层之上，如同平原一般辽阔的地方，真的会住着一些人类所不知道的生物吧。
“那当然啦！天空永远是神秘的。看！天空是有脾气的小孩子，哭过之后那些云朵笑的真甜啊！”
“哈哈，感觉你的心情真好啊。”
“是的呢，我的心情和这片天空是连在一起的！”
“我也非常喜欢天空，也很容易被它所左右心情，看到蓝天白云，还有夜空的星辰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连续阴天下雨，情绪就非常低落。”
“是吧是吧？！你能理解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呢。”
我朝这个可爱的女生笑笑，她也回我以明媚的笑容。
“对了，你下午还需要给洛乙叔叔帮忙吗？”
“不用啦！叔叔今天心情特别好，我还没开口和他提，他就说奖励我半天假期。”
“才半天啊......”
“已经很好了，我也不敢奢求。”
“我知道今天洛乙叔叔心情特别好的原因。”
“嗯，大作家郑礼斌，早上叔叔安排我带他们去看藤甲舞，郑礼斌把这个村子猛夸了一通......他还表扬我的讲解很出色，嘻嘻～”
看来，洛乙叔叔今天赚足了面子啊，难怪一向对侄女严厉的他会主动给洛夏岚放假，不过——
“话说回来，洛乙叔叔竟然如此轻易就打破了村子的老传统，为了偶像还真是不讲原则啊。”
“就是嘛，不讲原则。”
“这下村里那些死抱传统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说他呢！”
“今天早上我们已经被村里老人叫去质问了呢。不过也罢，叔叔他早就对村里的那些老传统有些看法啦。”
在通往村子南区的山道上，我一边听她说着上午去镇上接郑礼斌的事情，一边在脑子里暗自对比着当下与“历史”的差异。
“历史”上的今天下午，因为这场暴雨，我慵懒地窝在家里看视频，当下的我却和洛夏岚走在一起。
畅销书作家郑礼斌——我不记得在“历史”中的今天曾经出现过这个人，他的凭空出现，会给世界线和因果链环带来什么影响？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完全无法预估。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经历的路径（世界线）发生怎样的变化，该发生的一定就会发生，就像洛夏岚一定会来看我的藤甲舞，心怀鬼胎的吴芸一定会纠缠我一样，虽然过程有所改变，但结果却是注定的。那么......
在与“历史”已经截然不同的当下，预定于明天发生的悲剧还会再一次上演吗？是否仅仅进行观测，就会使未来出现无法预知的“波函数坍缩”？我苦恼着，绞尽脑汁思索这个从昨天起就折磨着自己的问题。
“怎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洛夏岚背着手，一双蓝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
“啊......是吗？”
我小声地嘟囔着，将还没甩干雨水的折叠伞直接塞入包里，企图用自然的动作掩饰内心的不安。
“嗯？”
她瞪大了眼睛。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吧！把烦心事一直憋在心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哟。”
又一次，我听到了这句熟悉的话语，在“未来”的十年中不断回响于脑际的话语。在那样一段时间之中，懊悔的我独自沉沦于思念的苦海，靠着这句话作为最后的救赎和路标，才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原点。
见我不言不语地看着她，洛夏岚伸手撩拨着发梢，脸蛋微微泛红。
“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跟我说呀。”
“其实......我......”
——不能告诉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嘛......你就把我当做你的青梅竹马好了......嗯，对了，本来就是这样。你记得吧？我们小学就一起上下学，互相分享食物，初中还做了三年的前后桌，所以呢，你有什么心事就和我这个青梅竹马说说吧。”
“啊～谢谢关心啦，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故作轻松，对这位“青梅竹马”露出温柔的笑意。
——在明天上午，你可能会像“历史”中那样遭遇厄运。
怎么能说得出口？根本无法说出口。
我只能选择默默承受，“历史”中的明天是否会再次上演，这个大石头压迫在头顶，就像排爆手面对眼前可能埋藏着地雷的土地，担惊受怕地在未知中摸索，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想不想知道我面对烦心事的时候会做什么？”
“听音乐吗？”
“这是一方面啦，还有其他的活动哦，跟我来。”
迈着轻快的步伐，洛夏岚领着我投身进入大圩日汹涌澎湃的人海中。
“先去美食一条街吧！”
当她说出“美食”这两个字的时候，双眼放出光来，充满了期待。
拥挤的人潮和道路两侧琳琅满目的摊点，让通往美食街的路途显得格外漫长。我们在“套圈圈”的摊点前停下脚步。
“玩一把吧？”
洛夏岚毫不避嫌地扯着我的袖口，蓝色的眼眸紧盯着前方精美丰富的奖品，久久不肯离开。
“行啊，我的运气应该会比你好。”
“哼哼～就走着瞧吧！我们来比比。”
“套圈圈”每个人一轮有5次机会，她迫不及待地刷码付了款，拿起套圈。瞄准了地上一个选中的物品，松开手，套圈在空中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向目标的方向落了下去......
这一玩，她就停不下来了呢。
“快看快看，这边的小熊布偶好可爱啊！”
“哇！那个看起来真的挺有趣！”
“等等等等，这件衣服怎么样？我很喜欢！”
“来，帮我拍张照吧，我拿枪的样子很帅气吧！”
......
结果，洛夏岚在每一个摊点前都无法挪动脚步，对每一件可爱的小物件都爱不释手。和“未来”靠着记忆编织起的有些模糊的她不同，眼前的她是一个好奇心旺盛、开朗随和、天真单纯的可爱女生。
和洛夏岚一起在圩场上四处游逛，这样的情景在“历史”中发生过吗？没有一点印象。被大圩日现场气氛所感染的我，决定不去思考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总之，我已经知道了导致“历史”中悲剧发生的因果链环，只要留心并掐断它的“启动因子”，就能够轻松阻止事件的发生。
恩，完全没问题的！
此时此刻，不论是在“当下”还是“未来”，最在意的女孩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身边，我四分五裂的僵硬心房，在16岁的夏风吹拂下，重新开始变得柔软。
“这一关是猜字谜游戏啊......昭阳......别看手机了，快来帮我一起想一下啦......”
“......”
她下意识地直呼我的名字，这让我的脸上一阵滚烫。
“怎么了，南宫？”
“额哈......没什么，你已经玩了三轮啦！”
“因为很有趣啊！而且，我还没有赢过呢。”
“哦，好吧，加油！”
“哼！你这是什么态度呀，可别小瞧我哟～看！字谜猜出来啦～啦啦啦～向左边三格......”
向左边三格，便来到答题区。洛夏岚将纤细的手指抵在唇边，充满期待又有些忐忑地拨动转轮，转盘咕噜噜地转动着，最后在“物理题”三个字旁停了下来。
“那我们来看看这道题是什么内容。”
老板从平板上面随机抽取了一道题，然后苦笑一声，念出了题目。
“......”
“这道题即便对于大人来说，要答对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小姑娘今天运气真的有点差呀！怎么样，要放弃吗？放弃的话我送你一本记事本。”
听到题目的洛夏岚，像是要求助似的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
“我来回答吧，我和她算一队。”
“你？”
“对，答案是时空间隔方程。”
“哈？啥？！”
“老板你看看答案，科学家通过时空间隔方程，推导出黑洞视界之内时间和空间互换。”
“这......这......”
“没错吧？”
老板上下打量着我，从一个16岁小孩口中听到这种专业性答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再三确认平板中的答案，他向我投来的，是复杂的眼神。
“恭喜......答对了......小孩，你的知识面......”
“哇！南宫你好厉害啊！！这都能答上来！！”
洛夏岚捂住嘴巴发出惊呼，荡漾着水波的双眼就像食蜂操祈一般闪着星星。
“嘿嘿嘿嘿，刚好懂的。”
——并不是刚好懂得，而是我大脑的一半容量都被来“未来”塞满了，充斥着量子力学、相对论、黑洞物理学和大一统理论之类复杂艰深的知识。
“多亏你了！看～拿到一等奖了！”
洛夏岚将包装精美的玫瑰精油套装放入布包里，如此对我说道。
“我们去美食街看看吧。”
“嗯，好啊，正好肚子饿了。”
“那可以敞开肚皮吃了，那边有好多好吃的呢。”
在T字形路口处，我看到有几十个摊位，沿着与主干道垂直的坡道，自上而下铺展开来，香气四溢。
扁食、寒草粉干、秋菊果、鸳鸯面、炸肉饼、海蛎煎、牛肉滑......应有尽有，简直就是吃货们的天堂啊！
我们把整条小吃街的美食吃了个遍，填满了肚子，又买了好些各类食物，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真好吃啊！”
“嗯！给叔叔帮忙的时候，我也向游客们强烈推荐这里，结果他们都跑来吃了。”
“那些美食街上摆摊的店主，一定会感谢你让他们生意兴隆的。”
“诶嘿嘿嘿～希望是这样呢。”
“哎，好饱呀～感觉已经吃不下晚饭了。”
“嘿嘿嘿，我已经决定不吃晚饭了......不过呢，还是吃一点吧，唉～真想稍微长胖一点啊。”
身材纤细的洛夏岚行走在树影下，沐浴着7月山间温热的夏风，乌黑的发丝在空中自由地摇摆着。她还没有意识到，吃得比同龄女生还多，却怎么也吃不胖的自己说出这句话，其实挺招人恨的。
——如果不是在“未来”被人吐槽，和她一样拥有吃不胖体质的我，也同样意识不到这一点。
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镇上，来到了屿尾中学，共同回忆起从前初中时代的点点滴滴......从镇上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呈现在眼前的还是火热的圩日盛景，人潮半点不见减少。
只见商铺和摊点一家挨着一家。沿着地势铺满每一条道路，有贩卖土特产的，有售卖小吃的，有兜售小饰品、手工艺品的......各种各样的商品应有尽有，不一而足，相邻村镇乃至山下的游客们络绎不绝，在各个摊位前驻足流连。
路边卖观赏鱼的摊点上，顾客正用捞勺从大塑料桶里挑选自己喜欢的鱼，舀入旁边的塑料盒里。走过了摊位，洛夏岚又停下了脚步，转回身去仔细端详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可爱鱼儿。
“好想去捞金鱼啊。”
“去吧，大家都说，在家里养些金鱼会带来好运和财富哦。”
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有养过金鱼，也挺享受欣赏鱼儿在水中优哉游哉游动的样子。
“只可惜，已经腾不出手来了呢。”
她展示着手中的大包小袋，露出浅浅的笑容，像是自我安慰地说出“没事，还有明天”。
——没事，还有明天。
这句话让我的心条件反射似的狠狠抽动了一下，明天是圩下日，明天之后还会有明天吗？在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中，于圩下日明朗的空中消失在这世界上的少女啊，此刻还不知道危机已经逼近。
在与“历史”截然不同的当下，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在迅速生长，逐渐覆盖在头顶，“历史”上那种悲剧还会再一次发生吗？
“......”
即便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
时间呵，请你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我想尽力留住此刻的美好......不，不仅如此，我多想让此刻成为永恒，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秒。
“对了，问你个问题。”
洛夏岚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起来，似乎有红晕慢慢爬上她的脸颊。
“你......你觉得我......”
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现在不过是过去的重演，纵使时间地点变换，该发生的事情也会如约而至。在这捞金鱼的摊点旁，洛夏岚是否准备像“历史”中那样，对我进行试探？
你觉得......我......
下半句话在洛夏岚的喉咙口迟迟不肯出来。然而，她不是那个意思。
“......”
她许久没有开口。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我和她就这样站在捞金鱼的摊点边，相互对视着，仿若定格的画面。
三两路人奇怪地看看我们，那表情，仿佛在脑内臆想着我们在表演什么新潮的行为艺术。
“你觉得我奇怪吗？”
终于，从她的口中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
“你看，我明明是汉族，也不是混血儿，却有一双蓝眼睛，这还不奇怪吗？”
“你就想说这个呀？！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奇怪啦！”
——身材纤细、头顶总有一撮头发倔强地翘起、拥有一双蓝色眼眸的你像个动漫人物一般。
“是吗？可是我如此与众不同......”
“嘿，别太高看自己啦，你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又没有长着三头六臂，也没有什么超能力。”
“哈哈......也是，不过，村里那些人很无聊，总是叫我什么野......”
她埋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
“不要在意那些人！”
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洛夏岚所遭受的，可不仅仅是起外号那么简单，而是相当恶劣的人身攻击和恶意诽谤，完全可以够得上承担法律责任。
“唔？”
“不要在意那些人说什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永远还是你。那些乌七八糟的话语就当它空气吧，抬起头，自信点，说不定别人那是妒忌你呢。”
“妒忌......我？”
“因为这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点哦！”
“原来是这样吗？”
“嗯，本来就是这样。”
我言之凿凿。
“......告诉你个秘密噢，其实我的奶奶也没有蓝眼睛。医生好像说这是基因突变什么的，不过对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这样啊～”
“我告诉了你我的秘密，作为等价交换，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哦。”
还在思索她告诉我这个秘密的用意的时候，仿佛跳跃的音符一般，她突然宣称这是真心话大冒险，并问我最喜欢哪一种颜色。
噗嗤～我还以为会是什么问题呢？原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烟幕弹而已。简单得有点过头的问题。
“......是直男色啊。”
刚要开口，脑中便有声音响起，这让我迟疑了片刻。
虽然在“未来”的记忆中，我所最喜欢的颜色被别人作出如此评价，但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最喜欢蓝色，因为它是天空的颜色。”
——要说蓝色是直男色，就太冤枉这款颜色了，那些都是营销号自媒体带起来的节奏。
“......”
听到这个答案，洛夏岚先是睁大双眼，愣在原地，紧接着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她的脸蛋羞得红通通的，眼睛里荡漾起波光，像是春风拂动下倒映着碧空的湖水。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蓝色，不正是她眼眸所特有的颜色吗？如此一来，我说的话也可以翻译为“我喜欢你的眼睛”，洛夏岚一定听出了这弦外之音。
看起来，她一定是那么想了，就像听到我亲口对她说出“月色真美”一般。
——她已经不需要再拐弯抹角地对我进行试探了。
“嗯，这个颜色我真的很喜欢，你可别笑话我。”
我故作镇定地掩饰着自己的窘迫。
“噗......你傻呀～这有什么可笑话的？我也喜欢天空的颜色哦。”
她笑出了声，然后露出甜甜的笑容，定定地看着我。
我对她耸耸肩，不觉长舒一口气。因果链环——想必这下子被我破坏殆尽了呢。
在通往真人CS的岔路口旁，洛夏岚开心地同我说起了今天吴芸的糗事。
上午洛夏岚帮助叔叔做导游的时候，接待了两拨带小孩的游客。她的心情特别好，状态也特别好，为游客出色的介绍了各个景点，客人们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吴芸混入游客中起哄，叫她的外号，却没有响应者，反而被几个游客评价：“这是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啊？”吴芸自讨没趣，偷偷地消失在人群里。
“后来，你们表演完藤甲舞，她好像又去了你们那里。”
“恩，结果大人们根本没搭理她，带着我去马槽祠堂祭拜藤甲祖神了。”
实际情况是，我把吴芸晾在一边，主动提议大人们去祭拜藤甲祖神，不过反正结果都一样。
“哈哈，又碰壁了呢。”
“谁叫吴芸在村里可是臭名昭著。”
“那，你讨厌这个人吗？”
“我超级讨厌。”
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
——何止超级讨厌，是刻骨的仇恨喔。在我所经历过的“历史”中，吴芸是间接谋杀了洛夏岚的凶手，我已经在心里将这个危险分子划入黑名单。
“我也很讨厌她......过去很害怕她，见了面甚至都要躲着走，可是，”
洛夏岚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然后说道：
“我现在不会了，还觉得吴芸灰溜溜逃走的样子还真有点可爱。”
“哈哈哈，你所说的可爱仅限于她逃走的时候吗？”
“是的呢，仅限于此哦！”
我正想开口，却被一阵笑声打断了。循声望去，在“超级模仿秀”的摊位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卖力地表演着，他同手同脚而不自知，憨态可掬的模样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洛夏岚出神地看着他，嘴角轻轻上扬。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村子了！”
她在我身旁，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如此感叹着。
我们无言地并肩走着，日影逐渐西斜，在“下尖片”石刻边，她轻声与我道别。
“今天下午玩的好开心！”
“我也是啊，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大圩日。”
“本来还准备和你一起去古迹那儿玩，可是，必须回家了呢。”
“这个点也来不及去了，太迟回家，你爸妈也会担心的。”
“好的。那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可以给你讲解那些古遗址背后的故事，我可是专业导游级别的哦。”
“专业导游级别？哈哈，我突然有点兴趣了。”
咦？我是不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那边还有很大的桫椤和蕨类哦，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哇～太棒了！与恐龙时代的植物啊。你这几天有空吗？去那儿的时候记得一定要叫上我......那个，我都有时间的。”
——强烈的既视感涌现在脑海，“历史”中，我和洛夏岚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吗？我自然无法记住所有“历史”中所发生的事情，无论它是否是因果链环的一节，这种想法足以在一瞬间令我抓狂。
“明天不行，我还得帮忙叔叔做导游，周末吧。”
“嗯，说定了。”
“那么，再见啦！”
“拜拜～”
我腾出一只手来，在温热的空气中轻轻摇摆着。默默地看着可爱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伐，逐渐走远。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我想要再多看一眼洛夏岚，想要把她的姿影深深地印刻进脑中。然而——
这不是诀别，没有什么好焦虑的，我们明天、后天一定能够再次见面，直到高中也一定能够再次相见。
我已经从源头杜绝了因果链环的产生，接下来，只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我去确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