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計劃,我從手機上調出事先準備好的資料,開始設置控制程序和算法。

白科長的擔憂不無道理,掌握了時間旅行的人類最終也將迎來世界的終結,那麼讓我來扼殺這種可能性,讓製造時間機器根本不可能實現。

——我在想什麼呢?說服自己還是為自己開脫?

根本用不着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可是抱定了就算地球停止轉動也要返回那個世界的覺悟。哪怕粉身碎骨,哪怕站在整個人類的對立面,沒有什麼能阻止我,

片刻,控制程序裝訂完畢,我開始逐一輸入參數,調整設備。

我要做的事情,是讓處於“過去”的我,同時擁有“當下”的我的大腦活動。

具體來說,人的意識活動是一種量子場。利用大一統理論,從高維度視角定位到指定的“過去”的時空切片,建立同一個人“現在”與“過去”大腦狀態的量子糾纏,通過將“現在”的意識活動、記憶等大腦狀態作為數據壓縮同步至過去實現時間旅行。

......是的,完全沒錯。不需要耗費大量能量以實體進行時空穿越,只需要把必要的信息轉移到指定的時間點。

壓縮並同步,這是目前為止我們試驗中從未進行過的步驟。絲毫沒有去思考失敗的後果,我不管不顧地啟動程序,爬進效應艙。

試驗編號D001,時空耦合度指數:4.81。

試驗編號D002,時空耦合度指數:4.89。

試驗編號D003,時空耦合度指數:4.92。

......

在我進行嘗試間隙,保安還過來巡查了一次,被我很巧妙地應付了過去。

一次又一次,我以“觀察者”的身份回溯着先前從未回到過的時間。每一次,回到10年前的我都感到頭腦昏昏沉沉,像是得了重感冒,隨着一陣無法抗拒的困意襲來,思維逐漸獃滯,每一次我都“看到”自己抓起了手邊的某樣東西......

每次蘇醒后我都會對機器進行微調,隨後立刻進行時間穿越。儘管8次努力全部宣告失敗,但時空耦合度指數從4.92逐漸提升到了理論值上限5。

真不容易啊。現在,這堵厚重的嘆息之牆上豁開了一個小口子,來自神域的陽光充滿希望地投射進來。

就差臨門一腳了吧。

啊哈!有希望,一定可以的。

連續進行多次時間回溯產生了嚴重的副作用。忍受着頭暈噁心和四肢的無力感,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拿紙巾擦乾了額頭上瀑布般湧出的冷汗。

以這個身體狀態,再勉強進行時間穿越實在有些亂來。

滿心都是被烈火灼燒的刺痛,滿眼都是你的身影。洛夏嵐,我一定要回到那個時候,回到你的身邊。我一定可以緊握命運的船舵,偏移世界的航向,我一定可以!

我再一次堅定自己的信念,在心中說出這段誓言。打開最後一個方案的文件包,準備做出亡命徒般孤注一擲的豪賭。

※ ※ ※ ※ ※ ※ ※ ※ ※ ※ ※ ※

“你這句台詞真的非常中二哦。”

背後猛然傳來的這句話,剎那間讓我的汗毛倒豎。什麼!我居然說出了口嗎?事情敗露了嗎?在這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止,大腦因瞬間超頻運轉而脹痛,超過10種以上應對方案被同時提出,并行評估,然後迅速一一否決。

就目前而言,見機行事顯然才是最佳方案。首先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確認聲音的來源,這是最為重要的。

怯生生地,用了將近3秒鐘,才把頭扭向目標。雙手抱胸,站在“備用庫房”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在今晚行為古怪的保安隊老鄭。

什麼嘛!看着這個身形瘦削的43歲單身大叔,我不覺長舒了一口氣,離地三百米的靈魂又回來了。

如果是他的話,就算要訴諸武力我還是有信心抗衡的。

“哦,老鄭,你怎麼進來了?剛剛你們的人已經巡查過了......”

“你今天晚上真辛苦啊,還不打算下班嗎?”

“我把手頭的工作忙完就下班。老鄭,這裡不能隨便進,無關人員是禁止入內的。”

察覺到我身上散發出的異樣氣息,或者是明顯感覺到自己被輕視了。老鄭一聲不吭地盯着我,將手伸向背後把門鎖上——總之,他是預備不走了。

這傢伙到底想要幹什麼?

話說回來,老鄭是怎麼進入實驗室的,我應該有好好把門關上才對。那隻能解釋為我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某次時間回溯間隙去完廁所后,回實驗室時忘記關門了。真該死!大意了,大意了。

“你肯定想問我怎麼進來的?簡單來說,我設法複製了你的指紋,於是便可以很容易地從貨運通道進入,然後打開我身後這道門的指紋鎖。”

老鄭彷彿化身為偵察老手,從容不迫地講着,一改平日唯唯諾諾、不善言辭的形象。我憑空堆積起的氣勢開始垮塌。

“其次,我完全知道你接下去要幹什麼,你想回到過去,挽救你口中女孩的生命,而且很有可能是回到10年前,阻止科學事件的發生!因為你曾經對我不止一次說過‘其實我不喜歡,那次事件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我很在意這句話,每一次這麼說時你的表情都是帶着悲傷的。”

汗毛倒豎,這顯然不能用他所說的“內向的人最懂同類”來解釋,這個人如果不是福爾摩斯轉世那就見鬼了。他到底有多了解我?真後悔平時和他聊天時說的太多啊——平日我和保安隊的老鄭很能聊得來,恰好又都是天文愛好者,因此孤獨的時候總是找他說話,不過,再怎麼說這也......

“怎麼可能......”

老鄭的手裡難道拿着劇本嗎?!

“你今晚的行為就是最好的證明。如果不是,為什麼要在同事全部下班的時候,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開動機器呢?別想蒙我,這明顯不是計劃內的試驗。還有......”

老鄭有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視過我的身邊,還未等我做出反應便抓起其中一頁稿紙,指出了其中的光錐、洛倫茲變換和時空波動方程!

暫且不論從有限信息中推理出我想做的事情有多離譜,光是老鄭最後的這一舉動,就足以令我屈服了。他,居然會懂相對論和大一統理論,這完全震懾住我了。

之前有人說單位保安隊藏龍卧虎,指的難道是老鄭嗎?唔......手握劇本的男人,恐怖如斯啊。

“好,好吧。我承認你說的沒錯,我是想那麼做。”

“回到10年前?”

“恩,2021年。”

“你和我在老實這方面真的很像啊,沒想到這麼順利。”

老鄭小聲嘀咕着,繼而幾乎發出狂笑。在此過程中,他的雙眼死死地盯着我的手,像是要防備着我的突然襲擊。

“那我們來做筆交易吧。如果你拒絕,我就馬上把今晚的監控和你所說的話報告上級,並且採取應急安全措施。對了對了,還有,我們的對話已經被錄音了哦。”

“什麼交易?”

——我已經做好被他狠狠敲詐一筆的準備。只要能讓我順利實施計劃,哪怕讓我把自己的所有電子貨幣都轉給他也沒有問題。

“請你先送我回到2004年7月13日。”

啊?我沒聽錯吧。

“具體日期我是隨便選的,反正送我回到暑假就可以了,麻煩你了。”

我的大腦又一次陷入高速運轉。

為什麼會是2004年呢?那個時候我都還未出生呢!如果老鄭想要阻止我對歷史進行干涉,這個時間點顯然不合理,應該是2021年7月16日才對,那樣他才會有可能找到我,然後阻止我的干涉行為。如果是為了不引起我的懷疑,也沒有必要回到2004年,在我還沒出生的時間點,老鄭想要幹什麼?應該不至於想要阻止我的出生吧?

不論他是不是真的物理控,簡單的因果循環他應該還是明白的,不會通過阻止我出生的粗暴行為來避免我的干涉。那樣是會直接影響到時間旅行驗證試驗的......不!說不定還會因此阻止科學事件的發生呢!

完全想不明白,老鄭為什麼會想回到2004年......哦,也許他和我一樣,出於個人原因想回到16歲呢。可是,一個想要從中年回到少年的43歲單身大叔,不管從哪個方面想都很可疑。我決定拒絕他。

“我拒絕。”

“10年前的那一天,我看到青洋座上空出現的球狀閃電了哦。”

“什麼?!”

——我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鄭看到的,是洛夏嵐與觀測車落入蟲洞之時所產生的光輝。

老鄭告訴我,那個六月圩,他和我一樣見證了科學事件的發生,也失去了人生中美好的東西。所不同的是,遠遠在我之前,他的人生便已經出現分叉,走上了自己所預期不到的另一條路。

在他的敘述中,我驚訝地發現,我和他竟然如此的相似,不論是性格、愛好、就讀的高中,還是對於無法彌補過去錯誤的那份悔意,又或者是想要讓身邊的人都安然無恙的心情,都驚人的一致。

不知不覺中,我將我所經歷過的科學事件,還有我與洛夏嵐的故事,一股腦全部告訴了老鄭。

嗯,老實又內向的人也許就是有這種便利吧,總是容易讓人放鬆警惕,敞開心扉。

說實話,老鄭的想法我也並不是無法理解。

“世上沒有後悔葯”,好好把握當下是必須的。我們永遠不會放棄抵抗,在不盡如人意的人生畫卷中拚命掙扎,只是有時候系統偏差積累得實在太大,無論多麼努力修正,也不會如原本應該呈現的一樣完美。此時,一個億萬年一遇的重啟機會擺在眼前,可以改變人生,拯救心愛的人,為何不去把握呢?

更何況,回到過去,幸福和美好也不會從天而降,必須有比原先更加堅定的意志,付出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成功。做出這個決定的人本身就是勇士。

“我們談了這麼多,如果你還不同意的話,那我可以再列舉三條理由——

第一,今天我接到通知,從明天起我們將接管這些試驗設施的鑰匙和門禁,也就是說你們將無法隨意進出這裡了;

第二,你應該嘗試過很多次了吧,為了確保安全,我可以幫你先行驗證方案;

第三,你看起來很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疲勞的情況下強行進行時間旅行應該是很危險的。”

“那好吧,成交,我會幫助你回到16歲。”

理由充分,無可辯駁。對於第一條,我在今天也已經接到通知。第二條,如果更為久遠的2004年都能夠成功回溯,那麼回到區區十年前也一定會成功。第三條呢就不用說了,畢竟身體早已經亮起紅燈。

行吧,就讓他為我驗證驗證這套方案是否可行,我即刻根據他所要返回的時間點重新演算,並設置參數。老鄭則在一旁按照我的要求進行一系列調整......他實在太興奮啦!

“為了驗證是否回溯成功,我覺得我們需要一件效應物,在被修正後的世界線中傳遞試信息。”

老鄭這麼說著,然後單手托腮,彷彿激勵我努力思考似的看着我。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會一直這樣保持靜止不動,變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有什麼東西能夠不受世界線修正的影響呢?為了避免世界線修正,這個答案只能由我獨立思考得出。

我和他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到了一個塑料夾子上,那是小葛忘記帶出實驗室的東西。

之所以會注意到它,是因為它橫跨了小葛和我的辦公桌,自然而然地成了凌亂與整潔的分界線。

老鄭對我點點頭。

我伸出手,把它拿到面前。

“這是,考評登記表?”

“恩,不是要評選正式的安全員嘛,這個是保安隊長提供給你們用來參考的。”

原來如此,保安隊的考評登記表是按照保安工號來排序的,如果時間回溯成功,老鄭成功改變了他的未來,那麼這張表格上“17號:鄭禮斌”這一行,就會發生某種變化。

而且,無論老鄭的“未來”會怎麼樣,從保安隊中評選安全員這件事本身是不會改變的。

“好勒,乾的漂亮!”

我對小葛丟三落四的惡習大加讚賞。

很快,系統初始化完成,鄭禮斌脫掉外套,戴上電極帽,躺入效應艙。

“再和你確認一次,即便成功回溯時間,返回16歲,也並不意味着萬事大吉,新的‘未來’究竟會怎麼樣,完全得看你自己的努力。”

“我明白,你也是哦,無論面對怎麼樣的‘未來’,絕對,絕對不能放棄!”

“恩,我們各自所期待的‘未來’一定能夠實現!嗯對了,還是得......”

“放心,我不會搞出什麼‘祖父悖論’出來。”

我笑了,朝鄭禮斌比了一個他們80后曾經流行的勝利手勢,他則很帥氣地回復了句“‘未來’見”,然後閉上眼睛。

那麼,讓我們開始吧。

作為踏上旅程前的預演,請一定要成功啊。我在心中一遍遍地如此祈禱着,徑直按下了那顆白色啟動鍵。

半夜0時32分,編號為D009的試驗正式開始,返回時間點:2004年7月13日。

電流劈啪作響,機器炸裂的聲響恍若驚雷。

※ ※ ※ ※ ※ ※ ※ ※ ※ ※ ※ ※

彷彿被人拍打的皮球一般,我從椅子上迅速彈起來。心臟劇烈跳動着,兩隻胳膊因為腦袋的重壓而冰冷麻木。

怎麼回事?我怎麼可以睡着呢?到底耽誤了多少時間?

正想着去確認時間,一隻藍色的塑料夾子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

小葛這個冒冒失失的傢伙,把保安考評表落在實驗室里了。不僅如此,領導交給他的評分工作也沒完成——不,應該說完全沒做,一共16個待考核人員的“總分”列全部空着,是打算交給我來做嗎?

“那就勞煩你幫我完成了。”

那傢伙一定會這麼對我說的。要是平時,我有很大可能會勉為其難地接下這種分外之事,但現在顯然不是可以悠閑地助人為樂的時候。

牆上的電子屏顯示的時間是半夜0時33分。我懶洋洋地伸展四肢,渾身的關節因得到解放而發出脆響。

睡了一個小時啊,真不賴,明顯感覺到精力恢復了大半。可以重新開始下一次時間回溯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又進行了一次模擬運算,然後才開始將參數錄入系統。

也許是因為睡了一覺的原因,我的心情十分暢快,先前的緊張感一掃而空,不見蹤影。

記得某位作家曾經在書中寫道,“現在已經是被過去修正過的未來,因此你能夠拚命把握的僅有當下”。對於他的觀點,我完全認同。只是......

只是,我絕對不願意屈服於這樣的世界,這樣的安排。

那就出發吧!回到16歲的少年,回到那個夏天,回到“六月圩”之前,去到無可替代的少女的身邊,拯救她和我的未來。

“時空坐標-時間分量(精確時點系統自動同步,請只輸入年月日):2021.07.13”

完成一切準備后,我按下延時啟動,然後戴上電極帽和氧氣面罩,靜靜地躺入效應艙,等待機器執行指令。

試驗編號D009,指令組將在倒數60秒后開始執行。

我明白,這次自己設置的參數是多麼的不合理,處於大一統理論所允許的邊界值,就像在鋼絲上單腿站立一樣不穩定——可是,這卻是所有模擬計算中最有希望的一個。

按照之前大家的理解,時空耦合度指數不可能超過5。時間回溯者們無法突破“觀察者”的身份,對過去的自己施加影響,這被認為是“時序保護機制”存在的直接證據,它很好地防止了“祖父悖論”的產生,即旅行者穿越回過去殺死自己祖父的離奇事件。

這只是人們作繭自縛的假設而已。

根據我的方案,解算出的時空耦合度指數達到5.9,顯然已經突破了那堵嘆息之牆,達到了人類尚且無法理解的的“神之領域”。

如果失敗,我將就此成為植物人,甚至失去生命;如果成功,也不意味着自己能擺脫“觀察者”的身份,自由地干涉已經發生過的歷史——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成功與否,我都會被單位開除,研究所也會因此被嚴肅處理,白科長、小葛和領導們甚至免不了牢獄之災。

——不,不對!也許我不應該如此擔憂,至今為止我所生存的世界,洛夏嵐所不在的世界只是虛幻的噩夢罷了。現在就由我,打碎這個夢魘。

這一次,我不會退縮和迷茫。

閉上雙眼,耳畔傳來電流的噼啪聲,隨着簡易計時裝置的提示,在心中默默祈禱着奇迹的發生。就像是子彈穿過頭顱,刺入骨髓的疼痛感稍縱即逝,接着自己的意識便逐漸遠去,似乎正在慢慢地離開身體,抽離、扭轉、連結、擠壓、旋轉......

※ ※ ※ ※ ※ ※ ※ ※ ※ ※ ※ ※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中,我回到了中考英語考試的考場。窗外天色陰沉混沌,不是大雨滂沱,就是霧氣繚繞,睜大眼睛極力辨認,還是什麼也看不清。試捲髮下的那一瞬間,心臟砰砰直跳,恍若戰鼓敲響,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感油然而生。

聽力部分開始,從教室前端講台兩側的兩個大音箱里,傳出了標準的英語播報聲。音色飽滿的男聲和音色渾圓的女聲交織在一起,夾雜着漂亮的連讀和偶爾混入的美式發音,速度極快且不加停留地傾瀉而下,絲毫不顧忌是否會有受害者一般在教室中狼奔冢突。

我提着耳朵拚命掙扎,搜尋着激流中的救命稻草,希望能命中靈魂一樣捕獲到那些親切的日常詞彙。

只是,隻言片語顯然不能連接成線,我陷入了巨大而深邃的懸疑推理之中,顧此失彼。結果,整段英語聽力我只聽到了“not at all”、“procedural”和“satisfy”。

這可不成,我不要交白卷啊!正焦慮着,眼前的考場陡然變形,通過拉伸傾斜形成了巨大的階梯教室,接着,從我前下方大約是間隔3排的位置上,傳出了帶着電波干擾的電台節目聲。

中考英語聽力的考場上聽廣播?也太離譜啦。

幾乎立刻,監考老師便出現在了那個公然違反考場紀律的傢伙面前,沒收了他手中幾乎可以收藏進博物館的東西。那是一台小小的老式調頻石英收音機,有着可以伸縮的長長的天線。

電波干擾聲、電台節目聲和英語聽力播音......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我腦中無限堆積。

朦朦朧朧之中,我似乎聽見監考老師的口中蹦出了一個詞。

那是我絕對不想聽到的一個詞:

“收卷。”

什麼?不是吧?怎麼辦......

“起床了。”

“啊!”

我着實被嚇了一跳,幾乎從床板上摔到地上——任憑想象力再豐富,也無法把“收卷”和“起床了”這兩個詞聯繫在一起啊。

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又是另一個夢中夢嗎?我在一片模糊的視野中尋找手的主人。隨着目光逐漸聚焦,老爸的面孔出現在我的眼前。

呼~

托他的福,我順利從無邊的怪夢中解放了出來。真的無法形容目前的感覺,就像是沉睡了千年,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幾乎忘記了使身體活動起來的訣竅。

可以肯定的是,南宮昭陽是我的名字,我在自己家裡,並且從窗外的光景看,現在不是夜晚。

耳朵里劇烈地轟鳴着,像是同時擠進了100隻聒噪的知了。儘管這樣,我還是能勉強聽得到從客廳傳來的電視聲。

——如果沒有老爸,沒有這些線索,我一定會發出“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要幹什麼?”這樣的人生三問的。

“你還好嗎?今天睡得這麼死啊。”

“嗯,還好......”

我這樣應答着,才剛一坐起身來,便痛苦地抱住灌滿了辣椒水或者是塞滿了裂頭蚴的腦袋。

口乾、耳鳴、頭痛,周圍的一切全都開始旋轉。

“怎麼了?身體哪裡不舒服?”

“沒......我,只是......”

有那麼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的大腦失去了語言和思考功能,眼前是千萬顆星星。我這是怎麼了?

老爸投來擔憂的目光,緊接着一隻大手就按在我的額頭上。

“還好......沒發燒。”

他在自言自語。

“嗯......沒什麼啦,別擔心,我可能只是有點中暑。”

對,應該......就是中暑......吧。

他很快就打電話給在村農業合作社上班的老媽——話說老爸為什麼會這麼悠哉地呆在家裡呢?看到手機上的日期后,我由衷地發出了一聲“哦”,今天是2021年7月13日,作為鎮上職高語文老師的他自然也放假在家。

說起來,老爸還真是不走運啊。

學的是物理,卻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原因,先是在嶼尾中學擔任歷史教師,接着又在職高教起了語文,可謂是專業嚴重不對口。

我一邊吃着早飯,一邊聽見他對着電話在說什麼“藤甲舞”、“請假”和“替補演員”。

~唔~

在這些關鍵詞的刺激下,被頭暈耳鳴掩埋的部分記憶,又回來了。

明天,就是我們村的“六月圩”了,去年由於防疫的原因沒有舉辦,今年重新開張,想來一定會很熱鬧吧。這種時候如果因為身體原因宅在家裡,那就太可惜了。

對了對了,更重要的是,每年村裡大圩日上都會舉行藤甲祭,今年我正好被抽籤選中為“少年”一角的演繹者,後天就是大圩日了,這也就意味着僅僅剩下今明兩天的時間,可以讓我排練據說動作複雜的藤甲舞。

雖然我不相信藤甲祖神、祭祀祈福什麼的,但如果是因為我的原因搞砸了藤甲舞,總覺得會有些對不起洛乙叔叔,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

就先稍微休息一下好了,身體一有好轉立刻去參加排練。

我在心裡這樣想着,然後在電腦和電視機前消磨了大半天時光,期間還破天荒地睡了2個多小時的午覺。真是慚愧,果然身體一旦不舒服,人就發懶了呢。

不行!必須動起來了,別懶惰!

“你準備出去嗎?大夏天的。”

老爸見我站起來準備換衣服,有所警覺。

“嗯,身體好多了,我要去參加藤甲舞排練。”

——這是真話,頭暈頭痛耳鳴的癥狀已經緩解大半。相應的,大腦中某些被忽視的重要記憶,似乎清空了一般留下謎一樣的空白。

“今天你就不用去了,好好在家休息。”

“可是......”

“聽話,我已經向大圩籌備委員會請假了。我記得你在初一的時候參加過一次藤甲舞演出,多少也有基礎吧?況且你這次也連續排練6天了,要是因為沒有休息好,後天正式演出的時候出狀況,我想這肯定不是洛乙叔叔願意看到的。再說,聽說今天下午在維護藤甲,沒有排練。”

哇!老爸在沒喝酒的情況下居然說出了這麼多話,而且句句在理呢。

藤甲舞表演中的“少年”角色,每年固定在村裡經過訓練的6位小孩中抽籤產生。和其它角色一樣,一旦進行過抽籤儀式,“少年”角色也不會隨便更換演員,尤其不會用成年演員替代。

根據村民俗專家洛乙叔叔的說法,藤甲舞表演的時候,藤甲祖神都看着呢。給村子帶來和平安寧與富庶的神靈,自然絕對不能隨意糊弄。

“你爸爸說的對,要我說啊,這次藤甲舞你乾脆就不要參加了。”

老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老爸的身旁,小鳥依人的她和身高一米八幾的老爸相比,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萌。

看見我向老爸投去求助的目光,老媽接着補充道:

“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啊,希望你平安過完這個暑假,然後去城裡念高中。孝文你也真是的,不要什麼都慣着小孩。”

平時在家都不督促我多喝水,放任我大夏天到處亂跑,也不關心我的身體情況是嗎?您接下去大概會說出諸如此類的台詞吧。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老爸都會聽從老媽的建議,並深刻反省自己的錯誤。不過呢,考慮到這可能是將要離開山裡去城市念書的我,最後一次參演藤甲舞,不容錯過,我迫切地需要一個堅定的盟友。

“老爸。”

我用目光接觸他。

彷彿心靈感應似的,老爸立刻就領悟了我的想法。

“等下《地理·中國》就快開始了,要看嗎?”

“嗯,想看看。”

“後天就是大圩了,明天藤甲舞排練沒問題嗎?”

——老爸以相當迂迴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站在了我這一邊。

“完全沒問題,我已經沒事了。”

“嗯,你行的。”

旁聽了我和老爸的對話,老媽終於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彷彿在說“啊,我真受夠你們了”。看她的表情,似乎是打算放棄了。出於對我的愛護和擔心,她還是不甘心地強調了一句:

“不要勉強,要不就讓其他小孩上吧。”

“......”

別擔心,我對自己的身體有信心,完全沒問題的。

“好吧,”

老媽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大麻袋,一邊往帆布挎包里塞工具,一邊對我們說:

“我到陳洋嶺採集點山貨,明天圩上日上拿去賣。你們兩個不要老看電視玩手機,特別是你孝文!不要再忘記時間把鍋煮幹了。”

雖然我和老爸滿口應允,可是老媽走後,我和他完全沒有遵照指示執行,該幹嘛還是幹嘛。老爸的視線在電視機和手機屏幕之間來回切換,我則端坐在電腦面前,瀏覽網頁。

身體沒啥事了,只是我的大腦還處於混沌狀態,無法接受任何需要加工的信息。

“如果要到達某個物體的過去或未來,需要改變的是你的現在平面的投影角度......你的現在平面與你的距離是0,相對速度也是0,所以你無法回到你自己的過去......”

B站科普大牛關於時空的講解視頻,像是房間內的背景音一般,從我耳邊劃過了,沒有在腦內留下任何痕迹。說起來,我為什麼會自不量力地點開這種東西呢?作為一個16歲的小孩,這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體系。

我曾經計劃利用這個暑假的時間,學習一些諸如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類高等物理——這完全是自不量力呢。這件事提醒我,在制定一個計劃之前,首先要對自己的能力和客觀條件有充分的認識。

我是否能對自己有客觀的認識呢?

答案是:不能。

僅僅就目前而言,我都無法正確認識自己。

1987年,唐納德·戴維森提出了一個名為“沼澤人”的思想實驗。他假設某個人出門去散步,在經過一個沼澤邊時不幸被閃電擊中身亡,並很快沒入沼澤。

與此同時,正好有另一道閃電擊中了他身邊的沼澤,十分罕見的是這個落雷和沼澤發生了反應,產生了一個與死者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生物。

假設新產生的生物叫做沼澤人。沼澤人在原子級別上與原來那個人的構造完全相同,無論形貌和體重都完全一樣。就連大腦的狀態(被落雷擊中的人死前的大腦狀態)也完全被複制了下來,無論情感、記憶、認知還是智力,各方面都完全一樣。

走出沼澤的沼澤人就像死者一樣折返回家,然後打開了死者的家門,和死者的家人打電話,接着繼續看死者沒看完的書,並在不知不覺中睡去。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他理所當然地來到死者的公司上班。

——那麼問題來了,我們能夠認為這個沼澤人,就是原先的那個人嗎?

我對現在的自己抱有同樣的疑惑,我到底是原先的那個“我”,又或者僅僅是沼澤人?

我的大腦似乎經歷過某種功能性紊亂,像蟲子啃過的葉片一般出現了許許多多空白,一些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記憶,怎麼努力也無法回想起。

莫名恐懼,感覺就像自己是被剛剛創造出來的複製品一樣。如果這樣,今日之前的這副軀體,是由另一個自己來驅使,和坐在電腦前思考這個問題的“我”毫不相干。

如果自己只是個沼澤人,那麼“我”顯然是因為某個目的被創造出來的。除了繼續“南宮昭陽”的人生以外,我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某樣重大的任務,一項重要程度遠遠大於參加藤甲舞的任務——對的,一定是這樣,我丟失的記憶有關於某樣重大的任務。

令人頭疼的是,搜腸刮肚呆坐了2個多小時,進行着這種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才會有的思考,我仍然記不起所謂“重大的任務”是什麼。那東西就像鏡花水月一般縹緲,沒有實體,卻成功地讓我感到焦慮不安。

或許,這種東西並不是具象化的某件事,純粹是一種感覺,彷彿遺忘了重大事務的感覺。

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如果不是成長的煩擾,那就是來自青春期綜合症,要不就是之前看了恐怖推理小說后的胡思亂想。不,不應該是這樣的,隱約感覺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不知何時,老爸已經離開家,然後又扛着已經裝了大半的麻袋回來了。在他的身後,跟着看起來似乎意猶未盡的老媽,活像一個玩得興起時被家長逮回家的小孩。

“真是的,本來還可以再多採收一點的,只要去到相鄰的山頭就好。”

“那座山頭的背陽面就是隔壁村了,他們管那座山叫做‘野豬山’,不安全。”

“恩,算了。不要竭澤而漁,對吧?”

“沒錯,除了別的采山貨的人,也總要給小動物們留一點。”

老爸將麻袋放在房間一角,去儲物室拿來了竹筐,然後說出了這種像是會從洛乙叔叔嘴裡冒出的台詞。

說起來,敬畏自然,愛護環境似乎是我們坂里村人自帶的屬性。沒辦法,在千年的歲月長河中,山裡人的生活全都仰賴於大自然的恩惠,比誰都懂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這個道理。

我站起身來走到近前,往麻袋裡看去......哇哦!這可真的是大豐收啊。

綠色和紫色的無花果、亮晶晶的大紅色覆盆子、長得像袖珍草莓一般的蛇莓、嬌小可愛的黃泡子......我和老爸老媽按照種類和品相,將它們分揀到竹筐中。品質好的大果拿到市場上賣,次一點的可以自己吃或者做果脯,再差的也不浪費,放在路邊或屋頂,自然會有鳥雀前來啄食。

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默默觀賞鳥兒啄食野果的樣子。或許是長年累月形成的信任關係吧,那些鳥兒完全不避諱村裡人,就算有人走近也不會受驚飛走——這是人與自然之間多麼和諧的一幅畫卷啊!

這種和諧,和此刻一家三口圍坐一起的溫馨感一樣,是我無法捨棄的溫柔。

老爸和老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始終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

“對了,昭陽,我剛剛在陳洋嶺上看到洛夏嵐了。”

“洛~夏嵐?”

老媽突然朝向我說出口的這句話,讓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應該不會忘記吧?你的初中同學,還是坐在你前面的那個女孩子啊。”

大腦中快速進行着名字和樣貌的匹配工作,很快便有了結果。哦,原來是她呀,完全不陌生的一個女同學。事實上,如果從小學上學路上算起,我們基本就是天天見面了。

“嗯,我記得。那她也在那裡采山貨嗎?”

“沒有,她在那裡等待日落,後面她還幫我一起幹活呢,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哦。”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內心就像來到了岔路口,某處的路標像是要指引我走出下一步似的,漸漸凸顯。

“這孩子很乖,嘴巴很甜,人長得也可愛,特別是那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太美了。”

老媽見我對這個話題沒有什麼興趣,便轉向老爸,和他繼續談論着洛夏嵐,由衷地讚歎着洛夏嵐同學驚為天人的美麗雙眸。

——你們是要幫我選定未來的媳婦嗎?很好,沒有意外就是洛夏嵐了,或者請以她為標準來參考吧。

忍不住開始想象她穿着婚紗和我一起走上紅毯的樣子......

哦不,這種相對於我年齡而言危險又混賬的想法,還是不要出現在腦子裡的好。得虧他們沒有讀心術之類的特異功能,要不就太尷尬了。

直到晚飯後,我的腦袋裡都一直想着洛夏嵐。

總覺得那件想不起來的重要之事,一定與她有關。以“洛夏嵐”為關鍵詞搜遍記憶,仍然沒有結果。不是開開玩笑,不是聊聊天,不是生日禮物,也不是邀請去看自己的最後一次藤甲舞表演,根本不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這件與我和洛夏嵐有關的,重要得仿若關乎命運生死的事情,究竟會是什麼呢?這種東西自己居然會忘記!我懊惱地拚命錘着自己的大腿。那種類似於話到了嘴邊卻就是說不出來的感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我還是不甘心,開始翻騰自己的房間。手機便簽、聊天記錄、日程提醒、電腦、筆記簿、書籍......找遍身邊所有能夠提供線索的東西,不僅沒有任何頭緒,反而讓原先減輕的頭暈耳鳴重新加重了。

——噫,這件頭等重要的大事想不起來的話,也只能暫時先放在一邊了。眼下的任務是好好休息,確保後天大圩日上的藤甲舞演出成功才是王道。

帶着這種罹患健忘症的憂鬱,我很快便去找周公一同神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