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夏日慵懶而愜意,當清新的晨風從窗口吹進,拂過我的臉頰,耳畔傳來了林間的鳥叫和蟬鳴,它們,總是伴隨着山脊線上溜出的第一縷陽光一同到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意猶未盡地揉揉惺忪的睡眼,伸出手去,在手臂所能達到的盡頭觸摸到了手機。

7月14日 星期二 06:04

今天是圩上日。

輕輕搖動掛在壁櫥上的繪製有古代藤甲紋樣的風鈴,聆聽那清涼空靈的鈴音。我閉上眼睛,口中念動咒語,請求神秘的藤甲祖神保佑自己諸事順利。

新的一天,充滿希望的美好一天,又開始了。

穿好衣服,我打開房門,走下台階。還在大廳門口,就聽見父親的房間中傳來的清晰鼾聲。父親剛剛結束了在大西北的2個月出差,昨晚很遲才回到家中,他一定很累了吧。我不由得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掩上他的房門。

除了父親的鼾聲,家裡靜悄悄的,我輕聲呼喚着母親,卻沒有回應。

母親的房間內空無一人,居家服整齊地疊放着。這麼一大早,她已經出門上班去了。

母親也太拼了吧!昨晚和父親午夜才返回家中,都沒睡上幾個小時又得去超市上班。明明可以請假休息的......

要不是從家裡走到鎮上超市需要二十多分鐘,要不是超市今天開啟了為期三天的圩日促銷活動,也許母親還能多睡一會兒。

我所居住的坂里村,是個歷史可以追溯至三國時期的古老村落,相傳為曾經打敗諸葛亮的南蠻部落所建立。在一千多年的時光中,飽受着大自然的眷顧——這是說的好聽啦!其實,用最直白的話來說,就是窮鄉僻壤。

這個一千多人口的村子,坐落於大山深處,平均海拔650米,整體呈一個“S”形。它一共有5條通往外界的道路,曲折迂迴的山路和多變的路況,使得本地的交通並沒有聽起來的那麼便利。

一想起天沒亮便要早起趕車上學的慘痛記憶,我就忍不住要大倒苦水。

山裡的生活,對於孩子們,真是太難了。

村裡有一個私人幼兒園,除此之外的教育方面的基礎設施就再也沒有了。我們必須至少坐上1小時20分鐘的班車去鼓嶺中心小學念書,鎮里的嶼尾中學需要步行走上40分鐘。山裡沒有普通高中,大學之類的更是沒有,只是在鎮子內外有一些職高或職專。

正因為如此,我們在念完嶼尾中學后,就不得不提前考慮自己的人生規劃。最終,很多孩子都會選擇離開這裡,落戶到城裡,進入一所像樣的高中就讀,再考個理想中的大學——他們當中,幾乎很少會有人再回到山裡發展。

我的家鄉太不起眼了。

雖然多次宣傳要由農業轉型發展特色旅遊振興經濟,可是村子裡的基礎設施距離這一目標明顯還有差距。既沒有作為旅遊景點該有的遊樂設施、引導標誌,也沒有足夠便利的商業、交通配套,甚至連客房都挺有限。

這個山村有的,只有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本地小吃,和那一小塊不知模仿自哪裡的蹩腳真人CS體驗區。想要在平時大肆採購必須到鎮上僅有的那個超市去。

真正能夠為本地經濟發展做貢獻的,是那些神秘而沉默的古代遺迹。它們掩映在連綿不絕的綠色森林之中,和村子裡代代相傳的老傳統一樣,秘不示人。

不過,這樣一個屢屢被我所抱怨和吐槽的村子,僅僅是開放給外人的南邊那一半,就足以使山下的那些遊客們趨之若鶩了。

像往常一樣,母親在飯桌上留下了簡單的早點,和一張便條——

“夏嵐,今天超市做圩日促銷活動,晚上加班可能要很遲回來。你在家要乖乖的聽爸爸和叔叔的話,不要太貪玩,一定要注意安全。”

什麼?聽叔叔的話?那不是又得被他拉去臨時頂替導遊或講解員什麼的了?

“啊,真沒辦法!”

我小聲地自言自語着,從櫥櫃里拿出了一盒牛奶,開始吃早餐。

果然,還沒吃上幾口,就收到了社交軟件上叔叔要我幫他接待遊客的消息。

早上6點55,我在下尖片的生態農業中心見到了叔叔。

“夏嵐,你太慢了。現在才來。”

他一邊在智能大棚的控制終端上擺弄着,一邊扶了下眼鏡。

“今天是圩上日,等下你在村子東南口去找合作社的阿珍,和她一起引導山下來的遊客,然後......呃,算了,梅子和華弟會把遊客分成幾個團,你去幫他們做導遊吧。”

“哦。”

“嗯,還是和去年一樣的套路啦,放鬆點。”

“......”

“你不會告訴我我發給你的導覽手冊和解說詞你都沒看吧?”

“我,我大概......”

“我就知道!”

還是和往常一樣,叔叔對我的態度和能力表示嚴重懷疑。

“不,我大概知道要說什麼。何況這些內容我早就記住了。”

不等他說第二句,我就主動出擊堵住了他的話頭。叔叔戴着個厚厚的眼鏡,看起來像是個有文化的斯文人,實際上卻是個大嗓門。此時來生態農業中心上班的人已經很多了,又讓他們聽見叔叔在數落我,那真是太丟人了。

“......那就好,記住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的,村裡的那些老規矩你是知道的。”

“嗯,知道了,那這個村子的歷史能說嗎?”

“歷史能說,比如這個村子的先民曾經3次打敗過諸葛亮這件事!但是北面歷史遺迹、古戰場不能說,還有......”

“還有有關藤甲的一切都不能說,我知道的啦。”

“還有那些代代流傳下來的傳說也不能說。絕對不能把遊客帶到下尖片的山崖後面去,切記!”

“知道了啦。沒想到叔叔也是這麼保守的人。”

他還說什麼要遊說大家開放思路,不要守舊,結果呢......

“先人定下的規矩還是必須遵守的。”

“哦。”

“哦什麼哦,認真點好嗎?這小孩子。”

“我會認真的,放心吧,叔叔。”

“嗯,今天穿的這麼漂亮,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

“呃......嗯......啊?”

叔叔他突然說什麼呀?

“你今天是不是打算去見男朋友?是不是,告訴我嘛。”

原來這才是叔叔真正想說的嗎?我開始討厭他了。

“......當然不是啦。我才16歲!呃,那個,叔叔你在幹什麼?”

我笨拙地想要岔開叔叔的話題。

“這個嗎?啊,哈哈,這個啊,土壤乾濕度和肥料富集度傳感器,是你的科學家爸爸幫我們調試改裝的哦。”

剛剛鬆了一口氣,叔叔輕巧地一拐彎,又回了原來的道路。

“現在輪到你來回答我的問題了,快跟叔叔說說,你交到男朋友了吧?別擔心,悄悄告訴我就好,我保證不告訴你媽媽。”

“......”

“哈哈哈開個玩笑,你不說我也已經知道答案了,過來人。”

“......”

“好了,言歸正傳。我對工作的要求是很嚴格的,你要好好乾,不要出差錯,不然我會生氣的。知道嗎?”

“知道了。”

“沾點水壓一壓頭髮,頭頂那一撮呆毛還是翹着啊。”

“試過了,完全壓不下去呢。”

“唉......你晚上睡的太差了嗎?手下員工如果頭髮太亂都會被我訓的。”

——要求好高啊。

“那我去幫忙了。”

“好的,時間不早了,快去吧,新員工!”

喂喂喂,我還沒有決定成為他的員工呢!

在一年之中,每個農曆初一是圩日,這是山裡人約定俗成的規矩。每到圩日,商販們在道路兩邊擺開攤點,互通有無;更有戲曲,雜技、歌舞表演等文藝演出。久而久之,趕圩成了山裡人生活中最時髦的經濟活動、最有趣的文化大餐。

一年12次圩日中,尤其以坂里村的年中圩最為盛大,它包括了六月初五初六初七共三天,俗稱“六月圩”。作為村子裡僅次於春節的重大節日,每年都會吸引到十里八鄉的人們前來做生意和採買,來自山下的遊客自然也是絡繹不絕。

沒有人會輕易錯過這滾滾而來的商機。每年的這個時候,叔叔都會忙得不知東南西北。他是村子裡有名的大忙人,既要管理生態農業中心,又要運營農家樂合作社,還要兼顧大圩日的活動籌備——哪一樣不是勞心費力的活啊。

誰讓他要攬下這麼多事情,誰讓他總是不擴充農家樂合作社的人手?

母親和父親也真是的,每次顧不上管我的時候總是把我交給叔叔“代管”。可我幾乎沒有見過叔叔正經八百關心過我的學習和生活,相反,每次他都要犧牲我的假期時間,抓我去臨時充當導遊和迎賓小妹。

我對此耿耿於懷,不情不願地站在遊客們的面前,笨拙地學着農家樂合作社的哥哥姐姐們,說著設計好的台詞。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湛藍的天空中,漂浮着一朵又一朵漂亮的積雲,外形完美。夏日熱辣的驕陽透過樹梢的縫隙,炙烤着沸騰的大地。

很快,我便汗流浹背,連衣裙的領口也漸漸被汗水濡濕。

我佩戴着擴音麥克,按照要求走在指定的路線上,向身後的遊客們介紹着一個又一個習以為常的景點。眼睛游移不定地在四周搜索着南宮的身影。

啊,糟糕。突然想起自己出門之前沒有塗防晒霜......

口乾舌燥,背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肩帶也有些打滑......

真討厭!要以這樣狼狽的樣子去和他“偶遇”嗎?會被他嘲笑嗎?

真討厭!為什麼就無法鼓起勇氣向他發出好友申請?為什麼不先在社交軟件上問問他是否有女朋友?

真討厭!如此特別的他,如此耀眼的他,應該不會喜歡上我這種女生的吧?

況且,我有一雙藍色的眼睛,還曽因此被班上的同學笑話和排擠。

真討厭!

“口渴了吧?早上辛苦了。”

臨近中午的時候,安頓好遊客,梅子姐坐到我身邊的長椅上,遞給我一瓶礦泉水。

“謝謝。”

我旋開瓶蓋,猛灌了幾口。

“你今天很出色哦。解說很熟練,沒有錯誤,沒有卡殼。”

“嘿嘿嘿,還好啦。”

“要不我向你叔叔推薦下,讓你成為我們合作社的正式員工吧!”

“不要,我還未成年。況且我只是幫忙......”

“讓叔叔給你發工資呀!總是這樣讓你無償勞動也太過分了!”

聽到梅子姐的提議,原本被火辣太陽曬得昏昏沉沉的我立刻來了精神,心裡痒痒的。是啊,怎麼沒想到呢?

“誒?這個主意不錯呢,我考慮一下吧。”

“資本家的本質就是剝削勞動力,你一定要敢於抗爭!”

“哈哈哈,我怎麼覺得‘氣突蘇’了起來。”

“‘氣突蘇’?這是你們零零后的說話方式吧。對,就是這麼回事!”

“梅子姐之前大學實習的時候,也是這樣給叔叔打白工嗎?”

“開頭也是這樣白乾活,不給錢。後來我據理力爭,你叔叔才按照員工實習期的標準,給我發了工資。”

“哇哦!梅子姐好厲害。”

“所以呀,夏嵐妹妹,你是他的侄女,又這麼卡哇伊,向他提這個要求,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呃嘿嘿嘿嘿,還好啦。”

“什麼?”

“不,沒什麼。”

梅子姐的整句話,我就只聽進去一個“卡哇伊”,這個詞,已經夠我心花怒放大半天了。

“再過一會兒了就可以吃飯了,一塊去我們農家樂大食堂吧!有香噴噴的汽鍋雞哦!”

“......”

“怎麼了嗎?你看到什麼了?”

在人潮湧動的坡道盡頭,在“套圈圈”的攤點邊,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梅子姐,中午我就不去食堂吃了,我要先走啦。”

“那怎麼行,一起吃吧,你叔叔說會親自下廚哦。”

“啊,不好意思,我有點急事,要先走了。”

還不等梅子姐回應,我便站起了身。

“那太可惜了......等,等等,你的手機!”

她拿着我的手機,跟着我跑了起來。

“謝了!拜拜!”

“路上慢點!”

我奔跑着,耳畔流過風的聲音。此時在旁人的視角中,一定會出現這樣一幅畫面:一個腰間別著擴音麥克,頭髮散亂的連衣裙少女,手裡攥着手機,艱難地撥開迎面撞來的人流,焦急地不停說著:“對不起,請讓一下!”

男生熟悉的背影,很快便被人潮吞沒,消失不見。

在哪兒?他在哪兒?我恨不得自己吃上神丹妙藥,一下子長出千里眼、飛毛腿,一下來到他的身邊。

被人潮裹挾着,我就像一隻狂暴大海中的魚兒,只能隨波逐流。

能找到他嗎?昨晚在頭腦里預演了無數遍的“偶遇”橋段,能夠排上用場嗎?在沿着下坡的路面一字排開的“小吃一條街”,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要是有頂能蓋住蓬亂頭髮的帽子就好了。

我抑制住小鹿亂撞的心,出現在男生的身後,不知廉恥地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送給了後者一個甜美的笑容。

“好巧啊,你也在這裡啊,南宮!”

當設計好的台詞脫口而出,他猛地轉過身來,眼睛睜得圓圓的,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那一瞬間,我不禁有些膽怯和後悔,一股旋風般的燥熱席捲全身,烈火一般的某樣東西炙烤着我的臉頰。

好熱呀!今天真的好熱呀!

“啊哈,好巧啊!洛夏嵐。”

“那,那麼......一......一起去逛‘小吃一條街’吧!”

我的突然出現和那突兀的邀請,並沒有讓南宮同學感到困擾。我和他一起不緊不慢地走着,將整條小吃街的美食吃了個遍!一起玩了“套圈圈”、“翻花繩”和“摸彩”!還一起去了最適合拍照的幾個景點!

我走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偷偷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臉。

好痛,原來真的不是在做夢啊。

走過下尖片的山崖背後,是按照老傳統不對山下遊客開放的區域,在這裡有一條通往村委會所在的村民廣場的小路,道路兩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和藤本,天然形成了一條幾十米長的拱形隧道,行走其間,恍若進入了童話世界。

“哇......這是綠色隧道嗎?”

“嗯!在我心裡,這裡的景色足以媲美烏克蘭的“愛之隧道”哦!進去走走吧。”

“想不到我們村還有這樣的風景啊,這可比我們村口的‘花海隧道’強多了。”

“是的呢,你沒來過這裡吧?”

“呃......是啊,平時我都是走最外面的水泥路。”

“也沒來過村子最北端的尾埔吧?”

“嗯,也沒去過。”

“唉~居然連村裡的路都沒走全啊,真是宅男哈~”

我故意這麼說道,同時偷偷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反應。

“喂!我說你......”

“呃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別當真呀。”

這裡的附近有座60年代的廢棄陶窯,綠色隧道的路面全部由陶窯生產過程中的殘次品鋪成。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破碎陶瓷隨意組合,一些蒲公英和酢漿草從縫隙中探出頭來,熱烈地開着點點小花。頭頂的樹冠宛若華蓋,互相交錯重疊着,生長成令人叫絕的拱形穹頂,遮擋着夏日正午時分的火辣驕陽。

樹蔭下,我們輕手輕腳地緩緩走着,生怕驚動了幽深隧道內沉睡着的精靈。四下里一片寧靜,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絲蟬鳴或鳥叫,整個世界彷彿只有我和南宮。

多麼美妙的氣氛啊。我的臉上不由得又燒灼了起來。

“好安靜啊。”

“是啊,好安靜呢。”

“啊!今年真的做什麼事都很順利呀。”

他如此說著,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終於考上二中了!”

“我也是,能進二中真是太好了!”

“奇怪,以你平時的成績......”

“嗯?”

“以我平時的水平,努力一把進入了二中,這麼說也就算了,可是現在你也這麼說。”

“呃嘿~很驚奇吧?我本來可以考的更好,上個福一中福三中應該沒有問題。”

“難道你考試的時候真的發揮失常了?”

“嗯~沒有哦。”

“你現在卻考了福二中,所以說,還是考試發揮失常吧!”

“都說了不是啦。進一個不是最前列的一類校壓力沒那麼大......反正一中三中也就那麼回事。”

“什麼嘛,說的好像自己考試時故意放水一樣。”

“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現在我終於和你考入了同一所高中,真希望和你分在同一個班級啊。嗯,最好還是同桌哦......你,就不想問問為什麼嗎?”

“啊?”

南宮略微張開嘴巴,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神中寫滿了疑惑。這副表情的含義,顯然不是“問問為什麼”,而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真希望他能領悟到點什麼東西。

畢竟都這麼明顯了。

“你怎麼突然說出這麼奇怪的話?”

果然還不夠直白嗎?

面對他的疑問,突然間,我的全身又湧起一陣燥熱——應該不僅僅是臉紅了吧,而是從發梢紅到了腳趾頭。

怎麼辦?我要說嗎?現在就向他表白嗎?此刻,我的內心陷入了深深的忐忑和恐懼,猶如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翻卷着令人不安的巨浪。

“......我......”

怎麼辦,好緊張啊!我真的說不出口......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第一次向男孩子告白,不僅原本還算可以的應變能力宣告失靈,事先準備好的詞句也如被風吹落的花瓣,飄散在水中,七零八落。

即便無濟於事,我還是努力地在這急流中兀自撈着。

“我,我......想......一起,學習......”

結果憋了半天,只擠出來這幾個七零八落的字眼。

“別緊張嘛,沒想到你比我還要認真啊。不就考試失利嘛,沒什麼大不了的,都結束了。”

——不是這樣,我要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只要向前看就好啦,現在是假期,就不要再想着學習的事情了,為接下來的高中生活積蓄力量吧。”

——求你不要再這麼理解了。

所有男生的洞察力都不行嗎?是因為這個他們才說“女孩的心思你猜不透”的嗎?

才稍稍整理好情緒,準備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心意。剛一開口,手中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是叔叔打來的電話。

“你在哪裡?”

“我,我......沒在哪裡。”

“什麼叫‘沒在哪裡’?梅子說你不在,我就知道你又開溜跑出去玩了,玩就玩了,這麼久還不回來?!”

“我就......中午......在外面休息一會。”

“大中午的,你不怕中暑嗎?在外面幹什麼?是休息嗎?我聽你那做賊心虛的聲音就知道在撒謊......咳~現在回來幹活了啊!”

“等,等一下,再過一會就回去。”

“又不乖了嗎?工作是你能討價還價的嗎?趕緊回來!”

放下手機,便觸碰到南宮平靜如水的眼睛,我羞怯地垂下視線,迴避着那灼人的目光。

“家裡人催你回去了吧?”

“嗯,哦不,有......我......我有話想對你說。該怎麼說呢?在初中三年,我一直......”

我全身滾燙,艱難地組織着語言。

“我一直一直......”

“先等等,你的身體沒事吧?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我發現你的整張臉都是紅的,脖子也很紅哦。”

——結果,他的一句話,輕易地擊潰了我的所有努力。好不容易構建起的那些話語,轟然崩塌,摔個稀爛,無影無蹤。

“......我沒事的。”

“你趕緊回家吧,家裡人應該也很擔心你的身體的。”

大腦纏繞扭結,根本無法思考,南宮的話像是特赦令似的,讓我重獲新生,渾身都鬆懈下來;內心的另一個角落,卻有另一個聲音,強烈斥責着自己的懦弱。

“呼~好的,我這就回去給叔叔當導遊......”

“導遊?你真的被拉去當導遊啦?”

“南宮昭陽,你這個直男、呆瓜、木頭腦袋!”

在綠色隧道的出口,我轉回身去,瞪着眼睛,跺着腳,賭氣似地朝他喊道。

“誒?我?你幹嘛突然這麼說我啊?!”

“沒什麼,謝謝你今天能開導我。”

我口不由心地回了一句。

整個村子充滿了喧鬧的人聲。這讓我的心裡感到特別壓抑和空虛。

不知不覺中,時間便來到了晚上,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家中。晚上需要在超市加班的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只能將就吃着理工男父親做的蹩腳飯菜,忍受着他時不時接打電話的過程中,冒出的那些聽不懂的科學詞彙。

“你今天晚上好像狀態不對啊,怎麼都不說話?”

直到看電視的時候,父親才終於注意到了我的低落情緒。

“沒什麼,今天給叔叔當了一整天導遊,感覺很累。”

“那就好好休息吧,偶爾進行這樣的社會實踐,也不錯。”

“嗯。”

“如果覺得太累,我明天就跟洛乙說,不要再讓......”

父親的電話再次響起。

“我接個電話......喂,小李什麼事......好,你馬上把強子對撞實驗的異常讀數最終分析報告發給我。另外,空間覆蓋範圍有多大?”

又一次,父親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之中。從他頻繁的電話和交談中的隻言片語中,我大致了解到:最近進行的世界最大規模強子對撞實驗中,科學家們觀測到了一些蹊蹺的異常讀數,它們特立獨行,不符合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如果最後確認了這種現象真實存在,可能將引發科學上的一次重大革命!

也難怪父親會這麼忙碌,這麼興奮。

大人們都只關心自己眼前的事情,這樣也挺好。

我的心思,不會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惆悵也好,煩悶也罷,都要由我自己解決。我撇下正在打開筆記本電腦的父親,悄悄地走上自己的房間,鎖上房門。

坐在窗邊,升起榻榻米上的小桌子,我點開手機中的搖滾樂,讓重金屬的味道充斥我的五官。讓強烈的節奏感牢牢佔據我的心靈。

心情差的時候最適合用搖滾樂去宣洩了。

很快,我便不再去糾結於那被打斷和誤解了的失敗告白,回味起了和南宮在一起逛街、一起吃東西、一起遊玩的情景。

真的很不錯,有點像約會的感覺呢。

我還是想向他告白,想讓他知道我對他的感覺。

跪坐在壁櫥邊,找尋了好久,我終於挑選出了一張帶草莓和鮮花紋飾的信箋紙。我將這張可愛的信紙放在小桌子上,鄭重地提起了筆。

我要將自己說不出口的話語,全部寫下,然後當面交給他。

整整3個小時的字斟句酌,幾易其稿后,我終於寫好了這封飽含少女情愫的書信。

夜已深沉,我極度睏倦,腦子裡卻還想着和他的約定。

“下次你有空的時候,我可以給你講解那些古遺址背後的故事,我可是專業導遊級別的哦。”

“專業導遊級別?哈哈,我突然有點興趣了。”

“那邊還有很大的桫欏和蕨類哦。”

“哇~太棒了!與恐龍時代的植物啊。你這幾天有空嗎?去那兒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叫上我......那個,我都有時間的。”

我和他約定好了,等明天大圩日上祭拜完藤甲祖神后,和他一起去古遺址。等那個時候,我就趁機把情書交給他吧!

好主意,就這麼定了。

啊呀,一想到要當面把情書交給南宮,還是好緊張啊!

一旦要和他發生任何形式的關聯,我的內心就會變得十分懦弱。

初中三年,我加了幾乎所有同班同學的好友,在男生中竟然唯獨沒有加他!

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向他發出申請。

他的社交朋友圈,設置為對陌生人不可見。我渴望着能夠看到他分享的所聞所見所感,同時,也與他分享我的點滴生活。

他的昵稱是“飛行的艦長”。艦長,駕駛水面的船舶,又飛行在空中?真的是一個有趣的昵稱呢。

到了必須做出一點改變的時候了。

“南宮昭陽同學,我是洛夏嵐。”

我在驗證信息一欄填寫下這句話,然後向他發去了好友申請。

此時,山間清涼的夜風透過大開的窗子,吹進房間,還未收拾好的書包斜靠在窗檯一角,小桌子還未收起,榻榻米上的雜物也凌亂地擺放着。我好想立刻就收拾好一切,可是——

身體真的好疲憊啊,在等待南宮通過我的好友申請的這段時間裡,先閉上眼睛,躺着休息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