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體育館裡,大家列隊而坐。清一色的藍黑色及膝長裙,裙底露出一雙雙白嫩的長腿,有瘦長的,也有健壯的。穿着立領學生制服的少年們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熱情而懇切地環顧四周。青春年少的少女們滿臉漫不經心,大大方方地露出身上柔嫩的肌膚。久美子獃獃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俯首觀察自己的樣貌—藍黑色的校園水手服,身材平板。自己怎麼會相信“只要上了高中,胸部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豐滿起來”這種無稽之談呢?她又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少女,那隔着寬鬆校服都能一望而知的豐滿曲線真叫人眼紅,久美子獨自長嘆了一口氣。

京都府立北宇治高中由於其學生制服非常可愛而聞名遐邇,是宇治市內唯一一所統一穿水手服的學校,也因此受到了市內其他學校的讚賞。學校整體成績偏中上等,升學率也不是很高。久美子當初之所以選擇這所高中,就是因為這身學生制服。假如想就讀的高中的條件相差無幾,當然還是制服比較可愛的學校讓人更加動心。自己很顯然就是以這麼不太正統的動機選擇了自己的高中,不過,當自己真的穿上了這身夢寐以求的制服時,看起來卻沒有當初以為的那麼可愛了,這還真是不可思議。要是父母能將自己生得天生麗質就無憾了,這正是久美子最近的煩惱所在。

“接下來進行校歌大合唱,請大家起立。”

教導主任話音剛落,四周便一下子掀起了一陣喧嘩與騷動。久美子擔心自己跟不上大家的節奏,倏地站了起來。講台的黑板上貼着專為新生所寫的校歌歌詞宣傳海報。初中時幾乎沒有學生會唱校歌,高中又會怎樣呢?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跟別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久美子偷偷地巡視了一圈。只見周圍的新生全部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互相觀望着彼此。

吹奏樂部社團的成員們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認認真真地抱着樂器站在台階上。負責指揮合唱隊的則是一位面露兇相的女生。金色的上低音號在日光燈的照射之下熠熠生輝,久美子的心臟頓時漏了一拍。女指揮舉起手臂的剎那間,參與合奏的所有人也隨之舉起了樂器。擦得金光閃閃的小號挺着身姿,齊刷刷地朝向久美子的方向以示歡迎。部員們深深吸氣的聲音清晰地傳進眾人的耳中。指揮棒忽而筆直地指向上方,忽而又滑向下方。

“……這還真是亂七八糟。”

久美子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不堪入耳的樂聲撞擊着眾人的鼓膜。節奏既不整齊,拍子也亂糟糟的,指揮棒的動作與樂器發出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協調。久美子原想着上了高中也要繼續參加吹奏樂部,但若是這種水平的話,那還是另做打算了。別說是進軍關西吹奏樂大賽,恐怕就連京都府的大賽都別指望能拿到金獎了。

久美子放下腦海中的雜念,場內還在繼續演奏着雜亂無章的樂聲。但是,現場沒有任何學生開口唱歌,倒是從牆角處傳來了老師們的嘹亮歌聲。沒過多久,演奏終於告一段落,剛才參與演奏的學生全都回到了原來的座位。會場繼續按流程進行着開學典禮,久美子對接下來的學校生活略感不安的同時也滿懷憧憬。要加入什麼樣的社團才好呢?在新學校能不能交到朋友啊?新的班主任老師又是怎樣的人呢?

“接下來,有請新生代表高坂麗奈同學上台致辭。”

熟悉的名字傳至耳邊,久美子突然抬起頭來。“到!”體育館響起一個浩氣凜然的聲音,一位身着水手服的美少女倏地站了起來。傾瀉如墨的黑色長發、大而有神的眼睛、腰桿挺得筆直的背影充分顯露了她的自信。

高坂麗奈。

久美子和她曾就讀於同一所初中,而且同樣加入了吹奏樂部。倘若是成績優異,在老師們之間風評也相當良好的她,的確足以肩負新生代表這樣的重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像麗奈這般聰慧的人原本能夠考上更理想的高中,她為什麼會選擇這所學校呢?該不會她也和自己一樣,是因為憧憬這身學生制服,才決定來上這所高中的吧。正當久美子歪着頭迷惑不解時,麗奈冷不丁地突然將頭轉向了這邊,她那宛如黑曜石一般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這邊。她總不可能是在盯着自己看吧?兩個人的視線相互交錯,縱然只是彈指之間,但對於久美子來說,感覺像是過了很久。麗奈放鬆一直緊繃的嘴角,宛如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將視線移向了正前方。只見她嘴唇微微翕動,流暢地說出了一連串的台詞。“新生代表”這個響噹噹的稱號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又消失,久美子輕嘆一口氣。

“喂!你叫什麼?”

久美子走進高一三班的教室,才剛剛落座就有同學向她搭訕。她往旁邊瞄了一眼,有一位留着一頭短髮的少女正對着她喜笑顏開。薄薄的嘴唇翕張之間隱隱約約可見白凈的牙齒,從她古銅色的肌膚可以猜得到她以前參加過運動類的社團。對方是自己至今為止都沒怎麼接觸過的類型。久美子為了掩飾慌張,似有若無地微微展露笑顏。

“我是黃前久美子。”

“你叫久美子呀?我是加藤葉月。隨你個人喜好,無論叫我加藤,還是葉月都可以哦。”

葉月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位上探出自己的身體。久美子心下想着“這位女生還真是自來熟啊”,然後重新轉過身來面向她。

“對了,久美子是哪一所初中畢業的呀?該不會是東中吧?”

“我畢業於北中。”

“北中?真的假的?”葉月對此感到十分意外,隨即睜大了雙目,“不知道為什麼,來北宇治的高中生大部分都畢業於東中,我也是。這樣一來,就像是就讀於一所有很多熟悉的人的高中。”

“這樣不是就能夠結交到很多朋友了嗎?真好啊,好羨慕你呀。”

“不好不好不好,在我看來,這一點兒也不好。自己初中的往事若是被其他校友知道了的話,那就太糟糕了。哪怕自己想在高中改頭換面從頭來過,也絕對會引起其他熟人的矚目。”

“不會出現這種事情的吧?”

“真的會有,所以我才努力剋制自己不去染頭髮的。實際上,我很想把自己的頭髮染成紅色的。”葉月一邊說著一邊以手指纏繞着自己的頭髮。

這件事情已經遠遠超出在高中改頭換面從頭來過的範圍了吧……

久美子心想,但是她忍住沒有說出來。

“話說回來,剛才我就有點在意,為什麼你說的是標準語呢?”

“嗯,我之前在東京住過一段時間,也許是這個原因吧。”

“欸?那你都完全沒有受到關西地方口音的影響嗎?”

“我的家人也都說標準語,所以我才沒怎麼受影響吧。啊,我身邊的朋友反倒說他們受到我的影響了呢。”

“啊,那我也得注意一點,免得被你的標準語影響到了。”

葉月以手掌托着下巴,若無其事地說道。只見她的右頰微微往上提起,露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態。久美子的嘴一張一翕,彷彿想說些什麼,不巧正好趕上某位老師一腳踏進教室。這位老師頭上的白髮紮成一束馬尾垂在腦後,總覺得這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女性,看起來好像已經五十多歲的樣子。她環顧教室一圈后,清了清嗓子。

“請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她那平靜而充滿魄力的聲音,讓異常喧鬧的教室瞬間恢復安靜。

剛才還在喧嚷的學生,全都按照座位表上安排好的位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哎呀!太可怕了。”葉月小聲嘟囔着。

“大家現在已經成為高中生了,卻還在教室里吵吵嚷嚷,確實不是什麼值得讚賞的事情。高中已經不是義務教育,還請大家都具備身為高中生的自覺。”

原本還洋溢着某種狂熱氛圍的教室倏地冷卻了下來。老師一臉厭倦似的長吁了一口氣,以那骨瘦如柴的手執起粉筆。不一會兒,綠色的黑板上就浮現了白色的文字。

“我是高一三班的班主任松本美知惠,同時也負責教授大家聲樂課,擔任吹奏樂部的副顧問。”

“吹奏樂部”這幾個字使鄰座的葉月馬上有了反應。

“醜話說在前頭,我自以為豪的就是我是這所學校最嚴厲的老師,所以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嬌縱你們,還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

美知惠說完這句話,不慌不忙地取出了黑色的檔案夾。

“接下來開始點名,被點到的同學請大聲回答……麻井雄大。”

“到!”

“石川有紀。”

“到!”

上初中的時候,就算被老師隨堂點名叫到,大家往往也都只是敷衍地舉一下手就完事了。沒想到上了高中,就得一本正經地給予答覆。這是不是就表明學生的年齡越大,就越得遵守校規呢?還是說,單純只是因為這個老師格外嚴厲而已呢?

“……黃前久美子。”

“……啊,到!”

久美子正想得出神,差一點兒就錯過應答老師的點名。她略帶慌張的應答聲稍微緩和了教室里的緊張氛圍。葉月笑意盈盈地朝她看了過來。由於感到害羞,久美子情不自禁地伏下了自己的頭。

“……加藤葉月。”

“到!”

“川島……綠輝(Ryokuki)?”

讀到這個名字,美知惠老師的臉龐上露出些許困惑的神色。少女的頭髮蓬鬆得好似貓毛,她戰戰兢兢地在不知道該怎麼讀自己名字的老師面前舉起手來。

“抱歉,實在非常抱歉。我的名字念作‘薩菲爾(Sapphire)’。

儘管我的名字的漢字寫成綠色的光輝—‘綠輝’兩個字,但是念作‘薩菲爾’。”

念作“薩菲爾”?教室里的學生們開始喁喁私語。她好像為自己名字的發音感到害臊,舉止變得越來越畏怯退縮,瘦弱的背影也縮得越來越小。

“不好意思,川島綠輝同學。你的名字我不會再念錯了。”

美知惠說完,馬上開始點名下一個學生。教室里的私語也隨之恢復了安靜。話雖如此,她怎麼起了這樣的名字呢?這好像是美少女專屬的名字呢。久美子心想着,定了定神,將視線再次投向坐在正前方的少女。可惜久美子從後面看不到川島同學的相貌。

“薩菲爾……很帥氣的名字呢。”葉月略感詫異地呢喃道。

這個人的“美感”有些標新立異啊……久美子想。

“今天的點名就到此為止,明天要進行水平測驗,請各位努力備考。”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由班主任老師的這句話畫上了句號。怎麼辦啊?自從中考結束后就再也沒有碰過教科書了……久美子不禁嘆息道。

“久美子,你住在哪裡啊?放學后一起回去吧。”

久美子剛剛將教科書塞入書包,早已準備妥當的葉月就已經站在她的面前。只見葉月黑色的皮製書包上掛着一個小號模樣的鑰匙扣。

“我家在平等院附近,方向一樣嗎?”

“一樣的。我坐京阪線,在黃檗站下車。”

“這樣啊,那我們好像離得很近呢。”

久美子一邊應答着葉月,一邊站起身來。她的書包上沒有點綴任何飾品,她不怎麼喜歡那種雜亂的感覺。

“葉月,你初中是吹奏樂部的成員嗎?我看你書包上掛着小號模樣的飾品。”久美子指着葉月的鑰匙扣問道。

葉月春風滿面地搖了搖頭。

“不是哦。鄙人可是地地道道的網球少女。”

“你身上確實洋溢着一副運動類社團成員的氣質呢。”

“大概是因為我皮膚黑,才讓你如此覺得的吧。這是我在練習網球的時候曬的,其實我原來的皮膚非常白哦。”

葉月喜笑顏開擼起袖子來,手臂上古銅色的皮膚從某一段開始變得非常白嫩。這也許就是大家所說的學生制服式曬痕吧。

“欸,可是上了高中以後,我打算加入吹奏樂部。好像很有趣的樣子。”

“這樣啊,我初中的時候就是吹奏樂部的成員。”

“真的嗎?那你高中也要繼續參加吹奏樂社團嗎?”

“我還沒想好……”就在久美子正想開口應答的時候,突然有人打斷了她的話。

“打擾一下,請問兩位都打算參加吹奏樂部嗎?”

葉月和久美子不約而同地望向發出聲音的地方,站在她們眼前的是剛才那位滿頭蓬鬆‘貓發’的少女。她的名字只要聽過一次就令人難以忘記。川島綠輝,這個擁有標新立異的名字的少女,五官輪廓非常柔和,面容精緻。

“哎呀,原來是‘薩菲爾’呀!”

葉月毫無惡意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剎那間,少女的臉龐有如燒透了的章魚一般紅撲撲的。

“嗯……那個,實在抱歉,可以麻煩你們不要叫我‘薩菲爾’嗎?”

“欸?為什麼呀?”

“因為我討厭自己的名字,聽別人這麼叫我會感到羞恥。”

“‘薩菲爾’的叫法不是很帥氣嗎?我個人倒是挺喜歡這個名字。”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個名字很帥氣,但是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念,這讓我實在有些不好意思。”

綠輝一邊說著一邊垂下眼帘。實際上,久美子在內心深處也非常認同綠輝的這種想法,如果這是自己的名字,自己肯定也會不堪重負的。

“所以你們叫我‘小綠’就行了。”

“‘小綠’嗎?沒問題啊,我記下了!”

葉月使勁兒點了點頭,然後轉手一巴掌狠狠地拍在綠輝的背上。

這大概是她個人習慣使用的肢體語言吧。只見綠輝瘦弱的身體在她的巴掌下顫巍巍地差點跌倒在地。

“小綠,你畢業於哪所初中呀?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走嗎?”

綠輝如請示一般仰視着她們的臉龐。久美子露出笑容,使勁兒點了點頭說:“當然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