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巨大的建築,坐落於世界的正中央。
這並非物理上的概念,或許更加接近“信仰”,就像遙遠的古代,人們相信建一座足夠高的塔,就可以通往天國一樣。
“世界樹”——
世界唯一的政府,“地球聯合防衛機關”的總部所在地。一個從小學的政治課上就開始教,卻除了“世界中央”之外,沒人知道具體在哪的地方。
有人說……如果能進入這裡,就等於把整個世界的命脈握在了手中。
這是一座與整個新曆紀元同齡,默默管理着全球50多個自治區,維繫着世界的和平,與人類的存亡的機關——聽起來或許有些誇張,但事實就是如此。就像它的名字“樹”一樣,那些散布在大街小巷上,毫不起眼的路燈,事實上,卻是將整顆星球從末日級的災難中拯救出來的,史上最偉大的發明¹……
雖然體制上和各大自治區的政府沒什麼區別,但妄想通過公務員考試進入世界樹是不可能的,即便成績是全球第一也沒用。
進入這所機關的資格只有一個——
必須是“超能力者”。
在這座可以加上好幾個“超”字的,超神秘的建築中……
我就站在這裡。
首先就按照慣例,先從自我介紹開始。
我的名字是“耶夢加得”。
這當然不是真名,不過,我的真名是什麼,對於世界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來到這裡的人,通常都不以姓名,而是“代號”互相稱呼。耶夢加得就是他們給予我的——準確來說,是給予“我即將擔任的這個職務”的人——的代號。
來到這裡之前的我是什麼人,過去在做什麼,這些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即將成為一名班主任。
因為,今天——
世界樹內部的中庭層,新建立的一所學校,就要正式開學了。
說是學校,作為最初的“α屆生”,今年從世界各地招收來的,從“那種疾病”中生還下來,並且獲得了能力的孩子,不過只有15個罷了。為了15個人建立一所學校,這件事聽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上面的人說,“現在隨時可能開戰,絕對不能浪費任何資源,為了儘快提高軍隊的戰鬥力,我們只能這麼做。”
我覺得很悲哀。明明他們還是該被保護的,只要在傘下無憂無慮地玩耍就好了的年紀。但我也清楚,如果戰爭輸了,陷入危險的就不只是15個不幸的孩子,而是成百上千無辜的平民了。
事已至此,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做一個好老師,儘可能地教會他們更多東西,讓他們有更高的幾率從戰場上活下來。
——
懷着這樣的心情。
我按下電梯的按鈕,準備離開斯瓦特層,前往中庭。
斯瓦特層是我原本居住的地方,有些類似於科學研究所,在被任命為α班的班主任之前,我在這裡做一些普通的文職工作。我帶着幫我搬行李的小機器人,在電梯門口踱步,等着它下來。這裡的人都很忙,我也沒有那種關係好到會特意來送我的朋友,不過,偶爾還是會有穿着白大褂路過的同事,向我打聲招呼,調謔似的喊一聲,“耶夢加得老師,以後發達了,別忘記回來看我們啊。”
我很不好意思,低着頭沖他們笑笑。
叮咚。
電梯到了。
我撐着門,讓機器人先進去,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往裡走。
——然而,就在電梯門要關上的一瞬間,一隻手突然直插進來,卡住了門,就像恐怖電影里的經典畫面一樣。我被嚇了一跳,心臟都差點從嗓子里飛出來,直到門被重新打開,露出對方的身影,我看清那個人的臉,才長長地出了口氣:
“什麼,是A君啊……”
“嚇到您了?抱歉,抱歉啦。”
A露出似乎並沒什麼歉意的、燦爛的笑容,徑自擠入電梯,和我並排而立,站在被機器人和行李佔去大半,只剩下一丁點的空隙中。
“莉——噢,現在該叫您耶夢加得老師了吧。這是要去中庭上班了嗎?”
“是呀。現在心臟怦怦地跳,雖然已經看過那些孩子的資料了,不過還是緊張得很,不知道能不能和他們相處好。”
我小聲嘆了口氣,向後靠在電梯壁上。
A的年紀很輕,只看長相的話,幾乎不比我接下來要教的孩子們顯得成熟。這傢伙並不是斯瓦特層的人,而是在更高的樓層工作,不過我經常在這一層見到無所事事地閑逛的A,也不知是工作需要找誰,還是單純地過來玩的。
“我覺得沒問題,因為耶夢加得老師很可愛嘛。”
“不要打趣我啦……”
“這可不是打趣。您的可愛,應該是冷血無情的殺人魔見了,都會猶豫一下要不要下手的類型吧。”
“哈哈……”
雖然對方好像是在稱讚我,表情也一本正經,但是,這個比喻未免也太晦氣了。
不過,對我來說,A姑且也算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只是一笑了之。電梯繼續上升,從斯瓦特到中庭事實上只有一層,路程卻有足足幾分鐘,因此同事之間時有傳言,世界樹實際上完全不止九層,只不過,絕大部分的區域,都是僅靠電梯無法抵達的罷了。
“說起來,A君去哪裡?回亞爾夫層嗎?”
“嗯,是啊。”
A答得有些漫不經心,盯着電梯里的攝像頭,像是在思考些別的事情。
我無意識地向左看了一眼。
就在這時,注意到了一點細微的不協調感。
A穿着一件類似於帶帽斗篷的風衣。這是亞爾夫層的制服,沒什麼好奇怪的。但是,從領口露出來的部分,是白色的立領,而非慣常的襯衫和領帶。或許,走在路上的話,乍一看完全分不清楚,我也只是因為現在離得太近,才能夠意外地發現這點。
話說在前,我不是會對其他人的穿衣品味指指點點的人。我會覺得奇怪,只是因為,這個領子,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我不自覺地盯着它看,於是,自然而然地,察覺的A也看向了我。
“老師?”
“啊,沒事……”
我剛這麼說,電梯就叮咚一聲,到達了中庭。
我連忙沖A歉意地一笑,收回目光,往後又退了退,給機器人讓開方便出去的通路。
——
不過,A沒有這麼做。
因為電梯門沒有打開。
在電梯停穩之後,一秒鐘,兩秒鐘,直到十秒鐘過去了,電梯還是沒有打開。我逐漸意識到事情不對,下意識地越過A,伸手想要敲敲那扇門——
然後看到A平靜的雙眸。
A沒看電梯,只是看着我。就好像,電梯沒有開門這件事,原本就是預料中的一樣。
下一秒鐘,我感到胸口傳來涼意,隨即是一股難以描述的劇痛,有什麼東西從身體里噴薄而出,和渾身力氣,和熱量一起,像猩紅色的雨水,潑灑在A的身上。我錯愕地看着對方,卻看不清A的表情。不知何時,A已經把兜帽戴上了,鮮血順着帽檐流下來,一串,一串,像是屋檐下的雨水一樣。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癱倒在堆滿行李的機器人上。
而A只是沉默地揮動手中的刀子,一下,一下地捅進我的身體。刀每一次拔出來,都會帶出小小的、噴泉似的血柱,越過A的肩膀,濺落在緊閉的電梯門上。
我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直到疼痛逐漸變得麻木又遲鈍,視野也愈發模糊。渾身浴血的A終於停了下來,小口地喘着氣,將戴着的兜帽摘下。電梯里的燈光平穩,監控攝像頭也運行如常。但A彷彿絲毫不在乎這一切的後果,噹啷一聲丟掉了刀,慢吞吞地抬起手來,將沾滿血污的斗篷脫下。
……
啊啊……
那一瞬間,我才明白過來。
那個衣領帶給我的熟悉的違和感,究竟是什麼。
脫下斗篷的A,在內里穿着的,是雪白的,一絲不染的立領軍裝。那是原本為中庭的新生們準備的制服,奇妙的是,穿在A的身上也絲毫不顯得違和,那張沾了一丁點血的面龐十分稚嫩,就像個真正的學生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哪兒。不知何故,卻能感覺到,眼淚正抑制不住地向下流淌。
……
等等。
我用已經無法發聲的喉嚨請求。
我朝A伸出手,抓住白色制服的下擺。
不要。
我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即便被稱為惡魔,遭受天誅地滅也是理所當然。
但至少,那些孩子是無辜的。
無論你想做什麼,請不要,不要對他們下手。
A背對着我。被塗成鮮紅的電梯門緩緩開啟。門外的白色是如此刺眼,讓那身制服看起來黑不見底,卻又柔和而朦朧,像是在發光一樣。我的血染紅了衣角,但未能將其浸染。A只是輕輕一撣,血珠就順着防水布料輕輕滑落。
“我很抱歉。”
A沒有回頭,輕聲地說。
這是我第一次從A口中,聽到彷彿含有一丁點真正的感情的話語。
……
但是,我已經無法再作出回應,也無法抓住那雙腳了。
電梯門重新閉合之時。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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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樹:本作世界觀中植物已經完全滅絕。“樹”指的是樹燈,一種以藍藻為能源核心,能夠將二氧化碳轉化為氧氣的科學裝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