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斯黛拉。”
黑暗之中,我聽見有人在呼喚我。
一個接一個的人影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見過的,沒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蠕動着他們的雙唇,呼喚着同一個名字。
“斯黛拉.諾克提斯!”
“年輕的英雄!”
“伊甸的希望之星!”
“不,我不是……”
我下意識地向後退去,低着頭,不敢看向人們臉上期翼的神情。
“啊——!”
一聲尖厲的長嘯劃破了此時熱烈的氛圍,出聲的那名女性正驚恐地指向人群背後。
“是「宙魔」,是「宙魔」來了!”
先前臉上還洋溢着笑容的人們此刻紛紛慌不擇路地向前跑去。我於洶湧的人群中逆流而上,與逃走的人不斷擦肩而過。
待我終於站到人群的最後方時,那隻宙魔也迅速地從黑暗裡衝出。它擁有着人類的形態,卻通體漆黑。本該是手指和腳趾的地方長出了細長的利爪。當它御風飛行時,銀色的髮絲隨風凌舞,身後是三對漆黑的羽翼。
然而最讓人心悸的還是他面目中央閃爍着妖治光芒的猩紅豎瞳,那是它擢取人類精神力的強大工具。
——宙魔「路西法」,在伊甸最高指揮中心紅色警戒名單中排名第五的高階宙魔。
我從未遇見過如此強勁的敵人,以至於我抽出水晶的動作都稍微遲疑了一下。
不想路西法壓根沒有多分給我一點眼神。只見它一拍羽翼,朝不遠處一道白色身影飛去。
我驚異地轉過頭,看見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摔倒在地,而她的身邊沒有一個大人。也是,人們都去逃難了,又有誰會注意一個不小心被大部隊拋下的女孩呢。
面對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的路西法,女孩低聲抽泣着,淚水布滿了她的臉頰。她能做的只有本能地挪動四肢向後退去,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女孩的力量又怎麼能與宙魔相比?
絕望的女孩看向我,彷彿看到了希望。
“救救我。”她說。
一定會救你的。
就在路西法變向的那一刻,我便將手中的水晶擲出。黑紫色的暗之水晶化為一柄巨劍,恰好在小女孩身前堪堪擋住了路西法的攻勢。
下一刻,我就被水晶的力量傳送至女孩身邊。我左手握緊劍柄,奮力地向前橫斬,蘊含暗之力的劍芒將路西法一把擋開。同時右手環住小女孩的腰身,足下一蹬,便借力滾落至一旁。
“謝謝你,大姐姐!”
獲救的女孩甜甜地笑了起來,純凈的笑容使我心底一暖。
但我只是推了推她的背,並對她說:
“快跑吧。”
說罷,我又重新舉起武器,準備與路西法搏殺一番,可放眼望去,視野中卻並無它的身影。
“啊——!”
從我身後傳來了尖叫聲,比我之前聽到過的所有叫喊聲都要凄慘,都要不甘。
我突然心下一沉,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後方望去。
拜託了,千萬不要是……
映入眸中的,是路西法用利爪刺穿小女孩身體的那一幕。鮮艷的紅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全身的血液彷彿在那一刻被凍結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盡的怒火。
“混蛋!”
我怒吼出聲,將全身的力量都注入劍中,不顧一切地揮劍向前。
劍光落在路西法身上,卻沒有造成任何傷害。因為在劍刃即將斬斷它頭顱的那一刻,路西法消失在了空氣中,而我只有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周圍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之中。
我跪倒在小女孩的屍體旁邊。她的白裙子已經被血漬浸染,像是路西法冰冷的紅瞳在注視着我,嘲笑着我。
女孩生前朝我微笑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可現在的她再也無法綻放出那樣美麗的笑顏了。
造成這一切的人,是我。
是我親手把她推入了地獄。
我強忍着內心的悲痛,想要將她抱起。可就在我雙手觸碰到女孩的那一刻,她睜開了雙眼。
“姐姐不是伊甸的希望之星嗎?為什麼沒能救下我呢?”
我大為震驚,剛想開口詢問,眼前的小女孩卻立刻變成了我更為熟悉的模樣。
少年額前的棕色短髮被血液浸濕成一綹一綹的,露出一雙鎏金的眼瞳。往日總是掛着漫不經心的笑容的臉上如今卻毫無血色。
我開始有些搞不清情況了。
“梵,你……”
“斯黛拉,我的好搭檔。”
梵驀地打斷了我的話。
“為什麼不救我?”
我的腦海中頓時閃過一幅畫面:面對跌落在地的小女孩和戰況岌岌可危的梵,我選擇救下前者。
做出這樣選擇的結局,是女孩的逝去和路西斯重傷垂死。
這不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而是我曾經的回憶。無能的我無法救下他人的回憶。
此時面對梵的質問,我艱難地張了張嘴,想要懇求他的原諒,衣領卻被人一把揪住——是先前那個發出尖叫的女人。
在女人的臉上,驚恐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怒火。
她問我:
“你為什麼沒有救下我女兒?”
“對不起……”
我只能這麼說。
梵不見了,女人不見了,可周圍的人卻越來越多。我茫然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扭曲的面孔。
人們在說著:
“救我啊!”
“為什麼不救我?”
“你不是伊甸的希望嗎?”
“斯黛拉.諾克提斯,你太讓人失望了!”
“對不起,我……”
我低聲地道歉,但嘈雜聲卻愈漸增大,每個人到最後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在吶喊着:
“為什麼不救我!”
2.
我睜開雙眼,列車上慘白的燈光使我的眼球微微刺痛。我緩緩地按着太陽穴,感受到皮膚下細小的血管在有規律地搏動着,這使我不禁長呼出一口氣——
太好了,只是夢而已。
我將腦袋輕輕靠在椅背上,看見列車上的人們或站立或倚靠。有早起的上班族在無聊地刷着手機,幾個女生坐在一起低聲交談,有一名學生裝扮的少年抵擋不住睡意,已經靠在欄杆上睡著了。一切都是那麼平淡且溫馨。
那些事已經過去了。我在心中告誡自己。我接下來會去往全諾亞最負盛名的學院就讀,然後平凡地畢業,回歸普通人的生活。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還好,老師給的地圖和推薦書都還在。
於是我轉頭望向窗外的風景,列車快速地行駛過伊甸的空中軌道,燈光倒映在我的瞳孔里,或明或暗。
這裡是伊甸,人類的樂園。
我們生活在的這顆名為「諾亞」的星球早在億萬年前被一顆流星擊中,從此星球的表面便有了生命。
有人將那顆流星稱之為宇宙的饋贈,也有人認為它是災厄的根源,因為從這顆「源之晶核」中誕生的不只是人類,還有邪惡的生物——「宙魔」。
宙魔以人類的精神力為食,被它們吸食過的人類無一例外都將死去。除此之外,宙魔還具有將物質晶體化的能力,高階層次的宙魔甚至可以操控人類的精神。但好在人類從源之晶核中提取能量並製成了「水晶」,因此也出現了以水晶魔法為武器的魔法師,他們將守護人類家園為己任,幾百年來不斷與宙魔戰鬥着。
但說來也怪,即便有相關發現證明宙魔與人類是同一時期的生物,但宙魔的出現卻是近百年來才有的事。這其中的空白讓人很難不對此產生懷疑。
我凝視着於伊甸中心矗立的高塔,那是伊甸最高指揮中心,也是人類與宙魔鬥爭的最大依靠。一百年前,是他們的創始人伊赫亞清除了在這片區域作亂的宙魔,從廢墟之上建立了這座人類樂園。如今他們仍然在此注視着這片平和的土地。
平和的……
警報聲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刺眼的紅光映照在人們驚慌失措的臉上。所有車廂間的大門同時“唰”地打開。人群頓時一擁而上,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廣播適時地響起:
“警告,警告。車廂內有宙魔入侵,請所有乘客迅速移動至兩頭的車廂。重複……”
不用重複了,因為廣播中提到的宙魔已經跳進了我們車廂。
這隻破窗而入的宙魔看上去像只蜥蜴,當然,是放大了幾百倍的那一種。它的外殼上覆蓋著一層暗紫的晶狀體,因此看起來十分恐怖。
這是「達克」,最為普通的一種宙魔。沒有什麼特點,能力也很低下,比較讓人忌憚的一點就是它很能生,所以它的數量特別多。
話雖如此,但就是這麼一隻達克,就能使整個車廂的普通人通通領到地府的單程票一張。所以人群因為它的到來而更加地恐慌,尖叫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大家不要慌張,從右側的門裡出去。讓女士和小孩先走!”
啊,英雄出現了。
我循聲看去,發現出聲的是一位與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他有着火紅的雙眸和金子一般的頭髮,稚氣未脫的臉上閃爍着堅毅的神情。放在此時混亂不堪的人群之中,他的出現就像是戰場上英勇無比的將軍,肩負着人們的希望。
騷亂的人群漸漸平靜下來,在少年的指揮下開始有條不紊地疏散。
敢於直面危險,的確勇氣可嘉。不過喊的這麼大聲,就不怕暴露自己嗎?
顯然,達克雖然智商堪憂,但基本的進攻意識還是有的 。它立即調整方位,朝那名少年撲去。少年站在人群的最末端,面對來勢洶洶的達克,他不由得露出了嫌惡的表情……真奇怪,他竟然不害怕嗎?
我對此感到十分疑惑,但眼下情勢危急,我也不可能再繼續坐以待斃。算了,就最後再使用一次魔法吧。
我抬手末向腰間裝有水晶的儲物腰帶,但有人比我速度更快。一名扎着兩條長長麻花辮的女生擋在了少年與達克之間,手中是隱隱散發著白光的水晶。
我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原來車上還有除了我之外的魔法師嗎?我竟然沒有感知出來?
就在我思緒紛飛的瞬息間,達克已經抬手準備送出致命一擊了。奇怪的是,那名女生只是緊握着手中的水晶,看樣子像是在蓄勢待發,但水晶除了閃爍一下之外,並無其他回應。
利刃順勢落下,女生無奈地閉上雙眼,迎接死神的懷抱。
“喂。”
『我竟然沒死!』
我猜這是女生睜開雙眼后的第一反應。
噢,你當然沒死。因為在最後一刻,是我拔劍擋住了達克的攻擊。
我抬劍橫在胸前,達克那對尖爪離我只有幾公分的距離,這使我不禁皺了皺眉。
“喜歡打架的話,然我來做的你對手怎麼樣?”
我一仰下巴,挑釁似的看向達克。
“退後。”
略微偏過頭,我低聲地對身後人說道。
“多謝。”
少年沒有任何遲疑,向我道了謝后就走。女生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緊隨着少年的腳步朝後面車廂跑去。
“吼——!”
似乎是對唾手可得的食物就這麼從嘴邊溜走的不甘,達克沖我怒吼着。它嘴裡的尖牙在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這讓我有些感慨:原來宙魔也會保潔牙齒啊。
這麼想着,我揮劍回敬給它一個十字斬。劍身重重地撞上它的頭顱,把它給整隻敲進列車的地板里去了。
“起來!”
我一個上挑將它又挑至半空,劍光不斷地落下,在它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達克痛苦地哀嚎着,但它的利爪卻不能傷我半分。
終結吧。
我在心底默默地說道。
劍身上亮起了黑光,源源不斷的力量正匯聚於劍尖上的一點。我將巨劍高舉過頭頂,擺出斜砍向下的起手式。
劍光再閃,漆黑的刀芒將達克硬生生地斬成兩段。血液飛濺至一旁的牆上,顯得有些可怖。
我輕輕吐出肺中的濁氣,將水晶收回腰間。警報聲仍在我耳畔迴響,但在這其中,似乎又摻雜了些急促的腳步聲。
我突然想到了些什麼,猛地抬頭看去,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震驚起來。
卧槽,它們這還是團體作案!
我再次召喚出劍刃,直接一劍劈開列車的天花板就跳了上去。
原諒我吧,伊甸執法隊的隊員們,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啊!
自我懺悔了0.1秒后,我站在了車頂上。
如果沒有上級指令的話列車是不會停止行進的,即使是在達克來襲之時,車子也一直在朝終點開去。現在列車正在經過一段隧道,所以車廂以外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得益於水晶的作用,魔法師在黑暗中的可見度會比普通人要高些。我也因此能夠目睹接下來的這一幕。
幾隻達克瘋了似的向站在車頂上的少年襲來,卻在距離他大約半米處便無法再近分毫,像是被人為地按下了暫停鍵一般。
隨後,它們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扭曲成一種詭異的弧度。而後一個接一個地爆開來,血滴四濺,卻又奇妙地避開了少年的周圍。
至始至終,少年一步也沒有動過。他就這麼站在那裡,雙手插兜,任由呼嘯的狂風將他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
我驚異於少年強大的力量而說不出話來,他卻偏過頭來看我。這一看使我更加地震驚了。
澤洛.伽拉姆,啊呀,“老熟人”了。
與五年前相比,他的身形變得更加挺拔,五官也愈發深邃。他似乎換了髮型,把劉海梳得幾乎要遮住眼睛。唯有那雙古井無波的紫瞳還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只是這樣默默地注視着對方,像兩隻孤狼在互相試探。
我沖他笑了笑,仍是沒有言語,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也還活着,太好了。
我的眼前突然有白光閃現——列車要駛出隧道了。
逆光之中,我看不清澤洛的表情,只能隱隱約約地瞥見他似乎做了什麼,然後跳下車廂,消失不見了。
我凝視着他離去的方向,腳下是被霓虹點亮的城市。
就要到站了。
3.
待我匆匆忙忙地衝到學校的時候,離規定的報道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天了。因為達克在列車上那一鬧,導致我在下車之後就被執法隊的隊員們請去喝茶了。這一喝便喝到了當天下午。
此時的校園裡零星的幾個人影都沒有剩下,我甚至向他人無法問路。
門口那個保安大叔倒是兢兢業業,可當我一問到第十三教學樓時,就連他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不由得開始懷疑老師和我說的話是否靠譜,明明我是來這裡的普通科報道的,為什麼保安卻不知道教學樓在哪呢?
沒辦法,我只好自己進入學院。好在有老師的推薦信在手,保安很快就放我進去了。
伊卡洛斯學院作為全大陸最著名的魔法學院,其校園佔地面積也大得令人驚嘆。一路走來,除了教學樓以外,還有商場,電影院,咖啡館等建築,活脫脫就像一個縮小版的伊甸。
在這種地方尋找一棟小小的教學樓,無異於大海撈針。
對了,還有地圖。
我欣喜地翻出那張紙,展開一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
“我靠,為什麼會有人把這麼重要的地圖畫的像是三歲小孩的即興之作一樣啊!”
我顫抖地舉起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紙,那些簡約的線條,凌亂的筆跡,甚至在右下角還有老師畫的笑臉和他那潦草的簽名——布萊克.因克。
不行,我已經開始有些頭痛了。
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只得認命地跟着那張破紙片七拐八拐,來到了一棟低矮的教學樓面前。在一樓第一間教室的門框上,插着塊寫着“Class Zero ”的牌子。
零班?我心底莫名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就我之前的閱歷來看,零一般象徵的都是比較特殊的事物。
我略帶猶豫地擰開了把手,準備一探究竟。
……天哪。
在列車上遇見的少年露出溫和的笑容,梳着麻花辮的女生興奮地向我揮手。梵趴在課桌上睡著了,但我仍然能一眼認出他來。澤洛坐在最靠窗的位置,絲毫沒有往這邊看的意思。
老師站在講台中央,眼睛裡透出笑意。
“斯黛拉,歡迎來到零班。”
不,等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感覺平凡的生活已經在離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