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之章(四)

列车轰鸣,十几年前的景象一晃而过……

第一次坐城际列车时,年幼的自己尚且一无所知,现在回想起来,父母的面容已模糊不清,记忆的角落只剩下粗糙的手、温暖的胸膛、憔悴的笑容和些许轻柔的絮语。

“杂音会救你的。这种病不多见,但……他们有的是办法救你。这之后我们就不再是你的父母了,你会成为杂音的门徒。可以忘了我们,但要记着我们赋予你的名字——赛蕾娜。”

……

“赛蕾娜,醒醒,进站了。”

揉开睡眼,邻座仍旧是同事卡农,窗外满是暗红的迷雾,看来已经到G园区境内了。

“真是睡了一路啊你,下次不会再让给你靠窗的座儿了。听见了吗?喂,听什么呢?”

卡农说着就要摘掉赛蕾娜的耳机,赛蕾娜下意识拍落了她的手,哼出几声刚睡醒的柔音:“别碰我的东西……”

“好啊,赛蕾娜。骑士学校这几年,是谁天天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我们是同学,不对——是室友吧?毕业当上了高音部就翻脸不认人了?”

“对高音部……就是这个态度吗?唉,行吧,这回的工作报告,我会把你写得好看一点。”赛蕾娜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明显含着几分委屈,卡农顿时绷紧了脸,直到下车都没再说一句话。

办完入境手续,二人直赴“血花娱乐场”,那个傀儡报废前只吐出了“血花”二字,除了蔷薇胸针,这便是她们唯一的线索了。

赌场横跨了半条街,正门络绎不绝,门口有座石雕,认得出是旧时代神话里的女神,赛蕾娜观察了好一阵子,迟迟没有进去。

“我说……亲爱的小夜曲、好姐姐,请问您有什么计划?”

“这座赌场,你猜在这里有多久了?”

“这规模……少说得有个三五年吧?”

起初赛蕾娜也是这么想的,但先行调查得到的资料却有悖眼前之景。

“事实上,不到半年。没有股东、没有董事会、没有投资集团……什么都查不到,宛如一夜之间就立在这里了。”

“那可稀奇了。走,我们进去瞧瞧?”

赛蕾娜点了点头,“希望……幸运女神站在我们这边。”

一进大厅,她就打量起了黑西装的荷官,毕竟他是这里嗓门最大的。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们,一路小跑赶了过来,推开服务员亲自招待:“二位是F园区的贵客吧?里面请,里面请,您可以畅玩这里的任何项目。”

他领着二人来到柜台,赛蕾娜还没来得及打听正事,卡农就饶有兴致地开口了:“怎么没见换筹码的地方呢?”

荷官从柜台里取出一摞小山高的筹码,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上:“这些是送您的,赢钱了也都是您的,不够就随时找我。”

“哟,不要钱的啊?”

“呵呵,贵客有贵客的待客之道。娱乐项目都在里面,没事我就先失陪了,二位玩得愉快哈。”

荷官走了,卡农迫不及待地摆弄起了筹码:“你说呢?要不咱先玩玩儿吧?来都来了,不体验一下,回去怎么睡得着觉?”

“……你说呢?”

赛蕾娜依旧轻声细语,却不再有好脸色。

“嘿嘿……”卡农挠头讪笑两声,声音立刻虚了下去,“我说……要不……咱还是先玩玩儿吧?”

赛蕾娜叹了口气,就当是顺带熟悉赌场的构造吧。

她们兜了一整圈,玩遍了所有的游戏项目。这里有十几种游戏,但最热门的无疑是“处刑秀”——辨别傀儡与活人的眼力游戏。

这么一圈下来,卡农反而唉声叹气的。

“怎么,不是陪你玩了吗?”赛蕾娜问。

“唉,还是赶紧办正事吧,这地方到处都是傀儡,看着膈应。”

赛蕾娜瞧了瞧,发现卡农几乎把筹码全输光了,不禁想揶揄她:“可惜,还以为……你终于察觉到自己作为智慧生物的硬伤了呢。”

“嘁,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何况这么多傀儡,你看着就不膈应吗?教团最看不上的就是傀儡师了,放着肉身不去改造,光顾着摆弄外物。”

“要知道,不是谁都自愿想成为无罪者的……”

“好好好,不用再跟我讲一遍你的悲惨身世了。你是因为不治之症才被家里送来教团的,只有义体化手术才能救你的命。为了让你活下去,父母不得已才把你卖给教团,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的确是讲过很多遍的故事。罢了,正事要紧,眼下就不和她斤斤计较了。

“卡农……还有筹码吗?”

“只剩一个了。怎么,你不是不想玩吗?”

“我改变主意了。”

赛蕾娜特意找了张空桌,招呼荷官面对面坐下,并吩咐卡农守在一旁。荷官似乎有些窘迫,一个劲躬身赔笑:“唉,这位客人……我只发牌,不参与。”

她轻笑着把筹码按到桌上:“我可以畅玩这里的任何项目。”

“这位客人……”

“我可以畅玩这里的任何项目。”

“嗐,那么……您想玩点什么呢?”

“很简单,猜猜在座的是人还是傀儡。不如,就让你选谁猜谁吧?”

“那就我来猜客人您吧。我猜啊,您是人类。”

“哦,你赢了。”赛蕾娜把筹码推给荷官,荷官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他正要起身离开,就被卡农伸手拦住了去路。赛蕾娜从披风里缓缓取出某样东西:“哦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枚筹码……”

红色的蔷薇胸针。

“这回该我来猜了。我猜你是傀儡。”

荷官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并非被人认出身份,而是因为瞥见了那枚“红蔷薇”。他毕恭毕敬地把筹码推回来,却再也无法掩饰掌心的颤抖。

“呵呵,您、您说对了,我的确是个傀儡……”

赛蕾娜死死握住他的胳膊,脸上的笑容愈渐阴冷:“不行,还是得确认确认。万一剖开你的肚皮,里面却流出了人类的血肉,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位客人?”

荷官话音刚落,数十个黑西装就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个个都全副武装。顷刻之间,赌桌被团团围住。

赛蕾娜旁若无人,依旧钳着荷官的胳膊,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从披风里拿出音符面具,一边戴上一边吐出轻弱的叹息。

“卡农……别让他们打扰我的游戏。”

那之后——

耳畔响起了旋律。

子弹出膛、利刃出鞘、本能的尖叫和逃命的步履。玻璃点作碎沫,金属削成烂泥,有子弹飞过切近的地方,却无一不被刃锋弹开。

枪鸣本有固定的频率,却总是以狼狈的连射收尾,其后多半便是歇斯底里的求饶和咒骂。

再之后有大剑破风。

总有液体自半空一齐喷洒,而肉块和骨头则错时落地。每到这时,悲鸣就会沦为失真的电子音,构成自律傀儡临终的绝响。

重复着猩红的旋律,直到一切重归寂静。

赛蕾娜缓缓睁眼,方才还金碧辉煌的赌场已然化作一片人间地狱,卡农从不远处踱来桌前,一边拭剑一边踢开挡道的遗骸,而那些遗骸之上,不见一朵昙花。

“什么嘛,全是傀儡,一个活人都没砍着,真是扫兴啊。”

偌大的赌场,只剩三人一桌。

荷官差点昏厥过去,他呼吸紊乱、瞳孔颤栗着,鼻涕和吐沫混在一起,手里还捏着自己那枚可怜的筹码,而赛蕾娜则依旧钳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打发时间般轻点桌面。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游戏了吧?”赛蕾娜问。

“你想要什么?”

“红蔷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红蔷薇!”

“废什么话呢?”卡农上来就掰断了他的一根手指,他疼得浑身抽搐,又是踢腿又是扭腰,赛蕾娜几乎要按不住那只胳膊了。

“说不说?看来还得再来一根啊。”

“别——!我说,我说!”

翘开了荷官的嘴,卡农神气地退到一旁,赛蕾娜没好声色地瞥她一眼,随后开始了审问:“关于红蔷薇,你知道多少?”

“这胸针是被能量液染红的——傀儡专用的能量液。喏,地上那几摊……都是。蔷薇产的自律傀儡,大多都供人奴役,只有少数觉醒的才能逃走呀。我们这些觉醒的,就会把自己的胸针染成红色,当作自己人的暗号。你手上这枚……肯定也是我们同伴的。”

赛蕾娜回想起主教交代的情报,G园区有一批失控窜逃的自律傀儡,其标志物正是红色的蔷薇胸针,这便是现场那枚“红蔷薇”的由来吧。

“你说觉醒的自律傀儡?”

“自我意识。摆脱束缚着我们的母程序,成为自由的个体……出于各种各样的BUG吧。”

傀儡还能觉醒自我意识?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圣女露西亚的下落。

“你知道我们是F园区来的。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杂音的装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前几天,我们中的几个打下了杂音的浮空车,劫走了里面的人……我猜是这件事吧。”

“人在哪里?”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卡农又掰了他一根手指,但他仍咬定自己不知道圣女的下落,等他停止呻吟,赛蕾娜继续审问:

“你平时,怎么跟同伴联络的?”

“情报站……几条街外的加德纳旅馆,那是我们的一个情报站,附近的同伴……都在那里联络……”

说着,荷官渐渐昏死过去,停止了全部的机能运作。

话还没问完,线人就已报废了,而这显然是因为卡农的暴力逼供,赛蕾娜沉叹一声,摘下面具就开始训斥她:“唉,叫你动他了吗?”

“还不是你慢吞吞的,要不是我来,他交不交代还是两说呢。”

“卡农……看看你搞的烂摊子,”赛蕾娜摊开手扫视赌场,“主教大人说什么来着?听不懂什么叫低调行事吗?你干的好事,我的披风都溅上了一滴血呢!”

自知干得有些过了,卡农只好小声嘀咕,尽量为自己开脱:“你叫我动手,还以为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呢,也不说清楚。再说凶什么凶嘛,真受不了,明明睡相那么可爱……”

赛蕾娜的声音陡然软了下来:“你……在列车上?”

“怎么,还不让看啊?”

“你干的好事……都会记到工作报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