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落地窗外,就是這個溫泉度假村所附屬的恆溫泳池。

雖然單就游泳的票價也不低廉,但這城市暫時還沒幾個能在冬天正常營業的溫水游泳館,再加上現在又是周末,所以訪客一點也不少。

“還真是……有種下餃子的感覺呢。”

樰鏵沿着窗邊走着,對眼前的景象感慨了一會兒,便又小心翼翼地端着炸雞柳往妹妹那邊走去。

“哥,你還真是,打算吃回本的呀?”

“可不是嘛……雖然是梁姐掏的票錢,但也不能讓資本家躺着賺了!”

樰鏵把幾個空的盤子摞起來,才放下這份自己守着廚師剛弄出來還熱氣騰騰的油炸食品。

“瞧你這說的,”即便少年班的考試沒有什麼政治科目,但樰枂還是知道哥哥指的什麼,就用平時她哥最喜歡擺出來的苦笑回應了一下,“但……這些東西,估計也不會很貴吧?”

“是呢,但比外面的乾淨些吧……枂枂還有什麼想吃的沒?”

“我看……那邊有些蝦和墨魚仔什麼的……”

樰枂用刀叉刮著外邊的麵包糠,因為她哥總提醒她少吃油脂太多的東西,雖然他本人不會嚴格禁止,但聽多了也會注意下。

“海鮮,你還是不太能碰的吧?過敏什麼的……”

“不用那麼擔心我的啦,”怕她哥噎着,樰枂急忙遞去一杯杯葡萄汁,“而且……早就不那麼過敏了的說,以前大概是身體不好?但現在,爸媽……特別是哥哥你,不都把我給照顧得,跟你差不多高了嘛~”

“你這發育好過頭了吧?”樰鏵拍了拍妹妹的頭頂,“所以,枂枂想吃點啥?”

“啥都想來點……畢竟,機會難得嘛,”等她哥放下刀叉,樰枂又笑着拿餐巾紙給他擦了擦嘴角,“話說……那邊,你剛不也路過幾圈了嘛,跟我說說有些啥唄?”

“那邊啊……有蟹柳棒,不過大概是用鱈魚肉做的,然後花甲和炸蝦,好像還擺着點不知道是弄啥的……生的,但我估計最好別當作刺身的好。”

“那就炸蝦吧?”說起這個,樰枂想起來小時候她哥跟她一塊弄出來的鬧劇,“不過,有水煮的么?”

“水煮的?”樰鏵表情略帶疑惑地看着妹妹。

“就是白灼啦,”樰枂晃着刀叉解釋道,“我看書上說,這種烹飪方式,最能保持食物原本的味道嘛~”

“應該可以吧,反正有廚師在那邊聽候差遣的說……白灼,應該比做鐵板燒什麼的簡單點?”樰鏵扶着下巴嘀咕了一會兒,“嘛,都給你拿點過來?”

“也別拿太多哦!”

現在暫時還沒有宣傳什麼“光盤行動”,且這餐價格不低的餐廳里也不像外邊自助餐有那種拿過量要罰款的規定,但樰枂對“粒粒皆辛苦”這句詩的體會還挺深刻。

“放心,不會浪費的!而且……本來咱們也不打算天黑之前就去泡湯的吧?”輕拍了嚇妹妹的頭髮,樰鏵站起來盯着海鮮區,等着算剛巧補貨的時機。

“但……去太晚的話,水會不會很臟啊?”

“咱們不去那些比較‘庶民’的池子啦……雖然……也不是什麼單間的私享溫泉,但訪客會少很多。”

剛剛才吐槽資本家,這會兒享受這種差異化服務,樰鏵覺得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想着怎麼轉移話茬,恰好見來享用午餐的人少些了,樰鏵就幫妹妹把帽子取下放一旁。

“海鮮什麼的……湯湯水水,等會兒剝的時候怕濺出來給你弄髒。”

“嗯~那就辛苦老哥再跑一趟啦!”

看了會兒哥哥的背影,樰枂坐在原處感到有點無聊,手莫名又把沒有任何遊戲功能的手機給掏了出來,還在沒有觸碰功能的屏幕上好像很習慣地劃了一下。

“咦,我這是……”

正嘀咕着,幾乎就剩下兄妹倆還在就餐的大廳突然來了幾位客人。

樰枂眼睛不好,只發覺那些人的派頭挺大的,秘書模樣的人有三四個,酒店員工也客客氣氣地幫忙拼了個大桌子。

“看啥呢?”

“來了些……算是吃下午茶的客人么?好像……年紀還挺大的?”

樰鏵端着新鮮出爐的鐵板魷魚回來,又順着妹妹的眼神望過去。

“那幾位……應該不是年紀大,好像……外國人?還帶着個跟咱們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子呢。”

定睛一看,樰鏵差點沒把魂給丟了,六神無主差點一屁股坐空,還好妹妹拽了他一把。

“怎麼啦?”樰枂一臉疑惑,用筷子頭戳了戳她哥,“看得那麼入迷……‘老夥計’就這麼能抓你眼球么?”

“呃……這空調是不是開得有點大呢……”樰鏵用酒精濕巾擦拭着額頭,看着妹妹斜着拋過來的滿是懷疑的眸子,捋了捋頭上翹起來的呆毛,“嘛,剛還以為見着熟人了,太久沒見着外國人了,就……有些臉盲了吧。”

“沒那麼巧吧……再說了,老哥你認識的都是高端知識分子,怎麼可能跑這裡來呢?”

“是啊,天底下哪來這麼巧的事?”

兄妹倆這麼感嘆着,卻忘了他們兩個在這兒閑聊本來就有夠離譜的。

“話說,似乎他們那桌的小孩,過來找咱們了的樣子呢?”

樰鏵放下刀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讓他有點合不攏嘴。

“你就那麼確定,是找咱們的么?”

“基本確定。”

聽到她哥這麼說,樰枂也就轉過頭去,確實看見了個淡金色頭髮的小女孩。

她嘴角還有沒擦乾淨的食物醬汁,兩人對視的時候,還招了招手。

“哥,這位……應該不是我外公那邊的吧?”樰枂突然感到一陣心悸,深怕一語成讖,這小女孩真是來自白羅斯那邊。

“我……基本可以確定,沒聽說這樣的親戚。”樰鏵這麼嘀咕着,那女孩又走近了一些,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啊……Hallo?Hello?”樰枂看對面沒多大反應,試探性地用俄語問了句,“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樰枂的俄語,在她小學時候就挺熟練的了,但也可能是跨代遺傳了她親姥爺祖宗的言語天賦。

“Привет!”

聽到最後一句,那黃毛姑娘加快了腳步,但她一發聲,也立刻就嚇得樰鏵差點把刀叉扔到了盤子里。

“不是……哥,你這反應是怎麼回事?”樰枂湊過來跟她哥悄悄嘀咕道。

“呃……枂,能幫我問一下她……名字么?”

“幹嘛不自己問啊?”

“你哥俄語三腳貓……而且……”

“那你正好用德語問一下啊!”樰枂說這話的時候稍微有些賭氣,畢竟如果真是那位哥哥的前任,她也不想幫這對跨越時空的鴛鴦重來一輪如此狗血的相認。

“呃……Вітаю,”看着那姑娘就要走到跟前,樰鏵苦笑着,拚命從腦海里撿出來唯一一個自己還記得的白俄羅斯語打招呼的詞,“Errr……Kennen wir uns?(我們認識么?)”

“Вы говорите по-немецки?(你說的是德語?)”那女孩愣了一下,轉過去跟明顯會俄語的樰枂微笑起來,“Странное сочетание!(還真是奇怪的組合呢。)”

“哥,你不是要問她名字嘛?”樰枂用手肘在拿姑娘的視線之外頂了頂她哥。

“呃……看來是不會德語……”樰鏵又擦了一把汗。

“也可能是她這會兒不會啊!”跟她哥抱怨完,樰枂也跟剛過來的這姑娘回了個微笑,“Мой брат не очень хорошо владеет словом, так что не обращайте на него внимания!(我哥他比較不善言辭,你千萬別介意啊!)”

“你剛剛這麼一大段,跟她說些啥啊?”樰鏵的俄語是三腳貓,雖然聽能聽出個大概,但僅限於很多發音差不多的航空航天以及物理學之類的專業詞彙,日常的交流就會一臉懵逼。

“跟她誇你呢……”樰枂不會瞞着她哥太久,逗一下怕這小子信以為真,就趕忙解釋了一下,“嘛,就跟她客氣了一下,說你不太會說話。”

“Он твой брат? (他是你哥?)”那姑娘背着手,有些疑惑地打量着這兩位。

“Это мой брат, но … не кровный родственник.(是我哥哥,但……沒有血緣關係。)”樰枂答道。

“Неудивительно, что вы так по-разному выглядите.(難怪你倆看着差這麼大)”

說罷,這姑娘就拉了把凳子過來,跟兄妹倆坐上一桌。

“還真不客氣呢……”樰枂輕聲跟她哥抱怨道。

“嘛……外國,自來熟也不是沒有……大概是把你也當成……”

樰鏵不好把“外國人”這三個字說出來,但妹妹心領神會。

“好吧,倒是不擔心咱們這桌吃不完咯,”樰枂朝着旁邊背着手裝模做樣站着實際上是在偷聽幾個小孩聊天的服務員招了招手,“您好,加一副餐具。”

“呃……好的……”服務員咚咚咚跑去用絲絹什麼的裹着副刀叉勺過來,走之前特別問了一下,“你們剛剛說的……不是英語吧?”

“當然不是啦,”樰鏵看出來這大概是位比較好學的小姐姐,但他這會兒沒啥閑心,就不太禮貌地隨口回了句,“聯合國六種正式語文裡面,五種都不是英文呢。”

“Эй? ”看着這一桌的碟子,黃毛丫頭有點又吃了一驚,“Это буфет?”(這是自助?)

“Почему?”(怎麼了?)樰枂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突然加入的新朋友,但還是給她分了一份,“Ты же не против морепродуктов?”(不介意海鮮吧?)

“Нет-нет, обожаю!”(不不,很喜歡!)

那丫頭笑得很開心,但這笑容讓樰鏵更加確定了,或許眼前的就是位“故人”。

“May I ask your name?”樰鏵小心翼翼的問道。

“You have a strong kraut accent, it's better to speak German.”

休克療法陣痛后的兩俄加上烏克蘭地區,一開始對美西總不會特別好,Kraut是德語酸菜的意思,也指代德國佬。而這個小丫頭應該是跟她家長學的這個俚語,並沒有多少惡意,起碼樰鏵看着完全不是什麼德國佬,只是他那口撒克遜尼亞農民腔說了十年,確實改不掉。

“我……口音很重么?”樰鏵跟妹妹嘀咕道,看着她捂着嘴笑,大概也不需要口頭答覆了。

“是有點,但……挺正宗的,挺像英美動畫片裡面反派的口音。”

在美國那些動畫,較為早期的作品裡,通常也有些作者或者CIA宣傳部門的私貨,會刻意給反派設計成帶有一些德語、俄語之類的外鄉人口音。

“欸?!我自個兒咋不覺得?”

“嘛,我反正是聽習慣了……而且你英語口語怎麼都比同學們的好一些啦。”樰枂深呼吸兩下,但剛剛憋笑卻弄得有點費腹肌,就捂了捂小腹,“感覺,哥哥好像被她嫌棄了呢……都沒接着答覆你,要我幫你問一下么?”

“那就……麻煩一下枂枂了。”

樰鏵雙手合十,妹妹才笑着答應。

“Мой брат подумал, что вы немного похожи на его знакомого, прежде чем он захотел спросить ваше имя.(我哥覺得你長得像他的某個熟識,所以才逮着你問名字的。)”

“Странно.”黃毛丫頭還是沒答覆,稍微有些警覺,顯得比剛剛客氣了些,“Разве вы не приехали сюда с родителями на встречу?”

“呃,她剛剛說啥啊?名字不應該這麼長吧……”

“她好像是跟着爸媽過來開會的,估計……是把我們當成同樣參會者的小孩了,才跑來跟我們一桌的。”

跟哥哥解釋了一會讓,樰枂就揉起了太陽穴。雖然不是同聲傳譯,但要這麼短時間轉述成漢語,還是比西方語言之間互相翻譯要累的。

“爸媽?”樰鏵聽到這個詞以後,表情都變了一下。

“怎麼了?”樰枂還沒緩過來,有些不耐煩,“很奇怪么?”

“等會兒回去跟你說。”

就在兄妹倆不打算繼續研究這位意外闖入他們午餐的外國友人來歷的時候,她突然放下了刀叉。

以為跟哥哥在這邊竊竊私語,壞了這黃毛丫頭的心情,樰枂急忙跟她微微鞠了一躬,“Все в порядке, просто продолжайте спокойно есть.(沒關係,你繼續吃就好。)”

“Но…”

那丫頭突然說了個“但是”,然後深呼吸了一會兒。

“Поскольку вы не похожи на плохих парней, я скажу вам свое имя!(看你們不像是壞人,就告訴你們我的名字吧!)”女孩起身,牽着一邊的裙擺,很禮貌地鞠了一躬,“Меня зовут Даня.(我叫達尼婭)”

“達尼婭?!”

雖然出於戒備,沒有告知姓氏,但就這三個音節,再加上各種特徵,已經足以證明就是樰鏵所熟悉的那個人。

“所以……這位,唔……”看到她哥哥的反應,樰枂也猜着個八九不離十,跟着震驚片刻,但很快又苦笑起來,“命運什麼的,還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