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明明那麼重要的人,居然也能忘得這麼……”
正滿是懊惱的自言自語着,耳鳴與眩暈的感覺褪去了些,葉樰鏵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突然秀氣了許多。
“這麼的……徹底?奇怪,我這是……”
正這麼疑惑着,耳旁傳來了另一個更加溫柔的說話聲,是許久為聽到過的鄉音,音色也熟悉地令他一時不能自已。
“是忘記什麼好朋友名字了么?”
“忘記……咦?”
“哥……你剛剛發了好久的呆,又是喝了牛奶鬧肚子?”
樰鏵腦袋飛快地轉着,在想這是不是剛才那個沒多少臨床經驗的醫生給他隨便胃鏡取樣以後弄成了穿孔,然後自己失血過多休克,但是失血性休克理論上不應該做這麼清晰的夢。
“牛奶……”他是乳糖不耐受程度達到被他留學所在地的醫生定義為“Allergie”(過敏)級別的人,看着旁邊垃圾簍里的那種世紀初才有的牛奶包裝袋,胃裡頓時翻江倒海,不過好在最後一刻暫時忍住了,“我……喝完了?”
“就喝了一口……”
看着一臉無辜的妹妹,樰鏵又想起了什麼,但他現在腦海里一團亂麻,暫時只能那麼發著愣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哥?你怎麼了?不要坐地上啊!”
“樰……葉樰枂?”
妹妹原本的名字,除去改了兩次的姓,之前一直只有個“枂”字留着的。這個“樰”是過繼到他家來的時候,小姑娘主動提出要加上的。實際上當初改姓的打算也是她主動提出的,想跟哥哥是一個姓。
原來的家庭,沒有給過她多少關懷,甚至視她為災星,所以沒有多少留戀的,登記戶口的時候重新改姓這個,現在她的父母也很快就同意了。
“嗯,”妹妹的表情十分的擔心,也沒有停下想把哥哥從地上拽起來的嘗試,“哥,你這是咋了嘛!”
一開始還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所及,被妹妹樰枂接觸到的時候,纖細的手指在他身上抓握留下的觸感讓他更加難以置信。
“哥,快點起來……別感冒了!”
發覺都能觸碰得到,樰鏵即刻把眼前的妹妹摟緊,“枂枂!”
“哥……你……”妹妹也嚇了一跳,但並沒有掙扎或者躲避,“把我弄得有點痛……你怎麼了?”
妹妹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如果是夢的話,按照樰鏵的這個工科生腦袋,絕對也會把這些屬性寫進夢裡。
“啊……就……”
他不確定是不是夢,但哪怕不是真的,他也不想再讓妹妹受傷什麼的,也要認真對待,於是趕緊放開手。
“就?”
樰枂剛表達完疑惑,就又咳嗽了兩下。
這讓她哥的心一下就揪了起來,暗暗自責又因為犯渾而弄到妹妹。
“我……”樰鏵結結巴巴,還有些惦記他那個此刻不知在何處的項目,滿腦子都是外太空的東西,“我們……上火星了沒?”
“火星?”樰枂輕輕地連喘幾口氣,“都成功了啊……居然忘記了?”
“成功……哦,祝融登錄火星成功了的,幾個月前,不對,應該是十多年後才發生的……那我果然是在做夢吧……”
“祝融?”妹妹有些疑惑地歪起腦袋,銀色的散發從耳旁滑落,“不是勇氣號和機遇號么?”
“嗯?!”
樰鏵感覺有些不對勁,捏了下自己的臉,確實疼,但他胃癌之後哪怕做夢也經常能感覺到疼痛。
“欸!哥,你掐自己幹嘛?!臉上都留下印子了!”
樰鏵有些茫然,站起身來獨自環顧這個房間。一切都確實是他小學四五年級時候的樣子,還有許多當年沒注意到的細節,沒想到那幾年這件預製板搭建的赫魯曉夫樓是這般的破敗。
“二零零四年一月……等一下,”他在各種交織的記憶中檢索,終於想起了這兩個是很久以前合眾國航空航天局的火星車的名字,“所以……成功的……這兩個,不是國內的?”
“國內?”妹妹搖搖頭,“外公不是說,咱們自家的還在項目論證嘛,不過啊~”妹妹說著,就微笑起來,然後湊到樰鏵耳邊,“這兩個,哥你不是跟我打賭,如果都成功了的話,就帶我去某華書店嘛~”
“感覺好像是有過這麼一件事,”樰鏵低着頭嘀咕了一下,“而且還闖禍了的……”
“什麼叫好像啊?不許抵賴!”妹妹叉着腰,臉包氣鼓鼓的,但很快又因為她哥的後半句而顯得有些擔心,“但是……闖禍?”
“嘛,沒事……”
樰鏵笑着,想摸下他妹妹的頭,但這只是讓對方愣了一下就急忙躲開。
“哥……你好怪哦,不是以前經常怕我挨着你的么?”妹妹試探了一下,看樰鏵還沒收手,又把腦袋蹭了過來,“今天咋個又是摟、又是要摸腦殼的?”
“呃……”樰鏵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燙,想把手抽回來,但被妹妹拽住,只好把眼睛瞥向一邊,“話說,我是不是還沒帶你去書店?”
“嗯!說是等星期五。”
妹妹興奮地蹦到畫著飛機大炮的枱曆旁。
春節已經過了一周,這一年的第二部火星車是二十五號着陸成功的,但父母也提前回去上班,所以只能他們兩個單獨去。
“就今天!”
老家的親戚大部分都還老老實實地留在軍工或者航天系統,經常會發點枱曆或者印着年曆的武器裝備海報。爸媽是跳出了原本的體制出來,響應上面的號召,過來建設更欠發達省份,但也是大院的子弟,所以這點小東西就是親友們少數拿得出手的禮物,也能提醒他倆別忘記父輩怎麼過來的(雖然爺爺輩們也有想要用這些圖片來吸引樰鏵回去搞航空航天或者兵器工程的打算,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只是他那會兒在國外卡了畢業)。
樰鏵隨手翻了一下,枱曆裡面的配圖也還是以圓腦袋的一、二代坦克為主,沒塞國產航母什麼的十幾年後的東西進去。還有些不存在於他記憶里的冷門的型號,所以這不是做夢的可能性又增大了一些。
“爸媽加班,哥哥就……”妹妹已經把她出門時要戴的那頂黑色的大檐遮陽帽保住,“咱們……偷偷出去一趟嘛?”
“要不……先等爸媽回來吧?”當哥哥的樰鏵好像想起來就是因為自己單獨帶着妹妹出去而闖的禍,急忙又問:“或者星期六?”
“星期六星期天你不是要練琴嘛……”
聽着妹妹的話,葉樰鏵才猛然意識到枱曆下邊這個黑色的柜子是抬立式鋼琴。
父母都是高級工程師,當時就已經離不開電腦來辦公了,擔心她將來學習和工作的問題,就打算她學點可以在室內且不用接觸屏幕的特長,然後透支了換房子的錢買了台立式鋼琴。
結果她手指雖然能跨更多度,卻很沒力氣,二手再賣掉鋼琴掉價又太多,想着不能浪費,就讓他哥先學着,然後將來妹妹身體好些了再由哥來教她基礎的。
“鋼琴課……”樰鏵扣着後腦勺,又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短髮,不是他在國外時候幾年不理的野人髮型,“這個星期能不能推遲一下?”
“為啥?”
“呃……”
因為自己是做夢或者穿越回來的這個理由,有些說不出口,怕打破這麼美好的夢境,但他又的的確確把指法什麼的忘記了,哪怕最簡單的和弦。
抬手看着沒有留下刀傷、韌帶都還健全的手指,又有些按耐不住去開啟了琴鍵蓋,然後找了下琴凳裡面的考級教材,也猛然發覺有一本嶄新的《鋼琴考級1-5級教材》。
“這個,我還沒開練?”
“你不是最近還在練《車爾尼》嘛?”樰枂有些疑惑,但馬上又一臉期待地望着她哥木訥的呆臉,“要彈考級的曲子么?”
“要是直接有肖邦的玩意就好咯……”
“肖邦?”
“十級最後的那個大型樂器……嗯,《即興幻想曲》……考砸了的那個……”
小聲嘀咕着,樰鏵翻了每一頁,確定沒有什麼胡亂無章的曲目,開始懷疑這不是夢。
除了無聊的音階,每一首他都躍躍欲試,只可惜都太過遙遠,考完級就放在一邊,而旁邊那幾本比較薄的樂譜雖然更簡單,但自己放下也該有二十年了,於是只能繼續在這本綠色的考級教材最後十多頁來回翻,終於一首莫扎特的曲目讓他眼前一亮。
“C大調……小奏鳴曲第一樂章?”
“要挑戰這個?”
樰枂眨巴着粉紅色的眼睛,完全把要去書店的想法拋之腦後。
“右手的話……我還……”本來想說自己還有印象,但怕妹妹多想,或者萬一真的是夢境,這種回答會造成什麼難以預料的後果,於是樰鏵急忙改口,“我試一下……暫時就先彈右手的部分吧,也……照着譜來應該還好……怎麼,想聽不?”
“嗯!”
樰枂早就已經把平時母親監督她哥在琴凳上坐滿兩個小時的那張小塑料凳搬了過來。
樰鏵也是睹物思人,“回來”這麼久了,還沒見着父母,頓時有些頭皮發麻。
“話說,你要不就坐琴凳上來?”
樰鏵說話時還打着寒顫,也有預製板小樓沒有裝暖氣的緣故。現在一月底,正是這個西南的小城最冷的時候。
“不嫌棄我了么?”妹妹紅着臉,稍顯緊張。
“我……以(前)……這麼……”樰鏵苦笑着,手心已經滿是冷汗,放在黑鍵上的手指還不小心滑落了下來,搭在腿上的左手悄悄掐了自己一下,心裏面不停地罵自己以前到底是有多麼沒心沒肺。
“啊,對了!”樰枂報來一個紙盒子,“給你調節拍器?考級不是有曲速要求的么~”
“不……”
猛然想起高中畢業之前看的一個關於盜夢的電影,裡面的一個陀螺是驗證是否處於夢境中的道具,所以這個節拍器也可能起到同樣的作用,心裏面就不斷暗示節拍器不會停。
葉樰鏵正這麼想着,妹妹已經給節拍器上了一圈的發條。
“不用了么?那一直上着發條也不太好吧。”
樰枂把配重塊取下來,任由節拍器上那根銀白色的金屬桿以最快的頻率來回擺動。
樰鏵緊張地握緊拳頭放在腿上等着結果,這樣的動作也被妹妹瞧見了,就問:“哥……你不會是鬧肚子了吧?”
“啊?”
因為妹妹的聲音太溫柔了,樰鏵想伸手去把節拍器的擺桿按住,但就在這時候,正好聽見節拍器最後一聲“叮”響。再抬頭,就看見它無力地搖擺兩下,終於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