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只是一場夢境。愛德華睜開雙眼,當他抬頭,看見天幕上滿是星辰。天空從來都不是漆黑的,相反,它被星光染成了帶一點紫色的藍。下水道腐臭的死氣被席捲一空,空氣清新涼爽。這麼快已經到晚上了嗎?獵魔人難以想象他們在下水道里漫遊了多久。

“真漂亮……”萊娜和愛德華一樣,抬頭望天,“雖然在這種時候我不應該這樣想。”

“萊娜,你看——”獵魔人將視線放平,注視着不遠處的廣場,“華盛頓廣場拱門。”

“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萊娜順着愛德華的視線望去,只見那座仿凱旋門樣式的N形拱門無言地矗立在廣場正中,於夜色下只剩一個漆黑的剪影,看上去絲毫沒有紀念意義,反倒像是活生生的地獄之門。

“我從某個惡靈的思維中提取到了這個信息,她是米瑟莉的附庸。”愛德華觀察着萊娜的臉色,她的臉上完全沒有想起了什麼事情的跡象,“接下來的線索都是空白。”

“看起來米瑟莉正在想盡辦法吸引你去找她。”萊娜的語氣中頗有不安,“也許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控之下。”

“但她若要採取行動絕不可能無聲無息。”愛德華冷靜地解釋道,“惡魔想要襲擊我們,就一定要改寫這個世界的規則,到時候我們就能感覺得到。”

“就像前幾次那樣?”萊娜問,“那些蜘蛛、蚊子,還有鱷魚……”

“正是如此。”愛德華說,“惡魔不是上帝,他們沒有辦法憑空創造出我們從來都不認識的東西來對付我們。”

兩人穿過蕭索的街道,在月光的指引之下向拱門靠近。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嘯鳴從未知的方向傳來,聽起來就像來自四面八方。拱門位於圓形廣場的正中央,相比之下二人顯得異常渺小。當他們到達拱門腳下,愛德華只有將頭向上揚起九十度才能勉強看見拱頂。

“線索也許就藏在這附近。”愛德華分析道,“我們要四處找一找——萊娜?”

少女似乎沒有聽見愛德華說的話,那股“即視感”又開始折磨她了——

耳邊閃過一陣蜂鳴,周圍的聲音開始消失,萊娜發現拱門右側的廊柱上出現了一扇紅色鐵門,和拱門的岩石風格格格不入,就像是用膠水粘在上面似的。

“愛德華……你看見了嗎?”少女指了指那扇門,但獵魔人看到的只是一堵石牆,“啊——”

萊娜還不及反應,紅色之門洞開,少女的意識就像浮萍一樣被卷進了漩渦之中。

“萊娜?萊娜!”獵魔人眼看着少女倒在他懷裡,茫然失焦的雙眼瞪着天空雙唇青紫,嘴邊有牙關緊咬咬出的鮮血——如果不快點解決這件事,她很快就會把自己的舌頭都咬斷。

獵魔人掏出粉筆,將掌心中間有些模糊的符文全部補完,然後再一次攥上了萊娜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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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萊娜一聲不響離開醫院的那一天,紐約地鐵二號線的售票員戴夫接待了一名奇怪的顧客。

“單程票,一直坐到終點站。”少女面無表情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美金紙鈔,將它遞進玻璃幕牆下方的小窗口。接過這一塊錢時售票員發現少女的手上全是星星點點的汗珠,但皮膚卻冷得像石頭——這在她這般年輕的人身上可不多見。戴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家裡還有兩個經常得病的女兒,因而他對於年輕女孩子身上的異常總是十分敏感:“小姐,您沒事吧?”

“……”沒有回答。戴夫分明可以看清萊娜鬢角上的汗珠,但她卻像是一點也不累,沒有喘粗氣,說話的語氣也沒有波瀾,像是被一個人驅趕十公里后的木偶娃娃,身體已經精疲力竭,但意識全無反應。

“好吧,”戴夫把車票打上印戳從窗口遞出去,然後開始摸索找零,但當他抬起頭來,少女已經一聲不響地走進車站了,“嘿,等等,找你的錢!”

她應該是忘了,戴夫拉開售票廳的側門,好心跟上去提醒——

“嘿!”

這一次少女回頭說話了:“你不想妨礙我。”

少女的語氣很奇怪,明明面無表情,卻能讓人聽出慍怒和命令;聲音也很奇怪,不像她剛剛的聲音,而是一個比她大好多歲的女人……而且,她的眼睛剛剛就是金色的嗎?

但戴夫沒有思考其中的異常。確切來說,他什麼也想不了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聽”。

“回崗亭去,忘了這件事。”少女仍然面無表情,但金色的雙眼卻冷若冰封,“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恍惚間,少女眼睛一眨,又變回虛焦的藍色,然後轉身顧自走掉了,戴夫回到崗亭關上門,納悶自己剛剛為什麼會忽然走出去。當第二天辦案的警察拿着記事本詢問這個少女有沒有出現在這裡過,他只會回答:“不,我不認識她,她從來沒到過這裡。”

萊娜登上下午一點半鐘從華盛頓廣場站出發的地鐵,然後恢復了意識。她驀地發覺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汗水,而且腰酸背痛,筋疲力盡。眼前全是不認識的人,地鐵駛向未知的方位。

她驚恐地想從記憶中理出思路,但得到的只有碎片——她似乎在紐約市一望無際的街道上無意識地走了好久,最後才到達了這個地方。

一隻冰涼的手緩緩摸上萊娜的手背,把少女嚇得一個激靈,扭頭一看,這隻手的主人——米瑟莉,正對着她微笑。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少女立即想起了醫院食堂里米瑟莉對她說的那些無稽之談:免受痛苦,讓靈魂不死不滅的方法。而讓她更難以接受的是她當時居然信以為真了,就好像她花將近四年時間建立起來的理性大廈只是沙海之上的蜃樓。

“這些問題的答案你早就知道,只是你的意識拒絕接受罷了。”米瑟莉的話語中混入了輕蔑,好似萊娜是在海灘邊撿拾貝殼的孩子,而她已經是大洋之上的海盜船長,“你看——”

說著,女巫轉頭看向對面,萊娜的視野也隨之轉向——

在他們對面,一名髮絲灰白穿西裝的老人開始呻吟,他捂着胸口想要站起來,但一步也沒有邁動就倒下了,頭上的寬檐帽就掉在萊娜腳邊。詭異的是,四周的乘客什麼也沒有發現似的,都在乾著自己的事——這也一定是米瑟莉搞的鬼。

這是急性心肌梗塞,萊娜的腦海中閃過急救所需要的全部內容,她想起身但她做不到——從她接受米瑟莉的暗示開始,身體就不歸自己控制了。

“放開我!他就要死了,你沒有看到嗎?!”萊娜的目光對上米瑟莉雙眼的一瞬間,她的內心滋生起名為絕望的情感:這個人的死活米瑟莉根本不在乎。

“自然紀錄片的原則是什麼?”米瑟莉的眼睛稍加轉動,萊娜的雙眼就不受控制的聚焦在掙扎着的老者身上,“觀察,但不干擾。所以,你就在這裡好好看着。”

“讓我去救他……”萊娜發覺自己在哭。

“好好看着,看着人類的靈魂是如何從肉體中解脫的。”

“求求你……”萊娜的眼淚滴在老者的帽子上,響聲清脆。

老人向前匍匐幾步,最後掙扎變為抽搐,然後不動了,他死了。

萊娜忽然被一種驚恐攫住:這不是解刨課上讓他們鞠躬的捐獻遺體,也不是曾害得她做噩夢的人體模型,這具屍體幾分鐘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這個王八蛋……”

“安靜些,”米瑟莉輕聲說,“你正在死亡面前。”

緩緩地,一縷白煙從老者的七竅之中散逸開來,在空中盤旋成一個複合體,米瑟莉將手杖尖端的鴉頭雕飾靠近那團煙霧,隨後煙霧就被吸進了手杖之中。

“這就是人類的靈魂,”米瑟莉說,“弱小無助,一旦離開肉體就會迅速飄散,和這個世界的本源融為一體。”

“這……這不可能……”

“接受現實也是醫學工作者的優秀品質不是么?”女巫說道,“你所見正如你所想,這就是人類的思維之源。”

“那……那你們想幹什麼?”

“現在你要知道這件事還太早了。”女人伸手在少女面前拂過,“路程很長呢,先睡一覺如何?”

然後萊娜就“睡着”了,沾染淚痕的雙目虛無地瞪視着老人的屍體,腦海中再也沒有任何想法。

“看着我。”米瑟莉命令道。萊娜的身體很順從地照做了。

女巫捧着少女細嫩的臉頰,仔細端詳着她的一雙藍眼,從空洞的瞳孔中她可以看到自己,也可以看到藏在後面的窺探者——

“愛德華,這句話還是留給你的:”她說,“這個少女會在她看見紀念碑時起反應,對着她念念不忘的那個地方使用你一直隱藏的本領吧,你不會失望的。”

少女的記憶到此處戛然而止,愛德華退出來之後發現萊娜正躺在自己懷裡哭泣:在愛德華知曉真相的同時,她也想起了自己遺忘的事情。

“愛德華,你不要聽她的……”萊娜從獵魔人懷裡一下子躥起來,“我們找別的方向離開這裡,不要聽她的!”

“萊娜……”愛德華看着陷入混亂的少女,記憶彷彿回到十幾年前,他看着海瑟薇的屍體在火刑架上被點燃,但這一次海瑟薇沒有悄無聲息的化為灰燼,而是雙目泣血,對着他破口大罵。

獵魔人搖了搖頭將這些記憶排除出腦海,萊娜則繼續說道:“我之前一直在想,為什麼她要把我們兩個人綁在一起……現在我明白了,我就是她留給你的陷阱——”

“別再說了……”

“她要讓我親自把你引向死路啊,愛德華!”萊娜說,“不要再往前走了……我害怕……”

哭着哭着,萊娜靠着紀念碑的牆蹲坐了下來,哭聲從嚎啕變為嗚咽,聲音里滿是驚恐。獵魔人緩緩靠近她身邊。在十幾年的獵魔生涯中愛德華遇到過很多“平民”,他們莫名其妙被捲入各種化魔事件,身陷囹圄不知所措,但沒有人的痛苦像萊娜此刻忍受的一樣讓他如此糾結。因為萊娜不僅僅是一個平民,她幫助獵魔人治療了傷口、幫他從致命的幻術中解脫出來,還幫他幹掉了鱷魚……她是蝙蝠俠的羅賓,是獵魔人的同伴。

“我們必須前進,萊娜。”愛德華說,“這些都是魔鬼安排的陷阱,我們逃出去的辦法就是拆掉它們——明白了嗎?”

“可是——”

“噓——”愛德華說,“你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好了。給。”

萊娜轉向愛德華,只見男人從脖頸上取下一枚十字架掛墜:“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約定,等我們逃出去,我希望你親手把它還給我,好嗎?”

“不……不要交給我。”萊娜搖頭拒絕,“我沒有辦法保證任何事情。”

但獵魔人還是將這枚掛飾輕輕掛在了萊娜的脖頸上,少女可以藉此感受到獵魔人的體溫。

“勇敢一些,萊娜,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不是我們的錯。”獵魔人說著走到一旁的牆壁處,也就是萊娜看見紅門的地點,按照米瑟莉的提示,他要在這裡使用他“隱藏起來”的能力。

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天。愛德華深吸一口氣,用粉筆在手套上畫上一個很多年都沒再畫過的符文。

一陣火光從面前傳來,萊娜抬眼望去,只見愛德華背對着自己,面龐被火光照亮,但這火焰不是來自打火機或者是燃燒彈,而是發源於愛德華的掌心。獵魔人使用的符文只具備引導作用,也就是說,這是他本身就具有的能力。

“掌心中釋放的火焰……”萊娜蹲坐在一旁,眼前的的情景就像是小時候聽過的神話——

火焰在符文中心燃燒着,男人將它貼上那面牆——“嗡——”一陣顫動,拱門牆壁上出現一個巨大的倒五芒星法陣,這個褻瀆的符號線條由火焰組成,在愛德華的驅動下逐漸擴大,逐漸清晰。隨後,火焰從法陣最上端向上竄起,彷彿有人早在牆上撒好了汽油,但這其實是因為紀念碑上已經被埋好了傳導法力的迴路,只要愛德華的力量一注入,火焰就跟隨着規劃好的路徑前行。數分鐘后,當獵魔人幾乎要精疲力盡,拱門內側也已經變成了一座火門。

真正的地獄之門,萊娜的心裡默念道,這扇門將會把我們的前途引入無盡的黑暗。

就在火焰之門形成后,愛德華髮覺廣場上的另一個位置也燃起了一個火圈,就像在說:“站到中間去看看吧。”也許真的就是如此。獵魔人試着透過那個環觀察火門之後的一切,發現透過火舌浮現出來的場景是:

“帝國大廈。”兩人不約而同的念出了那一棟建築物的名字。

世界第一高樓{}從淡紫色的天幕下向二人凝視,有那麼一瞬間愛德華幾乎看到它頂端的觀景尖塔上紫光一閃,米瑟莉的魅影從光芒之間一閃而過。他由衷希望這不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