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追憶

“吱啦——”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獵魔人用消防斧背面的尖錐撬開生鏽的捲簾門鎖扣,然後“呼啦”一聲將其推起,萊娜在同時用手電筒摸索到內部的電燈開關。

一陣電流蜂鳴,吊頂大燈一個接一個開啟,令人心安。昏黃的光線照亮醫院地下車庫中一輛輛積灰的載具,福特、道奇……甚至還有一兩輛奔馳,不過更多的還是等待出發的救護車。這些廂式貨車改裝而來的載具此刻已經無人使用,有兩輛車後門開着,綁了擔架的移動病床剛剛向外露出一半,但上面沒有病人,車裡也沒有醫生,好似工作進行半途人們都忽然消失了。

地下車庫的另一側,捲簾門緊緊鎖着,如果萊娜沒記錯,外面就是地下車庫入口,聯通着市立醫院背面的大街。

獵魔人先是推了推捲簾門開關,沒有反應,然後再用斧柄敲擊捲簾門的金屬表面——鱗狀的鐵片相互層疊,堅硬如鐵,而如果是現實世界,捲簾門會隨着推力向外略微凹陷。

“這裡不是出口。”愛德華扭頭看萊娜,她正在檢查一輛救護車的內部,“我們要另尋出路。”

“先來看看這個——”萊娜從救護車尾部跳出來,身上跨了一個新的單肩包,“接下來不管是什麼問題,傷口感染至少不會是其中之一。”

白色的單肩包上畫著紅色的十字:兩條蛇相互盤繞着爬上十字架頂端。背帶不長不短,跨在萊娜肩膀上拉的很直,可見包里一定裝滿了藥物。

“讓人想起戰地醫生,”愛德華回望四周,想到也許這些車裡會有不少他想要的東西,“需要我幫你拿着嗎?”

“不,不用了。”萊娜說,“有些東西還是我自己拿着比較好”

“好吧。在此之前我們也許能再搜尋一下補給。”愛德華在萊娜眼中看見了此前不曾有過的情感:戒備。但在這片與現實世界相差甚遠的地方,適當的戒備是很正常的。因而愛德華只是將視線轉移到停在走廊的一輛輛汽車之上,主要是盯着油箱蓋。

燃料驅動的不僅是汽車,也是世界。愛德華由衷贊同這句話,尤其是當他用汽車後備箱里搜出的橡皮軟管將汽油一點點抽出到玻璃藥瓶之中的時候。將軟管一端塞進汽車油箱直到觸底,然後將另一端放低,用嘴猛吸一口——珍貴的易燃液體便嘩嘩流出。空氣中很快便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汽油味。

少女坐在一旁的台階上清點着背包中的藥品:防摔酒精瓶、酒精棉、手套、口罩、消毒紗布、繃帶……還有生理鹽水,這些葯可以用好久了。

“好多東西啊,這下子絕對不用擔心意外受傷了吧?”讚許的女聲在身前響起,在萊娜聽起來卻毛骨悚然,“你把這些東西留給自己的確是明智之舉。”

抬起頭,身着黑色連衣裙的女人蹲坐在她身前,愛德華在遠處顧自忙碌着。

“不用試着叫他了,只有你看得到我,只有你感覺得到我。”周圍的聲音似乎消失了,萊娜忽然覺得女人金色的眼睛很漂亮,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我……我見過你。”

“但是你想不起來在哪了,對嗎?”女人說,“你現在還不能想起來,這是遊戲的規則。”

萊娜強打精神質問道:“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現在很混亂,很無助,就像溺水的人,遇見什麼東西都會死死抓住——一不小心就將自己置於死地。”女人理了理自己的一頭長發,“我想幫你理理思路。”

“什麼意思?”

“那個男人被自己的過去困住了,他只想走出去找到所謂的真相。當你毫無用處后他會怎樣對你?”女人的聲音好似有魔力,將信息水銀似的灌輸進少女的腦海之中,萊娜無法拒絕,“想一下,他有武器,有力量——而你只是一個普通人。當你告訴他離開醫院的方法后她會怎麼對你?”

“不是這樣的!愛德華他——”

“他怎麼樣?這個世界裡到處都是怪物,一個人自身都難保,還要怎麼樣去當救世主呢?”女人伸出手撫摸了一下萊娜的短髮,“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覺吧,醒來之後你會忘記我和你說過話,也會重新思考和他的關係——”

從救護車裡搜到的空藥瓶很快被一個個灌滿,汽車窗帘被扯成布條揉成團作為瓶塞——必要時也可以作為引信。愛德華將這些小型燃燒彈放進腰包,拎起斧頭準備離開地下車庫,走之前他也沒忘記將捲簾門原封不動的關回去。

“萊娜,我們走——萊娜?”

少女蹲坐在捲簾門前,艱難的喘息着,幾分鐘前還維持着的興奮勁一下子無影無蹤了,“我……我要休息一會。”

獵魔人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現象——有經驗的前輩會將其稱為“累壞了”——人面臨危險時往往會攢起一股勁,或者是醫學上的“腎上腺素飆升”。萊娜靠着這股勁砸爛了蜘蛛,扳動了捲簾門開關,還把即將被腰斬的愛德華拉出殉道的悲慘命運,但等到這股勁過去,所有的疲勞一起襲來,這個了不起的少女就再也撐不住了。

幸好現在兩人沒有面臨任何危險。愛德華打開水壺湊到萊娜嘴邊問她要不要喝一點,得到的答案是不用,萊娜說她想吐,但吐不出來。沉默了一會,萊娜腦袋一歪,靜靜地睡著了。

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獵魔人背上斧子,一手摟着肩膀一手摟住膝蓋,將萊娜抱起來,思考着解決對策,發現自己除了讓她休息以外做不了別的事情——人賄賂不了自己的體能。

走過漫長的走廊,圓形大廳就在十米開外。射入大廳的天光開始偏斜,似乎中午已經過去,要到下午了——如果時間到晚上會怎麼樣呢?

“……你永遠也趕不上她……”

來自身後的低語讓獵魔人打了個寒戰,走廊出口似乎瞬間拉遠了,後方地下車庫入口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留下一片黑暗。

“滾開。”愛德華輕聲呵斥背後的惡靈,一邊加快腳下的速度,但他踩中的彷彿不是地板,而是泥潭,舉步維艱。

“我是在幫你啊,愛德華。時間在流逝,你也擔心她會把時間拖延到夜晚對吧?帶着這個累贅你永遠也趕不上米瑟莉。”是那個酒保,獵魔人認出了那個聲音,“把她留在這裡吧,剩下的事情交給黑暗。如果你怕她反抗,就用那把斧子——”

“閉嘴——!”吼聲震天響,身後的黑暗片刻之間消退了,光線敞亮,兩人已置身於醫院大堂之中。

惡靈離開了。獵魔人清理思路,腦海中沒有半點想要傷害萊娜的想法,不錯。

“愛德華……你覺得我是累贅嗎?”怯生生的女音從身下傳來,躺在獵魔人懷裡的少女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她雙目帶淚,好似在看一個陌生人,“你會拋棄我嗎?”

愛德華在心裡暗罵一聲。它們撤退,不是因為獵魔人戰勝了它們,而是因為它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孩搖搖頭,顯得很混亂,“我只是突然、突然就很害怕。”

“沒什麼好怕的……”獵魔人輕輕蹲下鬆開雙手,萊娜馬上靠着牆縮了起來,雙手合抱,下頜頂着膝蓋——這是無意識自我防護的體現。惡靈一定是趁少女沉睡的片刻植入了不信賴他的暗示。

“我不會拋下你的,萊娜。”愛德華對少女說話,但沒有得到回應,他幾乎可以看到少女的潛意識深處,有潛伏的惡靈正在獰笑,“你想休息就休息……久一些也沒關係。”

“愛德華,”少女沒聽見似的問道,“海瑟薇是誰?”

“她是……我的一個故人。”惡靈,你究竟想幹什麼?

“撒謊,”萊娜將頭扭過去,“我之前進入你意識的時候看到過她……你殺了她。”

“你想聽么?你要我告訴你真相嗎?”男人輕輕坐下,雙手像少女一樣合攏在一起,唯一不同的是寬大的手掌中握緊了一支粉筆,“我可以講給你聽。”

“講。”少女回過頭來,面無表情。

“事情是這樣的……”愛德華雙手交疊輕輕摩挲,回憶在腦海中化作語言流泄而出——

##1952年 4月8日 英國 倫敦

白教堂區,倫敦市家喻戶曉的貧民窟,卻也是獵魔人們在英國的立足之地。

在一片公寓樓圍起來的空地上,少年飛奔穿越種種障礙,躲避着追逐他的獵犬——這可不是一般的犬類,而是牧羊犬與獒犬雜交出的品種,既擁有力量也不乏智慧,但更多的則是享受獵物血肉的殘忍。

前些天剛下過雨,地面還很濕滑,少年腳踩上一塊紮根不穩的草皮,當即摔了一跤,弄得嘴裡一股泥味,胸口和褲襠馬上變得潮呼呼的。

還不等他屈膝站起,身後窮追的獵狗已經撲將上來。

天吶,簡直像壓上來一個人。少年護住脖頸,向側方猛地翻滾,原本找准了立足之處的獵犬便從青年身上滑了下來,然而以此爭取到的時間僅僅夠他翻個身。少年剛將上身仰起,獵犬便再次猛衝上前,發黃的尖牙之間滴着的唾液垂落到少年的胸口。

少年擒住獵犬兩條前足與脖子的拐角處,獵犬沒有鎖骨,前足的力量並不大。他只需要等待一個機會,獵犬不可能永遠使全力朝他撲來——但他能撐到獵犬懈怠的時候嗎?

帶着血腥的臭氣撲面而來,酸痛的雙臂上傳來的衝力似乎永無止境,但這一下又一下的進攻之中,代表着間隔越來越大。是時候了,手臂的力量到達極限,少年騰出一隻手,抽刀刺向這兇狠的羅剎,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完全失去了抵抗攻擊的能力,尖銳的牙齒很快就要刺破脖頸的皮膚——

“嗷嗚——”綿軟的哀嚎從少年耳畔響起,突進的利齒失去了力量。少年趁熱打鐵,將刀尖用力下頂穿過畜牲的肋骨,隨後直取心臟,最後再猛的抽出,用力扎進氣管……

確認獵犬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體征,少年將屍體推向一邊。喘着粗氣起身。在他的身後,穿牛仔服腰間持槍的男人正朝他走來。

少年剛剛回頭,迎面而來的一記重拳便將他打翻在地,正好倒在獵犬大張着嘴的屍體旁,望着以兩排尖牙為邊界的黑洞,少年的胸口泛起一股噁心,隨即他便雙手撐地狠狠地嘔吐了出來,嘔吐物中混雜着口腔傷口的血絲。

“知道我為什麼打你嗎?”托馬斯從少年腰間的皮帶上抽下左輪槍,掰開彈巢,將六發打空了的黃銅彈殼一粒粒倒在地上,“你是一個有六發子彈的獵魔人,卻哪怕連一隻狗都射不中。”

“我很抱歉……我令我的族人蒙羞……”少年支支吾吾地念起獵魔人的懺悔誓言,心裡想着的卻是那條狗如何離奇地躲開了那六發震手的彈丸,以及是不是所有的獵魔人在出師之前都要挨盡師傅的打。

“下一次再浪費子彈,我把你打到下不了床。”男人回過身去,寬大的衣擺隨之飄起片刻,“罰你節食反省,今天沒有晚飯。”

留下這一句絕情的判決,男人將沒收來的槍插進腰帶,自顧自向連接街道的巷子口走去了。此時距離他的一身行頭和雙槍成為贈給少年的遺物還有十二年時間。

伯明翰的春季夜晚來臨很快,相對的,飢餓的折磨也來得很快。當然這裡面也有少年沒吃午飯的緣故——這是他上一次訓練得到的懲罰。就在肚子嗚嗚叫的聲音到達頂峰時,少年腳下一拐,從通往公寓的道路轉向記憶中的那片“伊甸園”。

這寶地位於福雷蒙大街中段,更為人熟知的名字叫“寵物店”。

“哎,我們的大英雄又來啦?”坐台看店的少女捋了捋自己的一頭黑髮,從凳子上跳下來迎接少年,“訓練情況如何?”

“情況好我就不會到這裡來了,海瑟薇。”少年不是有意要如此刻薄,只是他不想表現出軟弱的那一面,“我終於解決了一頭偽獄犬,但托馬斯顯得比不得不親自動手的時候還要生氣。”

“就算你把撒旦的頭砍下來裝在黃金盤子里交給他,他也會抱怨太閃眼了。”海瑟薇對少年露出一個理解的笑,“你的傷口痛嗎?”

愛德華趕忙把臉遮起來:“還好……”

“讓我看看——別動!”少女拉開青年的手,仔細查看他被擦破了皮的紅色臉頰,“等着,我去拿一些葯來。”

“我說了還好……”愛德華不滿意的咕噥道。

“等傷口腫起來讓你眼睛都睜不開可就不好了。”海瑟薇容不得愛德華反駁,用獵魔人們常用的草藥膏糊上愛德華的臉,然後在紗布上畫了一個小巧的象形符號:“Kalasa Burua Hanti——”

草藥的藥力被咒術加強,清涼的觸感一下子席捲愛德華左半邊臉頰,少年感覺好多了。

少女不僅是寵物店的店主,也是暗中為獵魔人們提供訓練犬與獵犬的賣家。可以說白教堂區幾乎所有的獵魔人都和這個少女打過照面,而且無一不喜歡上了她,但對於她的身份,少年還有一層顧慮。

“你中途退出獵魔人的培訓就是因為被老師刁難了嗎?”

“什麼?不,我退出是因為別的原因……”海瑟薇將視線移到一邊,“想要點吃的嗎?”

“……”少年輕輕點頭,而少女早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海瑟薇走進貨架間,當著商店兩側塑料柜子里阿貓阿狗的面將兩罐肉狗糧和一包狗餅乾遞給少年:“我只有這些了,你可以走後門到下面的倉庫里去吃,那裡是絕對不會被看見的。而且今天還有驚喜。”

“有勞了。”少年接過少女遞來的鑰匙,打開倉庫門下去。

地下室光線蒼白,排風扇發出嗚嗚的叫聲,吹出的風讓少年打了個寒戰。

“哐當——”什麼東西被碰倒的聲音,圓圓的罐頭從貨架間滾出——還有其他人在這裡。

少年繞過貨架,隨即明白了少女所謂的驚喜:他的好友約翰也在這片秘密領域之中暢享着寵物食品。

“嘿。”少年輕聲向朋友問好。

“嘿!你也來啦。”約翰一幅喜出望外的樣子,“你也被罰了?”

青年點點頭:“你呢?”

“老樣子……一天要背成百上千條的惡魔和‘以太’知識點,我都要瘋了。”

看來文職人員也不比武職好受多少。少年靜靜聆聽着約翰連綿不絕的嘮叨,打開了罐頭。

狗糧罐頭聞起來香氣四溢,但吃上去就只有微微的鹹味,脂肪和油很少,肉質纖維顯得乾澀,就像去除了麵粉的香腸,但比起西北風還是好吃多了。少年沒一會就用塑料勺把罐頭清掃一空,然後把餅乾當零食吃,就像看電影的觀眾會做的那樣。

地下室當中也有不少狗籠子,裡面裝着用來給獵魔人訓練的狗,此時此刻它們都將腦袋埋在臂彎里睡的香甜。青年走過幾個籠子,將罐頭裡的殘羹送給那隻叫凱奇的狗。以兇狠為目的的雜交並沒有奪去凱奇睿智的眼神,也保留了它黑白的斑紋色彩,不知為何,少年就是喜歡這樣一條狗,但也是這樣一條狗,它終究是要死在獵魔人的刀槍之下的,不過,海瑟薇擔保她會盡量晚的把這隻狗賣出去。

隱約間,海瑟薇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但她似乎在和誰說話:“是……沒錯……”

少年和約翰同時住了口,他們都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們在下面——尤其是找來的人可能是托馬斯的時候。

“明白……儀式很快進行。就在下周……祭品已經準備完畢了,那些狗,對……”

兩名少年屏氣凝神,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些什麼。

十分鐘后,海瑟薇送走了來者,還端着兩塊藍莓派走下台階:“這是凱特大媽做的,她送太多了,我吃不完。”

兩名青年故作熱情的接下盤子,但在少女走後就把藍莓派全餵給了狗們。

“約翰……我們得和托馬斯講講這件事。”少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需要拿狗做祭品的儀式意味着什麼。

約翰沉默着點了點頭。

夜晚,白教堂區獵魔人總部里點着大燈,托馬斯將雙腳擱在辦公桌上,從兩腳掌的分叉間看少年的臉:“這就是全部的事實?”

“沒錯。”少年故作鎮定地回應道。原本約翰應該和他一起來的,但半路又因為一場急病而作罷,只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面對這個臉上有一道疤的男人。

“在我搜查這個女孩的住所和商店之前,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男人眼睛微微眯起,“你為什麼要告密?”

“因為……召喚惡魔的儀式是——”

“不!我要聽實話。你應該知道這指控是在剝奪一個人的性命。”男人不滿的搖晃着腳丫,“如果你只會回答教科書上教你的東西,我寧可就此罷手,任由那家店方圓五公里以內的人全都因儀式而死。”

真話?少年求索着自己的內心,然後有些顫抖的回答道:“因為、因為她騙了我!我讓我以為她是一個朋友,一個好人……她和我說過她會讓凱奇活下來……但她只是一個女巫!”

說完這番話,少年有些難堪的看了看托馬斯,生怕他又站起來朝自己揮出鐵拳,但出乎意料的,他只是鎮定地站起來而已。

“……這倒聽上去像是個理由了。並不高尚,但很真實。”男人走到少年跟前,用臂彎將他的頭狠狠往自己胸口懟了懟,“編造的信念是沒有辦法和惡魔對抗的,單純的恨意都比虛假的信仰更可靠。我去調查,你等着就好。”

看着托馬斯高大的背影離開辦公室,少年感到一陣恍惚:無論托馬斯的調查結果如何,他都在此刻將一個人置於死地。他當時不知道這種恍惚的感覺名字叫後悔,也不知道這種情感將跟隨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很長時間。

在那之後有一整天,約翰都沒有再出現過,而少年也沒再去那家寵物店。直到三天之後,托馬斯調查完畢,證據確鑿。

4月11日上午,少年帶着約翰去看行刑的場地。約翰看上去真的病了,臉色蒼白眼眶深陷,好像這幾天來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少年和約翰先後走進白教堂區那塊隱秘的空地之中,這片地方兩人都曾無比熟悉,如今卻顯得陌生了——訓練用的木樁和障礙物被清理一空,中央立起了一塊插着木樁的平台,那是用來捆綁受刑者的。

在平台四周已經圍起了用於容納觀眾的木台階,如同古羅馬斗獸場的看台。兩名少年坐在看台頂端,想象着海瑟薇穿着粗麻布囚服,被某個獵魔人粗暴的拎上刑場。她的視線會和他們相會嗎?面對着這兩個置她於死地的玩伴,少女的心中會想些什麼,是寬恕、懺悔,還是惡毒的詛咒呢……

愛德華忽然感覺有些害怕了。

“……我待不下去了。”約翰冷不防地說道,“我得回家。”

少年望着玩伴汗濕了的臉,覺得自己的表情也差不了多少。他試着品味告密時自己的想法,但如今那想法已經像是嚼了太久的干肉塊,已經無味而難以下咽了。但少年不願意表現出這一點:“看行刑的人隨時可能會來這裡,你想讓他們看到我們像落水狗一樣逃跑嗎?”

約翰猶豫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行刑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如同少年預測的那樣,半圓形看台很快坐滿了觀眾——他們都是獵魔人或者是獵魔人的親屬和學徒。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等着這場好戲的主角的上場。天空中滿是烏雲,四周的空氣煩悶而逼仄,讓人透不過氣來。

終於,在巷子口,少女被兩名獵魔人押送着走上刑場,她穿着黑色的連衣裙,臉被漆黑的麻布袋罩着,但步伐依舊端莊沉穩——她從小就有一種公主氣息,而且從不曾放下。從雙手被反綁在木樁之後到腳下鋪滿稻草,海瑟薇都沒有說任何一句話,直到行刑者問:“女巫,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我不是女巫。”少女氣息平穩,聽不出一絲的恐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正義。我沒有敗壞獵魔人的名聲,我死得其所。”

這時少年已經可以聽見人群中傳出的抗議聲。獵魔人竟然會為了一個被定為女巫的少女抗議,少年吞了一口口水,覺得可能是自己搞錯了,也可能是托馬斯搞錯了——但萬一這只是惡魔的計謀呢?

行刑者一直聽着,直到確定少女已經沒有話說,才打開彈巢,一發發裝填子彈。行刑者是一個少年和約翰都不認識的獵魔人,他們有些慶幸托馬斯沒有抽中籤來行刑。

“砰——砰——砰——”槍響蓋過了世間一切其他聲音,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少年以為自己在六聲巨響之間聽到了少女的悶哼和哀嚎,但這是不可能的——獵魔人行刑的順序是一槍頭顱,一槍脖頸,兩槍肺部兩槍心臟。如果行刑者稱職,少女在第一槍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什麼感覺也不會有。

“啊——”約翰的病好像又發作了,他狠狠的揪緊自己的頭髮,呻吟着,然後又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兩行清淚和海瑟薇跨間失禁的尿一起撒下。

“呼——”獵魔人划燃一根火柴,點着了屍體下方的草堆。火焰迅速升騰,緩緩吞沒了少女的身形,很快,那副帶着線條的軀體就只剩下光芒中的一個影子。

處刑散場后,約翰幾乎是逃着出了空地,少年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追上:

“約翰!約翰!你到底怎麼了?”少年的腦海中已經想出了前因後果,“……你前兩天根本沒病,對嗎?”

“隨你怎麼告狀吧,我干不下去、我干不下去了!”約翰吸着哭紅的鼻子,語無倫次,“我喜歡她!你明白嗎,她拿藍莓派給我的時候……我他媽都沒向她表白過!她居然……居然……”

約翰斷斷續續的控訴着,隨後頭一扭向身後的街道跑去,少年站在無助的盯着漸行漸遠的玩伴,心想他又要少一名獵魔人同伴了;先是海瑟薇,然後是約翰。

但獵魔人明白,約翰還是會成為一名獵魔人,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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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你為什麼要救我呢?”萊娜說道,“我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的意義在你自己,不在我。”愛德華說,“而且我忘不了海瑟薇——她也許……她也許只是受人蠱惑誤入歧途,如果我先調查清楚,也許還可以把她拉回來——但我沒有,我直接宣判了她的死刑。”

“所以你要利用我嗎?”萊娜似乎又變得警惕了起來,這正是惡魔的目的——用輕微的暗示干擾人們的信任,然後任由懷疑像裂口一樣越擴越大,“利用我來自我滿足?”

“我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愛德華說,“我來到這裡,我尋找真相……都是因為我從前欠下的債,我得還。”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萊娜。”不管你是不是惡魔的陷阱,愛德華想,“如果你相信我就抓住我的手,我扶你起來。”

萊娜看着獵魔人戴手套的手,猶豫着。

快啊,萊娜,抓住我的手。獵魔人輕輕點了點頭,你可以的。

少女雙臂放鬆,緩緩伸出手。瞬間,愛德華看見了她眼中的猶豫,他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兩人的手臂緊緊攥在一起。

“唔——”

兩手掌心相碰的一瞬,獵魔人偷偷刻畫好的符文發揮了作用。兩人的意識再次連接——

愛德華再一次窺探到了少女的記憶,他看到萊娜離開一棟房子,向站在玄關的一男一女揮手告別,然後是這座醫院,一個很刻薄的護士對她說著什麼,最後是在金屬餐桌上——坐在餐桌對面的是米瑟莉。

“嘿,愛德華。這個丫頭現在聽不見我說話,我把這段溫馨提示送給你:”米瑟莉說,“很高興你沒有一斧頭砍死她或者棄她而去——因為遊戲的地圖在她的記憶之中。她看得越多,想起來的也就越多……把她帶到終點,你就會明白我們想做的是什麼,到時候,你可以根據你得到的答案來做出最後的選擇。”

然後,記憶終止。萊娜全身觸電似的弓起,數秒后又放鬆了下來,一縷黑色的煙霧從她後腦飄起,消失在偏斜的陽光下。

“愛……愛德華?我剛剛好像做了一個夢。”少女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夢見你要用斧頭砍我,然後把我扔在車庫裡。”

“噓——”獵魔人說,“這只是一個噩夢而已。”

“真實到不像是一個噩夢。”萊娜揉着額頭,“我記得你要和我講故事,我差點拔腿就跑。”

“……你還想睡嗎?”愛德華說,“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我不會再睡了,我怕又做這樣的噩夢。”萊娜搖搖頭,站起身來,“我知道還有一個出口……跟我來。”

“是么……那我們走吧。”獵魔人戴上帽子,為槍械上好子彈,與萊娜肩並肩走向醫院的走廊深處。

就在邁出幾步之後,愛德華的傷口再次隱隱作痛,彷彿在皮膚下埋下了一顆火紅的煤炭,隨時間流逝終會燒穿。米瑟莉已經對他攤牌:這名少女是她的一名棋子,也必然是獵魔人的利用對象,不管用什麼話語粉飾,終究逃不過“愛德華必須依靠萊娜才能到達終點”的事實。隱約間,愛德華似乎可以聽見米瑟莉在終點的嘲笑:他的英雄夢和救贖只不過是用來哄少女就範的噱頭罷了。

而對於萊娜來說,腦海中奇怪的聲音並沒有完全消失,“嘎拉”一聲怪響引得她回過頭去,只見剛剛還是地下車庫入口的位置,多了一道顏色刺目的紅色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