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聲不知何時掀起了一波聲浪,讓人毫無防備地、倏地一下灌入耳中。周遭一切的一切彷彿都在大聲叫囂着夏天已經抵達這個城市,使你不得不抬眼看看窗外究竟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的初中三年竟然就這麼結束了。我心頭涌生出幾分驚訝來。

有一會兒我支着腦袋盯着窗戶發獃。教室天花板上的老式電扇正不徐不慢地轉。

說起來,這是我在校的最後一天。但我好像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舍。因為中考後還要返校實在是令人不爽啊。成績單和錄取通知書發下來的時候我內心沒有任何波動。一者,結果都在我意料之中;二者,中考成績怎麼樣,從來都不在我關心的範疇之內。

下午的確容易犯困。昏昏欲睡之間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後面扔過來並且精準地砸中了我的腦袋。撿起來一看是個紙團。

“暑假準備幹啥?”我打開一看,那張A4紙上寫着這麼一行字。是的,你沒有看錯,這六個字佔了整整一行。紙條沒有署名。

我完全不必問它的主人是誰,但凡看見那張牙舞爪囂張狂放自成一派無人能敵的字體,我就知道這傢伙必定是程讓。

我回頭一看,果不其然,那傢伙正衝著我呲牙咧嘴,笑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但我不想回復。真的。因為以往的每個假期無一例外,一旦這傢伙知道我假期的時間安排,就必然會死皮賴臉地纏過來,並且必然有破壞沒建設。我很憤怒,然而他不知悔改。

思量再三,我還是提筆回復道:“你有事嗎?”

紙條很快被傳過來:“哇塞你好凶哦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太過分了!”

好傢夥,這次乾脆把半張紙佔滿了。

謝謝,有被噁心到。我心想。

“有話快說。”我強忍着隔空給他一巴掌然後把他拍牆上的衝動在紙上寫道。

“我想讓你接受一個委託。”

這次是一行堪稱賞心悅目的行楷。儘管筆畫結構間嚴格遵循了標準行楷的寫法,但瀟洒大氣的個人字形特色卻是遮掩不住的。

喂喂,你終於肯屈尊降貴在傳紙條的時候好好寫字了啊。我扶額。

其實這傢伙的字認真寫起來很有美感,我想這件事大概全班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和他從小打到大的人知道了。至於其他同學,提起程讓此人,最先聯想到的便是他龍飛鳳舞永遠不會端端正正好好寫的“豪放派”字體。

說起來,他個人不喜歡過於方正的字這件事人盡皆知,大多數人對此完全不在意,然而班長對他的看法嗤之以鼻,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一逮到機會就冷嘲熱諷。儘管我和她並不熟,但我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畢竟大家的字體偏好不盡相同,有不同意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頂多也只是覺得她這個人情商不怎麼高罷了。

真正讓我徹徹底底震驚到的是某次她在書法課上當著老師和一眾同學的面義正言辭地說他“不尊重筆墨”。

我登時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什麼情商高低的問題了。在我看來,她這樣的行為實在惡劣。有必要這麼小題大做上綱上線嗎?還是說你覺得人人都要和你一樣?難道沒有人教過你尊重這兩個字怎麼寫嗎?

課間她找他解釋說,這叫批評指正,好巧不巧這番話被我聽到。

批評指正?這怕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表面上不動聲色,實際上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千次。

我其實根本不是一個喜歡與人爭執的人,說白了就是一個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然而這個時候,方才那一大通心中回懟的話險些脫口而出。見他悄悄沖我打了個手勢,儘管心有不甘,我還是忍住了沒出聲。之後他好像說了幾句類似於“隨你怎麼說你開心就好”的話。

我大為疑惑:明明平日里他才是那個最容易情緒激動的人啊。我雖然不理解他為什麼不擺明立場,心中仍替他憤憤不平,但也始終沒插話。

“我說……你該不會是得罪了人家吧?”想了半天,我挑了一個最為合理的問法。打擊報復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的嘛。

“啊……”他撓了撓頭髮,“可能是吧。”

兩個表不確定的詞語放到一起用,這還真是個不怎麼明確的答覆啊。我心道。看得出來他不太樂意回答這個問題,我沒有再追問下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班主任慷慨激昂的畢業演講到了尾聲,台下開始竊竊私語,我總算回過神來,繼續寫道:“我既不是律師又不是偵探,你最好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是命令。”紙條依舊被很快傳回來。

這時班主任講完了她最後一句話,放學鈴恰到好處地敲響了。沒等她宣布放學,吵吵嚷嚷的聲音霎時能掀翻屋頂。該填的同學錄填完了,該交代的交代完了,該哭的哭完了,確實沒有什麼再克制自己的必要了。我隱隱約約聽見班主任喊了一聲“假期快樂”,接着就被一聲接一聲的“老師再見”蓋過去,我跟着他們也大喊一聲,感到全身上下有種說不出的舒爽。那麼,從現在起,我正式畢業了。

我順着如潮水般的人流走到教室門口,程讓翻過後排的兩張桌子拽住我。

大家爭先恐後地衝出教學樓,我們倒是不着急回家,而且不介意在校園裡多逛一會兒,於是慢悠悠地向操場走去。

“不是我的命令。”他突然站住。

“那是誰的?”

“當然是你那親愛的老媽。”

我登時黑臉。律師女士,您什麼時候能讓我好好過個假期!?

是的,沒錯,我老媽是個律師,有個人事務所,並且就在我家一樓。每個假期,我不僅要克服某位程姓人士時不時的騷擾,還得完成那位律師女士交代的任務。這直接導致了我自打小學三年級以來的寒暑假作業沒有一次是寫完的。於是我習慣了開學之後因為沒寫完作業受罰。訴苦是沒用的,因為這位女士從來不在乎我寫沒寫完作業。“你不應該把時間花在無聊的事情上。”我承認這句話沒毛病,但是開學挨罰的時候就完全不可能再考慮作業到底無不無聊的問題了。

“其實這個任務是她交給我的。”聽他這麼一說,我直呼痛快。好哇,有仇不報非君子,今年終於輪到我迫害你了。還沒等我歡呼雀躍,他又迎頭潑了我一盆冷水。

“但是呢,如果只是我接了這個任務,阿姨肯定不會讓你閑着吧?”他又開始呲牙咧嘴了。

“……”

儘管我一點兒也不想接受這個現實,但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我可能終究逃不過被我媽支配的命運。

“那怎麼辦?有什麼解決方案嗎?”我沒好氣地問他。

“很簡單啊,”他把雙手墊在腦後,“這事兒你替我辦。”

我氣得哐當一下錘他胸口。“你管這叫解決方案?”

他倒是沒躲開。“你先聽我說完。你稍微想一下,為什麼每個假期你媽總要交給你點事兒?那是你沒事可做,而且從來不會自己找事做,與其讓你在家閑的發霉,還不如出去放放風。”

“寫作業難道不算事嗎?”我小聲道。

“你是個學生本來就得寫作業,當然不算事兒了。”他不客氣地打斷我。“所以呢,最好的方法就是在阿姨給你安排任務之前,自己先找個活兒干。阿姨還是很通情達理的……”

“然後呢?”我極其努力地嘗試讓我的聲音顯得有耐心一點。

“然後就是替我完成任務啊。”

“……快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