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霧就總是與奇幻詭異之物緊緊相連。

有人行於霧間的森林,久之卻迷失了歸途,是為神隱。

有人於霧中窺見隱於世間的樂園,流連忘返之際回歸現實,是為奇遇。

還有人於霧中之湖得見超脫凡塵之人,一見傾心又覺遙不可及,是為仙遇。

而大霧瀰漫也是人心情緒的體現。若與親切之人漫步於霧氣之林,在時間都已變緩的湖邊相伴而行,手挽着手,說著僅限二人的甜言蜜語,怎麼想都是種浪漫的際遇。

只可惜姜月明遇到的是第二種情況。此刻他正形單影隻的行走在青石板路上,感受着周遭潮濕的空氣和略微冷清的寒意,他不禁嘆了口氣。

“怎麼會是這樣的展開啊……”

黑貓九夜趴在他的肩頭,無聊的晃着尾巴。至於渺渺,現在正和她的偶像度過難得的一日時光呢。

越想越覺得不服啊,那個葉林峰有什麼好的?不就是人長得帥聲音又好聽外加還有錢嗎,渺渺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像渺渺那樣的女孩不是應該十分帥氣的拒絕然後說:不好意思,我已經有同行的人了,沒有多餘的名額留給你。

這樣才對嘛。

一個人酸溜溜的苦悶了很久,他這才注意到寧遠航正痴迷的望着歌詠湖靜謐的湖面,目光停留在湖中央的那株參天古樹上。

在記者會結束前夕,渺渺答應了愛麗絲的請求,成為了所謂的幸運粉絲,可以與偶像葉林峰共度一日時光。這對於任何一位粉絲來說都是難得的幸運,而渺渺也說這是一個接近葉林峰的好機會,可以藉此調查他到底與這次事件有什麼聯繫。

於是他們便分頭行動,姜月明則背着背包帶着寧遠航和九夜來到歌詠湖畔,按計劃為他找回記憶。

由於大部分人都湧向別墅區參加記者會,湖畔便顯得十分冷清,一個遊人也沒有。寧遠航自從來到湖邊就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望着水面出神。他換回了那副遮蓋右臉的石膏面具,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讓自己更像一個擁有表情的,活生生的人。

“想起了什麼嗎?”

姜月明忍不住問,寧遠航頭也不回的說:

“我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在這湖邊有某個十分重要的人,一直在等我”

“您確定那真的是‘人’?”

寧遠航搖搖頭,只是無言的繼續向前走去。從他露出的半邊側臉上,能隱約看出他心中的糾結和迷惘。

回憶並不都是美好的,有時候忘記反而會是一種解脫。凡事皆有代價,找回過去的同時,也意味着要承擔自己所做過的一切。

然而他在向前走,沒有回頭。姜月明第一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從相遇時便畏首畏尾,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實骨子裡有一種堅毅和執着。既然決定了找回過去,儘管怯弱,卻仍然在向前走着。

而自己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明明寧遠航都願意去接納未知的過去,自己卻還停留在那個雪夜,女孩的屍體旁。說到底,他從來無法原諒自己。

兩人就這樣來到了湖畔的沙堤上,隔着層層霧靄,望着湖中央的古樹。說來也怪,來時在湖中看到的白影,此時卻完全失去了蹤跡。

寧遠航有些失望:

“還是什麼都沒有,難道我們之前的推斷都是錯的?”

“不要灰心嘛,稍等我一下”

說著,姜月明從背包里取出一支竹竿,他用竹竿在沙堤上畫出了一個大圓,然後在其中畫出圖案,形成了太極的形狀。相生相剋,矛盾而又互相糾纏的陰陽兩儀,在大霧瀰漫的湖邊顯現出非常規的神秘感。

他站在太極圖前,向前伸出右手,感受着魔力的流動,吟誦道:

“眾生萬物之靈啊,若汝亦感知到吾之存在,請現出身形一敘”

霎時間,身前的太極圖忽然迸發出耀眼的光芒,但那光並不刺眼,而是如同流瀉而出的春風一般撫慰人心。魔力化成的結晶如雪花般緩緩飄落,在那太極圖的中央,美麗的生靈降臨了。

那是一個即使窮盡華麗的辭藻也難以形容的,美艷傾城的古風美少女。一襲梅花點綴的淡雅白衣遮掩在纖細如玉的曼妙身姿上,衣擺隨風而展,完美的臉龐上是精緻的五官和仿若藝術品一般緊閉着的一雙睡眸。

她正跪坐在地上,雙手交疊,端莊典雅。只是她的身形飄忽不定,彷彿只是幻象一般,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姜月明不禁屏住呼吸,似乎怕驚擾到這位超脫塵世之外的美人。又或者,只是想再欣賞一會兒她的絕美睡顏?

過了一會兒,少女緩緩睜開雙眼,碧綠的眼瞳中露出溫柔的神情。她沖姜月明笑了笑:

“您就是那位願意與妖怪溝通的降妖師吧,我等您很久了~”

她的聲音太過柔美動聽,幾乎讓人心頭一顫。姜月明只覺得臉上不自然的發熱,有些難為情的說:

“你……你好……我是姜月明,是個降妖師”

“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少女站起來行禮,同時目光轉向呆愣在一旁的寧遠航,眼中翻湧着不知名的情感。她是如此迫切的想要同眼前的他說點什麼,卻又似乎不敢開口。

如此看來,此前的推斷是正確的,眼前的少女顯然知道什麼。

可寧遠航卻只是茫然看着前方,隔着薄紗般的迷霧,他的眼中好似空無一物:

“前面有什麼嗎?”

姜月明一怔:

“誒?你看不到嗎?你眼前可是有個絕世美少女啊”

姜月明有些詫異的望着他,可寧遠航只是搖搖頭。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悅和悲傷,好像他的眼前本就什麼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

微風吹過幾片枯黃的銀杏葉,少女試探着伸出手掌,可樹葉卻如此輕易的穿過了少女的掌心,落在明鏡般的湖面上,漣漪點點。

“果然是這樣嗎?”

漢服少女的眼中閃動着微光,就像是喜悅與悲傷交織而成的淚滴,以說不清是懇求還是祈願的語氣對姜月明說:

“小寧看不到我也是正常的。因為再過不久,我就要從世界上消失了哦。現在我單是像這樣以人形出現就已經很困難了,不過至少在消失以前,我要幫助我的朋友們渡過難關。

那麼降妖師,你願意聽我的故事嗎?”

少女微笑着。此刻的她正如風中殘燭,身體如幻影般通透脆弱,不知何時就會消散。

儘管面前只是難以觸碰的虛無,腦海中卻好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和溫暖,卻又糅合著一種憂傷的心緒。許久,寧遠航的嘴唇輕動,說出了那個遙遠的字眼:

“歌仙……姐姐”

……

著名的星巴克餐廳里,知名歌星葉林峰正坐在古典座椅上,一邊翻動着手中的菜單,一邊品嘗濃郁的咖啡。他眯起眼睛望向對面的那名少女,只覺得這女孩很不可思議。

她與此前的那些幸運粉絲們都不同。

在他的印象里,之前有幸能與他共度一日的女粉絲們對他全都是百依百順,就像溫順的貓咪一樣任他擺布,目光中滿滿的都是曖昧和崇拜。而他就表現出一副大眾情人的暖男形象,任由狗仔隊們隨意拍攝,將他與粉絲互動的溫情畫面傳播到各大娛樂報刊上,說白了只是一種提高知名度的手段而已。

至少身為所謂的明星,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這個名叫秦渺渺的女孩卻是他見過最獨特的一個。

當他溫情脈脈的問她想去哪裡玩時,其實是要她和其他粉絲一樣選擇比較溫馨的地方搞曖昧。可此少女當即表示要去遊樂園玩過山車。由於自知在狗仔隊的監視下沒法拒絕,他只好答應下來,並且做好了在過山車高速行駛時被驚嚇的少女抱住尖叫的準備。

可是,隨着過山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夾雜着風聲和鐵軌強烈的震動感,聽着周圍人的驚叫聲,就連他也失去了冷靜,下意識的捂住自己的側臉。而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非但沒有尖叫,眼中還燃起了激動的光,張開雙臂大呼過癮,葉林峰自己倒被嚇得不輕。

在那之後,少女又要求去劍道館玩兒。葉林峰本人對武術之類的並沒有什麼興趣,但也不能在粉絲面前失了面子,只好陪着她。到了劍道館以後,少女秦渺渺當即向館內人員發起挑戰,館內的二十多名學生居然都不是該少女的對手,最後逼得館主親自出馬,兩人才戰了個平手,但很難不去懷疑此少女是否有放水的舉動。

在激烈的運動結束過後,才在他的提議下坐到了這家星巴克里,兩人隔着圓桌,靜默不語。只是互相觀察着對方,似乎在思考着如何打破僵局。

這是顯而易見的,兩人有着不同的目的,這女孩看起來也絕非一般的女粉絲。

愛麗絲會挑選她,一定有特定的理由。

說不定就與“那傢伙”的下落有關。

於是,身為邀請者的葉林峰率先開口了:

“秦渺渺小姐真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居然喜歡極限運動,而且武藝超群,像你這樣風華正茂又多才多藝的女孩可是不多見啊”

對面的少女卻忽然笑起來:

“葉殿說話還真是好聽,就像我那個哥哥一樣。不過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啦,周圍的人基本上都認為我很奇怪,我也知道自己不是那麼有魅力。不過葉殿你可是很優秀的歌手哦,《月海之思》真的是一首很棒的歌曲”

葉林峰露出暖陽般的笑容,對眼前的少女說:

“之前我遇到的粉絲們大部分都只是因為我的容貌才接近我,像你這樣願意討論歌曲的還真是少見。渺渺小姐是音樂系的學生嗎?還是某個音樂世家的傳人?”

渺渺乾脆的回答:

“我其實對音樂沒有什麼研究啦,也不會欣賞,只是覺得好聽,好像那首曲子會讓人想起過去美好的回憶,給人力量。所以我想知道葉殿是怎樣創作出這首歌曲的?”

葉林峰摸了摸自己的側臉,目光中彷彿升起了某種東西,看着玻璃杯中的咖啡,緩緩說道:

“其實,真正的《月海之思》遠比我唱出來的歌曲要優美動聽得多,我只是儘力把當年的旋律複述出來,但還是差的很遠。畢竟,那不是凡塵之中的曲子”

渺渺身體微微前傾,澄澈的雙眼凝望着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葉林峰接著說:

“說來你也許不信,其實我在很小的時候,在歌詠湖畔見過傳說中的歌仙”

“咦,難道歌詠湖中真的有歌仙?”

“有的”葉林峰目光微沉,思緒飛回從前:

“那是我所見過的,世間最美的生靈。當時她就在歌詠湖的垂柳旁,伴着清朗的月色和飄蕩的楊柳,唱出了那支歌。那是窮盡世間的辭藻都無法形容的天籟。

那時還真是單純啊,我和小寧明明目睹了奇迹,卻沒能珍惜”

“小寧是誰?”少女問。

“是我最好的朋友寧遠航,他和我一起邂逅了歌仙,而且我們還與歌仙成為了朋友,並相約在未來成為偉大的歌手,將那首歌分享給所有的聽眾。可後來,我們漸漸的看不到她了,只能聽到一個悅耳的聲音。再後來,就連聲音也聽不到了,她好像從來沒有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過。

也許人在長大以後,一些美好的東西就再也見不到了吧。即使揚名立萬,也難免孤獨。半個月前,就連小寧他也不知因為什麼突然離開了,臨走前只說了不希望繼續麻煩我,不想讓我受到傷害之類的話。我雖然派人去找,卻至今仍杳無音訊”

葉林峰望着眼前的少女,期待從她的神態中發覺什麼變化。但渺渺卻如充滿幻想的少女一般,十分篤定的說:

“你們三人一定會重逢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少女的直覺咯。而且葉殿這樣用心,如果歌仙知道了,一定會出來和你見面的吧?”

葉林峰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望向窗外,霧中的歌詠湖彷彿罩在與世隔絕的仙境里,一切都朦朧的恍若變幻的沙畫。

“她一定不會見我了,這也許就是對我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