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的似乎睡了很久,彷彿在長久的夜中等待黎明。

姜月明醒來時,已經躺在雜誌社的員工宿舍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但當他側過身,第一眼就看到了少女的睡顏,像傳說中的睡美人。

——少女秦渺渺伏在床邊椅子的靠背上,頭傾靠在床頭,就這麼睡著了,身上流淌着清晨時分的淡雅日光。睡着時的她比起平時的幹練形象更多了幾分如水般的柔弱,可以看到她精緻的五官和細膩的臉龐,細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烏檀般的黑髮瀑布一般垂下,讓人忍不住想要呵護她。

到頭來,還是被她照顧了啊……自己也真是的,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明明只是一次調查任務居然還會發燒。

他把額頭上的濕毛巾取下來,毛巾疊得整整齊齊,上面綉着一朵淡雅的梔子花。

這時,房間無聲無息的門開了,只見小彩端着豆漿油條躡手躡腳的走進來,看到剛剛醒來的姜月明驚喜的說:

“誒,月明哥哥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我這是睡了多久?”

“月明哥哥你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發著高燒,可嚇死人了,多虧渺渺姐一直在床邊照顧你呢”

果然是這樣,所以她才會趴在椅子上睡著了吧。不過以她的個性,估計醒來也不會承認就是了。

他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整理了一下思緒,隨即回想起了昨天調查的結果。

那個叫馨月的女孩之所以會前往歌詠湖別墅區,是為了參加歌星葉林峰的演唱會。這之後便經歷了和其他女孩一樣的事,然後被葉林峰的秘書愛麗絲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送回到了家裡,並且給了他們一大筆錢。

很明顯,馨月並沒有把自己的真實遭遇告訴母親。所以那筆錢與其說是慈善捐助,不如說更像是封口費一類的東西。

而且據渺渺所說,那個秘書愛麗絲居然會使用精神控制類的法術,她究竟是什麼人?

他從床上坐起來,稍微活動了下身體,雖然仍有些虛弱,不過已經沒有大礙了。於是他便穿好衣服,輕手輕腳的下床,生怕打擾到還在熟睡的渺渺。

他又看了一眼渺渺身上有些單薄的運動裝,從衣架取下外套輕輕披在她的肩上,對小彩說:

“走吧,我們去看看社長那裡有什麼進展”

“月明哥哥真是溫柔呢,好羨慕渺渺姐”

“畢竟是我的工作助理嘛,而且一直以來確實承蒙她的照顧了……”

還堂而皇之的稱自己是她的男朋友嘛,姜月明心中暗想。不過那或許只是情急之下為了應付愛麗絲的手段吧,沒有人會當真。可這個念頭卻又揮之不去,真是煩人。

去隔壁餐廳吃過早餐后,他和小彩先行進入了天行商務樓,他想起一件事:

“對了小彩,那個面具先生怎麼樣了?”

本只是隨便問問,誰知小彩卻像是剛想起什麼似的,提高聲音說:

“月明哥哥我差點忘了,昨天夜裡趁我們都在照看你的時候,面具先生企圖逃跑”

“什麼!”

“不過,不過他後來被社長打暈抓起來了,現在應該在辦公室里被人看管着”

這展開令他頗感意外。明明是那個面具男主動來尋求降妖師的幫助,怎麼會忽然想要逃走呢?

“那他這三天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那個人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白天倒是沒什麼動作,可到了晚上有時候會說些奇怪的夢話,像‘我要奪回我失去的一切’之類的,有時候他還會哼唱《月海之思》,只是唱的不太好聽”

電梯到達了十八樓,姜月明加快腳步走進社長辦公室,然後看到了神奇的畫面——

只看見面具男被綁在一把辦公椅上,嘴裡塞着布,發出“嗚——嗚——”的音節,像一名被綁架的人質。而在他對面,社長秦連峰坐在一把椅子上輕輕抿了一口茶,捧着一本舊版的《格林童話》正在給他講故事。

“就這樣,公主與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社長你在做什麼?”

秦連峰合上書本看過來,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笑容:

“月明你來了,看來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不愧是我的社員吶。如你所見,我們這位客人昨晚想要逃跑,不得已只能先把他綁起來。但善解人意的我又怕他無聊,所以就給他講點故事解悶兒。這本《格林童話》渺渺以前可是很喜歡的”

姜月明傻眼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給一個成年人讀童話故事,這簡直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摺磨好吧!

“他為什麼要逃跑?”

“這得問他自己啊。既然你來了,我們就問一問吧”

秦連峰站起來,走向面具男,把他嘴裡的布取了下來:

“這位先生,我想我們雜誌社並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吧,為什麼要跑?”

面具男有些激動的說:

“因為你們根本就不是降妖師!這三天你們把我關在樓里,表面上說什麼要幫助我,實際上卻在監視我吧,而且你們的樓里根本沒有與降妖有關的任何東西,那個叫秦渺渺的女孩還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這裡根本就是個從事綁架監禁等犯罪活動的黑店,跟那些追殺我的人沒什麼兩樣,說不定你們就是一夥的”

看來是拖的時間太長,鬧出誤會了。

“我們真的是降妖師”

面具男看着他,半張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

“如果你真的是降妖師,那應該會使用驅魔除妖的法術吧,你能嗎?”

“我……”

姜月明啞口無言,他哪會使什麼法術啊。唯一能用的就是“萬物有靈”那樣的心靈探知類法術,但也要在特定的場合下才能使用。他忙向秦連峰使了個眼色,希望社長大人能露兩手,證明他們的身份。

秦連峰微笑着搖了搖頭,裝作沒看到的樣子

他又望向小彩,小彩低下頭悄悄的說:

“如果要我使用法術,得和那晚一樣……”

想起來了,小彩是最弱小的妖怪之一,那晚是靠着姜家血脈的力量才使出了強勁的法術。可總不能現在讓小彩吸血啊,那樣才真的嚇死人。

正在尷尬之際,門口傳來嘹亮的女聲:

“法術嗎,我就會啊”

渺渺單手叉腰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穿着一身紅色條紋的黑色工作服,目光凜然 看起來無比瀟洒。她將手掌微張,掌心涌動着一團躍動的火焰。

“去吧,炎之隼”

那團火焰輕輕飄在空中,轉眼間變化成猛禽的形態,接着便朝面具男衝去。面具男仍被困在椅子上,頓時驚慌的尖叫起來:

“別過來,你不要過來啊——”

刷的一聲,炎之隼向面具男猛衝過來,卻在即將接觸他的一剎那轉變方向,只是從他的身側滑過,零星的火焰燒斷了束縛着他的繩子。炎之隼在空中盤旋一圈,又穩穩的落在渺渺的掌心。

秦連峰吹滅從空中落下的火星,淡淡的說:

“渺渺,以後不要在辦公室里使用火屬性的法術,萬一引發火災就麻煩了”

“那哥哥你也不要隨便就拿我的書去給人講故事啊。再說那些只是童話故事而已,現在還有誰會相信那些看似美好的故事啊?”

“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們雜誌社的宗旨不就是以謊言般的真實隱藏神秘嗎?真相也許就隱藏在那些荒誕離奇的故事中。那麼這位先生,現在你相信我們是真正的降妖師了嗎?”

面具男茫然的點了點頭,仍然有些難以置信,雖然他確實已經見到了法術所引發的奇迹,可仍然抱有一絲懷疑:

“那你們查出什麼了嗎?”

秦連峰神秘一笑,掏出打火機點燃一支煙叼在嘴裡:

“這位先生,關於你的身份,已經大致有些眉目了。既然人已經到齊,我就總結一下最近的調查情況吧。如果您又想起了什麼,歡迎補充”

說著,秦連峰從堆積如山的資料里取出一個文件夾,裡面是已經整理好的相關文件,其中有一張圖片,那是歌詠湖別墅區的俯瞰圖。圖片中的歌詠湖碧綠如洗,微波蕩漾,周圍環繞着白玉般的歐式別墅群和充滿自然氣息的樹林,湖面上瀰漫著淡淡的薄霧,宛若人間仙境。湖水中央佇立着一棵參天古樹,樹身超出水面十餘米,使得這片秘境更顯神秘。

“先來說一說歌詠湖吧,這次的兩樁事件都是在那裡發生的。你們知道這片湖為什麼叫歌詠湖嗎?”

眾人不解的搖了搖頭,秦連峰繼續說:

“碧游的民俗志上倒是記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大約在北宋時期吧,有位窮困潦倒的秀才,自幼苦讀聖賢之書,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飛黃騰達,但科舉考試卻屢試不中,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連生計都無法維持下去。心灰意冷的他來到湖畔,打算投湖自盡。

就在這時,他聽到湖中竟傳來一陣婉轉動人的歌聲,彷彿來自天域的傳響,那是世間最為美妙動聽的樂曲。隨着歌聲漸近,一位美麗絕倫的仙女從瀰漫著重重霧氣的湖面輕盈走來,她身姿綽約,羅裙輕擺,走到秀才面前說:

‘官人可是來聽曲的?’

那秀才看呆了,哪還記得跳湖這事,只是頻頻點頭,說自己就是來欣賞歌聲的。於是兩人坐在湖畔的草坡上談論詩詞音律,越聊越投機,直至黃昏時才依依不捨的分別,臨別時秀才說他會再來,仙女微微點頭:

以後每個有霧的晴天,我都會在此等你。

這成了兩人的一個浪漫的約定,此後每個霧天,兩人都會相遇在湖畔,度過只屬於兩人的時光。可有一天,那秀才卻來向仙女告別,說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繼續進京參加科舉考試。仙女聞之極力勸阻秀才留下,可秀才卻決意要走。

因為他希望在自己功成名就之後,前來向這位仙女提親。這一次,秀才如願以償名列三甲,總算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在霧天前往湖畔,希望向仙女表明心意。

可是,仙女卻再也沒有出現,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秀才不相信她會就此離去,在每個霧天還是會站在湖畔苦苦等待,周圍的人都說他是中邪了,可他依然在等。

直至去世,他都沒能等來重逢的那一天。

後來人們為了紀念這個浪漫的故事,便將這片湖泊命名為歌詠湖,湖中的仙女被尊稱為歌仙”

聽完秦連峰的講述,渺渺略顯無聊的說:

“感覺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啊,古代不是有很多類似的志怪傳說嗎?大體都是一個貧苦書生與美的傾國傾城的妖怪相戀,結果卻因人妖殊途被迫分離,最後要麼克服重重阻礙長相廝守,要麼迫於壓力就此分別。其實都是那些寫書人的妄想啦,真正的妖怪不會對人類那麼感興趣的,你說呢小彩?”

“啊,我嗎?”面對突然拋來的問題,小彩有些扭捏的回答:

“其實……其實我還挺喜歡月明哥哥的……不過不是那種喜歡啊……不是那種結婚什麼的……”

眼見話題開始往奇怪的方向發展,秦連峰吸了口煙,不緊不慢的接著說:

“這的確可以算是一個普通的民俗故事。但如果我說這篇故事出自大宋降妖司——也就是降妖師協會的前身呢?”

姜月明忽然明白了什麼:

“如果說這故事是由降妖師散布的,那不就是說,這個故事很有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是和我們雜誌社一樣發布出來掩人耳目?”

秦連峰用手指拈起一份材料,看着上面的記錄補充說:

“不僅如此。傳說的流傳可不單單需要個人的力量,還需人們的世代傳承,父傳子,子傳孫,在時間的考驗中仍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才有可能傳至如今的時代。

我查詢了碧游市有關歌詠湖歌仙的目擊記錄,結果發現一個驚人的規律。從北宋時期開始,幾乎每隔兩百年左右就會有人在湖中看到歌仙的影子,聽到湖中傳來美妙的歌聲,而這影子又會在幾年後神秘消失。如果按照這種規律進行推算,歌仙會再一次出現的時間,應該在公元2010年前後,也就是大約七年前”

面具男沉思片刻,忽然明白過來:

“難道說,我當時在湖中看到的白影,就是傳說中的歌仙?”

秦連峰緩緩吐出一口煙,笑而不語,彷彿早已成竹在胸,卻又故意不點明。他把目光轉向姜月明和渺渺,像在等待他們的回答。

這個無聊的社長,明明話到嘴邊卻還要賣關子。

姜月明整合了目前的線索后,說出了自己的推斷:

“假設先生你那天真的遇到了傳說中的歌仙,就又引出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在湖邊失去記憶,歌仙又為什麼要你去找降妖師尋求幫助?

恐怕只有一個解釋吧。這個歌仙很可能早就認識你,而且對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想要幫助你”

面具男抱着頭,手指嵌入凌亂的髮絲,努力的回想着什麼,最後卻無奈的搖了搖頭:

“不行,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

秦連峰吸着煙,淡淡的說: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先生你的失憶正是歌仙造成的,她出於某種原因讓你來尋訪降妖師,以達成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聽了秦連峰的講述,姜月明心中湧起一絲莫名的緊張感。如果之前那位降妖師的死不是偶然而是一場靜心策劃的陰謀,那就太可怕了。

“接下來說說另一件事吧。你們應該還記得,所有事件的開端都在半個月前,這是一個關鍵的時間點。那時的湖畔別墅區並沒有什麼異樣,只發生了一件比較新奇的事,那就是當紅歌手葉林峰忽然宣布開辦一場露天演唱會,演唱會持續了三天,吸引了無數的觀眾,並宣布一個月內還將不定期舉辦”

葉林峰,這個名字這幾天不停的出現在姜月明的耳中。不管是那個名叫愛麗絲的秘書,還是那些追殺面具男的人,乃至那些暈倒街頭的少女,都與他有着或多或少的聯繫。

一般人直覺上都會認為他與這次的事件有關,可又找不到具體的關聯點。最關鍵的,一個歌手為什麼會牽扯到這種涉及妖怪的案件中?動機是什麼?

提到葉林峰,一直沒發言的渺渺來了精神:

“會不會是有妖怪得知了葉殿會舉辦演唱會的消息,在人們全都聚集到別墅區時對人下手?”

秦連峰點點頭說:

“有這個可能。不過我後來調查了葉林峰的相關資料,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情報。我記得渺渺你很喜歡葉林峰的歌吧,那你知不知道,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葉林峰是以一個雙人組合出道的”

“對哦,我想起來了”渺渺恍然大悟:

“葉殿當初是與他的一位好友一同出道的,當時他們的組合好像叫‘明日雙星’,是碧游市最被看好的兩位年輕歌手,兼具才華和運氣,他們合唱的歌曲俘獲了許多觀眾的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葉殿成了最火爆的歌星,萬眾簇擁,他的那個朋友卻默默無聞,好像叫……叫什麼來着……”

秦連峰坐直了身子,將只剩一小截的煙頭掐滅,一直若無其事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了認真的神情:

“三年前,湖畔別墅區曾經發生過一場火災,着火的正是明日雙星組合所租住的別墅。人們對那場火災的來龍去脈並不清楚,只知道最後葉林峰平安無事的逃了出來,可他的那位友人卻被烈火毀容,半邊臉被嚴重燒傷,嗓子也因吸入高熱的濃煙變得嘶啞,從此再也不能唱歌了。聽說後來葉林峰為了從前的情誼把他留在家裡照顧,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在公眾面前出現過。

其實也不難理解吧。在當今社會,一個面容被毀聲音又嘶啞難聽的歌手,還有誰會關注呢?”

長久的沉默過後,小彩有些傷感的說:

“那個人,好可憐啊……幸好還有葉林峰願意照顧他”

陽光無法照臨的暗處,面具男的眼眸黯淡無光,他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兩手緊張的交錯在一起。當社長提到葉林峰的友人半張臉被燒傷,嗓音被毀的瞬間,他幾乎要被憤怒裹挾,恨不得將臉上的面具摘取,然後歇斯底里的大喊,把心中的憤怒全部宣洩出來。

可秦連峰最後的話語打消了他所有的動力。說得一點不錯,一個既沒容貌,又不能唱歌的歌手,還有誰會在乎?

最後,他只輕描淡寫的問:

“葉林峰的那個友人,叫什麼名字?”

秦連峰整了整衣襟,正視着面具男的眼睛,用彷彿早已洞察一切的聲音說:

“寧遠航先生,現在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