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德與靈姬被扣押在歸雲關一晃已是兩月有餘,鄭芸與石正對待他們也禮遇有加,甚至對艾迪德的許多享樂要求都予以了准許。雖然這兩個月艾迪德終日尋歡作樂好不快活,但後來回憶起這段往事,艾迪德卻無比地後悔。而一切的原罪皆是他作為一個神之子嗣,但他並不具備擔當一方封疆大吏的才能與責任感。

一開始的艾迪德是想要做一鎚子買賣的,他打算讓石正隨便開口,要多少就給多少。但靈姬及時制止了艾迪德這種在談判中會讓對方無限抬高要價的行為,畢竟如果弱勢一方不表現出抗拒,只是一味地順從,強勢一方最終會將對方吃干抹凈。

在靈姬的指導和幫助下,艾迪德與石正開始了相互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幾番討價還價,石正允許了艾迪德與自己的將領進行信件往來,艾迪德寫了書信與自己麾下的將軍們歷經了數次的溝通來商討割地和贖金的問題。

一開始,正如靈姬的觀點一樣,這些將軍們對贖回奴籍軍戶表現出了極大的反感,對於九雲郡周邊那些荒無人煙的土地更是一點興趣都沒有。

甚至有的將軍很是直白地說道:“總督直轄土地,我等不便干預。”

這些說出如此的話,就好像他們的父輩祖輩沒有為了這個龐大的政教合一帝國奉獻過,他們的先祖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戰鬥過一樣,這多少讓艾迪德覺得他們對自己的先輩缺少尊重。要知道沙宛國每一個行省分封的剎赫利騎士們,很多都是當年開拓那一片土地的騎士們的後裔,這些在沙宛國足足有三十多萬的騎士們都是憑藉祖輩、父輩在當地的奮戰才獲得分封的。這些行省雖然教義上歸屬於神,屬於神之子嗣,神之子嗣可以予取予奪。但畢竟這些土地是他們的先輩浴血拚殺換來的,雖然他們殘暴,但他們為了子孫流的血卻是實實在在的。這些土地理應是一個行省的剎赫利騎士們的共同財產,是大家的祖輩與父輩的心血,是他們這一代應該繼承的榮耀的遺產。

而他們卻對國家、行省的土地減少漠不關心就算了,還勸諫總督決定國土是否割讓於他人這種事情自己決定就可以了,這不得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也許這就是分封的壞處吧,所有的人都只關心自己的哪一點土地,卻不關心別人的土地乃至國家的興亡。

出於宗教地位的考量,這些將軍力勸艾迪德要以自己是神之子嗣為尊,絕不能自貶身價以贖金換那些奴籍軍戶俘虜,哪怕二十萬金幣只換那幾個剎赫利騎士也可以,但唯獨不能去換那些奴籍軍戶。並且他們還直言:“改信者與奴籍軍戶不必贖回,異教徒奴役其亦是神的旨意。”

艾迪德好奢淫靡胸無韜略,以教義為名縱容麾下兵士盤剝或截殺商旅。可艾迪德本質並不是冷血姦邪,他缺少的是一個正直的人生導師。可悲的是現在的艾迪德身邊沒有人會教他怎麼做人,倒是有一個淪為了奴婢,卻一直站在奴隸主的立場上看待問題的女人。

對於麾下將軍們的力勸,艾迪德決定曉之以情動之以情,同時以自身政、教方面的地位無形中施壓讓這些將軍們聽從了石正的要求。

名義上只是一個旗督,但實際上卻代管了整個秦州軍政事務的石正雖然提出的要求沒有全部滿足,但幾番討價還價中石正還是得到了最初預想的那些東西,最終艾迪德承諾:割讓自拂雲城始,向南及西南各百里之內城廓舊址,其城所轄荒廢村鎮所屬土地亦歸秦州所有。並附贈二十萬金幣以換艾迪德與全部俘虜。

艾迪德同意割地的原因是在他與他的將軍們看來,石正索要的百里之地皆是荒地。這些地方百年前雖然因為興修水利而成功地開墾了大片農田,但這裡的土壤本來也並不怎麼肥沃,斷其溝渠水源拋荒不出一兩年便會寸草不生。加之百年的荒廢,此地部分區域已經是黃沙漫漫,雖然有一些並不隸屬於奴籍的沙宛人開拓了一些田地,但那些貧瘠的土地只能讓他們勉強自給自足,若是有天災人禍他們可能就要自生自滅了。

若想恢復曾經的農田不但需要將曾經廢棄已久的人工開鑿的河流重新疏通,堵死的坎井重新挖掘,更要很長的時間改良土地並進行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所以對於艾迪德來說這裡的價值並不高。

但艾迪德承諾的百里之地真到了掌握他們生死的人拿走的時候,實際上拿走多少就不是艾迪德自己所能決定的了。

從一開始,石正與鄭芸就將扣押了艾迪德的事情告知了林曄的父親林總管,在林總管回復之前,石正反覆試探了艾迪德,發現其根本不通兵法,不諳政務,甚至生活瑣事亦不曉得如何應對。

而在玉州行軍的衙署,林總管與林曄商議了一番決定先給朝廷上一個八百里加急,以艾迪德混入歸雲關一事借題發揮,結合去年的戰事,直接污衊艾迪德帶假商隊是要襲取歸雲關,圖謀中原富庶之地云云,然後誇讚了一番鄭芸與石正有勇有謀及時發現了敵人的詭計。

朝廷幾乎是在接到八百里加急的當天就派出了快馬傳達詔令,朝廷給予秦、玉兩州行軍下達的命令很簡單:一切皆由玉州行軍總管和都尉石正全權負責。

接到命令之後,林家父子二人快馬加鞭地趕到了歸雲關,他們既不是來搶功勞的,也不是橫加阻攔的,而是送來了前朝的九雲郡的詳細輿圖以及曾經的人口、耕地記錄。

雖然石正看過如今的歸雲關外的地區輿圖,但那些多數都是根據如今的情況繪製的,曾經什麼樣他並不知曉。因此石正聽了林總管講述的前朝關於九雲郡的一些記載之後,向林總管闡述了自己的觀點。林總管絲毫未加以指正或是否定,直接認可了石正的想法,決定向艾迪德索要被荒廢了近百年的驚雲城與飛雲城還有前朝兩城所轄村莊、集鎮。

雖然兩城及周邊村莊早已荒廢百年,昔日阡陌如今皆是黃土,舊日坎渠如今已成土坑。但石正還是對這個結果很滿意的,因為石正看上的不是簡單的百里土地這種地區概念,而是這兩座城的位置讓艾迪德的割地實質上失去的不僅僅是兩座城,而是五座城。

為何艾迪德實際上失去了五座城?因為九雲郡是出了歸雲關通往整個西域一十八州的道路上地形最複雜的區域,雖然不像函玉郡那般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九雲郡那從北到南將整個郡一分為二的山脈在南部的兩個山口卻成為兵家必爭地。只要控制住九雲郡南部的兩個山口,那麼整個九雲郡的東面五座城就全部成了控制者的囊中之物,而石正要求艾迪德割讓的飛雲城舊日治下的領土中便有兩座位於山口處的障城。

對於東面的中原人來說,這兩座障城是重要的堡壘。防禦時可以抵擋千軍萬馬,進攻的時候,他們將是橋頭堡。

石正索要的所謂百里之地最終敲定方案的時候,艾迪德並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麾下的將軍們不知道九雲郡的區劃,但他們倒是知道九雲郡所處的這片區域對於軍事上有多重要,可是他們卻完全不在乎,畢竟那片土地不是他們的封地,丟不丟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

對於這些將軍而言,就算把整個九雲郡割讓出去又如何?不過是一片南北五百五十百里,東西不過兩百多里的荒蕪土地罷了。最重要的是即便中原人能佔據整個九雲郡所處的地區,他們依舊有信心擋住他們。九雲郡的西面有三條可以繼續向西的道路,但這三條路要是想守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在這三條九雲郡出西域道路不遠處,便是這些貴族們實際控制,並且擁有相當人口和駐軍的城鎮。這些城鎮是建立在前朝各種堡壘與障城之上的,他們可以抵禦中原人的進攻。如果中原人想要繞過這些城池,那麼他們將要承擔極大的,被偷襲糧道的風險。他們的想法是沒錯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城鎮,朝廷克複西域一十八州的歷次西征中的這裡都是反覆爭奪的重要區域。但一群看着自己的國土被割讓,卻漠不關心的統治者們,能繼續統治這片土地多久呢?

將艾迪德不通天文,不識地理,不明政務的老底兒摸透之後。石正結合偷拆的艾迪德與麾下將領的信件看到的內容,想好了怎麼算計這個不配身居高位的沙宛的‘神之子嗣’。他十分陰險地將一張修改過的輿圖展示給了靈姬與艾迪德。石正將前朝九雲郡的許多山川都予以隱去,刻意給艾迪德造成一種要割讓的土地無險可守,這些土地被割讓之後不會阻斷艾迪德某些領土之間聯繫的假象。

這樣也就造成了沒有什麼韜略的艾迪德與不熟悉此地的靈姬產生了誤判,進而讓本就對領土的重要性沒有概念的艾迪德放鬆了警惕。

己方的漠不關心,敵人的陰險狡詐,自己的不通兵法,靈姬對詳情的一無所知。多方合力之下,艾迪德彷彿是命運使然那般輕易地便給了這個古老的中原國度打開了收復西域的大門的鑰匙。

石正是一名治軍嚴格的藩將,雖然他不是什麼天縱英才,但他至少懂得看天時地利人和。與被扣押的艾迪德長達兩個月的談判過程中,他充分地利用阿米娜與娜娜來探查情報。石正讓阿米娜探查的不僅僅是軍事情報,而是從軍事、制度、宗教、生活等等多方面的情報,他要深入了解這個中原之地並不了解的國度。至於娜娜的作用,石正做得多少有些不甚正人君子了。他與娜娜商議,並且以給鄭芸及其自身軍功為相誘,使其加入被收買的前往西域的商隊,讓其扮作游娼以美色賄賂沿途各地官吏,從其口中套出行省諸多事物。最後將兩人所獲情報匯總。

結合這些情報,石正了解了沙宛人因為宗教而病態且扭曲的性格,以及宗教影響下極致的當婊子還要立牌坊的行事風格。利用這些敵人的特性,他明確了談判底線。

索要驚雲城與飛雲城不僅僅是因為吃透了艾迪德這群沙宛人的秉性,更重要的是石正知道控制了這兩城址除了軍事上還能帶給中原之地什麼利益,那便是經濟上的利益。

在艾迪德看來九雲郡山脈以東的另外三座沒有被割讓的城都是荒廢的殘垣斷瓦罷了,甚至一開始艾迪德就主動想要割讓這三座城來表達誠意,若不是靈姬攔着,恐怕九雲郡的九城早就被石正順理成章拿下五座了。但靈姬是否阻攔又有什麼意義呢?艾迪德的能力與他麾下將領們的態度註定了艾迪德會被石正算計,簽下那寫作割讓兩城,實則割讓五城的土地的一紙契約。

對於艾迪德來說,被割讓的土地中那些勉強耕種自給自足的人口不過三千而已,丟了這裡又能如何?在沙宛人的社會體系中,這種所謂的‘自由民’若不能安身於城中,那麼這些人世俗中的社會地位或是經濟地位實際上並不比那些奴籍軍戶好多少。甚至給這些奴隸當佃農的也比比皆是,這種人艾迪德根本不會在乎,而且這麼一點人口,其中沒有任何剎赫利,也沒有奴籍軍戶的家屬,不能成為兵員的人口失去了有何可惜的呢,而且艾迪德天真地覺得中原人不會把他們怎樣,甚至還會善待他們,理由是他們禮遇了自己和戰俘。

艾迪德的天真若放在前朝那真是害慘了那三千百姓,可對於現在呢?沒有害了他們,但也等於害了他們。在艾迪德的治下,他們可以自給自足,慢慢發展,自己開墾多少土地,就是多少土地。他們都是一個信仰,不會有別的信仰的人在身邊定居甚至是包圍他們。

而現在艾迪德割地了,雖然沒有把那三座城割讓,但實際上和割讓沒什麼區別,畢竟石正要求的那些土地正好將那三座城所轄的土地與艾迪德的行省徹底分開成為飛地。而在那三座城所轄的區域內,還有兩千多沙宛人在定居。他們的命運會如何呢?

中原朝廷按照每戶幾丁,男女幾何分配田地。被割讓的土地上,那些沙宛人超出均田令額定的土地若是遇到了講理的官吏則土地會被贖買,若是不講理的,直接奪了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依這個中原朝廷的作風,遷民實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了。將國家內部的人口不斷調劑以保證耕地與人口的平衡是這個古老國度玩了幾百年的手段,甚至還一度有人不用殺戮,不用驅趕,不見半點暴政便維持了一地人口的平衡。

一旦朝廷進行了遷民,那麼這五座城所轄土地上的五千人便是活在了幾萬乃至十幾萬‘異教徒’之中。從宗教的角度上看,這不就是一種折磨,一種悲哀嗎?可是艾迪德不在乎,不關心。雖然他本質不壞,但他的無知,以及在宗教的影響下對是非理解的扭曲卻是一種罪惡。

對於這五座城所轄的土地乃至整個九雲郡而言,只要修復了所轄地域的坎井,重新疏通那些從山脈中穿鑿引流的人工河與灌溉水渠,那麼這五座城所轄地域的土地皆可以在一兩年內重新進行耕種,雖然土地的改良是漫長的過程,但有人去耕種總好過無人過問。

雖然荒廢百年,但原來的人工開鑿的河流與灌溉水渠的遺址尚能修復或重建,這意味着什麼呢?對於善於農耕,與生俱來就生怕農田收成不足的中原人而言是人盡皆知的。

只可惜發明了坎井的沙宛人的先祖們萬萬想不到,他們的後裔不但忘記了如何讓荒原重新變成綠洲的坎井,還以妖技詭術為名毀掉並荒廢了這些先祖的智慧結晶。

艾迪德對於自己領地各處重要性的輕視將是他日後失去一切的重要原因,可被扣押期間他的心思並不在這些上。被扣押的兩個月中,他則是縱情地享樂,就彷彿翌日就會死去那般日日狂歡,一日便要與靈姬交歡三四次,搞得靈姬幾乎天天都於房中赤身裸體以待其臨幸。他與靈姬日日交歡也就算了,整個長樂坊里所有的優伶娼妓都沒被他落下的挨個享受了一番。以至於艾迪德在這兩個月中生生把石正與鄭芸等共同謀划此事的人的財力皆消耗一空。長樂坊的那些風月場所則是賺得盆滿缽盈,鄭芸因為財力被消耗一空,不得不重新體驗了幾天當年還是流民時候的飢餓生活。好在這些花費事後都是可以由朝廷補償給她的,不然她真就要成為這個中原國度中的傳奇了——在自己的封地上窮到餓肚子的縣公。

最讓鄭芸他們不知如何評價的是,他竟然委託了被放回去送信的隨從告訴他的行省各級官員不要停止貿易。作為一個被扣押的人,他不但不用貿易的中斷作為要挾,反而要更加開放的商貿,這種行為著實讓眾人摸不着頭腦,甚至讓石正覺得他可能有瘋症。

但艾迪德自己清楚,貿易是整個沙宛國經濟重要的一環,雖然商人低賤,但沒有商人,整個國家是沒法維繫的。而且艾迪德也知道,若是因為自己被扣為人質而中斷貿易,那麼他被扣為人質這件事將會傳得更遠。進而讓自己被抓的醜事傳揚到整個沙宛國。而到了那個時候,他的合法性便要受到他人質疑了,一旦受到他人的質疑,那麼危機就會隨之而來。畢竟先知一句話,就能掀起沙宛人對一個總督的反抗。這是先知對各個總督最大的威懾,也是沙宛國建立至今中央權力唯一的對地方的威懾。

像艾迪德這樣的胸無大略,貪圖享樂的封疆大吏,在石正的家鄉不需要很長時間就會被家臣謀反所殺掉的。畢竟連石正自己的父親那樣的差點統一渡來國的人都死於謀反,一個暗弱昏庸的主公的統治又怎能長久呢?可在這裡,石正不得不接受了現實:只要百姓足夠臣服,一頭蠢豬都能如君王一般統治一片土地,而宗教還真是最好的讓百姓臣服的工具。

此時的鄭雲他們實在是搞不懂,沙宛人的腦子到底有多麼的精神分裂,一邊叫嚷着女人下賤,女人臟,女人是不潔之物。可在和女人行床笫之歡的時候他們卻是最積極的。喊着商人如何如何壞,異教徒如何如何的可惡,可是他們對於行商和與異教徒交流的好處倒是一點都沒落下全想要。

看到艾迪德的行為,鄭雲不禁開始質疑:“這些人所虔誠崇信之宗教,莫非僅僅是貴胄愚弄百姓之用具?”

在完成談判之後,沙宛貴族們與秦州的官吏立刻開始了勘界,說是雙方一同勘界,但實際上就是秦州官吏們單方面的索要與宣稱。那些貴族對秦州官吏的宣稱毫不質疑,原因無外乎別的,就是因為那些要被割讓的土地不是他們的封地,更不是他們麾下其他剎赫利或是奴籍軍戶的土地。雖然有人質疑如此的割地會讓一部分土地成為飛地,但很快這種警惕的聲音就被淹沒在了所有人漠不關心地,只在乎當晚尋幾個奴隸享樂的笑聲之中。

領土順利交接完畢之後,石正他們先將那些俘虜都釋放了回去。確認了俘虜安全返回后,也就到了歸雲關要釋放艾迪德與靈姬來換取贖金了。

準備釋放艾迪德與靈姬的當天,一名沙宛的將軍騎着高頭大馬,金盔金甲,頭巾覆面帶着五百金甲白馬的騎士,護衛着載滿二十萬金幣的馬車隊來到了歸雲關城下,他仰着頭望着高聳的歸雲關,不自覺地握緊了韁繩自言自語道:“我定要破此關,為我父兄報仇。”

這位將軍就是曾經與可韋一同列席參加了艾迪德的宴會,但卻始終沒有一個笑臉的沙宛武士。對於可韋心中充滿厭惡的他,此時對於要迎接的人中有可韋親信這件事也多少帶有一些抵觸。但畢竟要交換的人中有自己的總督,所以他也就不得不來了。

為了交換艾迪德與靈姬,當天的歸雲關並沒有按時打開城關,並且在城門附近進行了戒嚴。許多要入關的商旅都被安排在了拂雲城等待。

待繳納贖金的沙宛軍隊抵達之後,石正才允許了打開歸雲關的城門。伴隨着重達千斤的新營造的閘門緩緩升起,鄭芸、石正二人帶着兵士們,將艾迪德與靈姬圍在中間,把他們送出了城門。

金盔金甲的將軍心中既有憤怒,又有幾分欽佩,憤怒在於艾迪德被俘了,是沙宛國的恥辱,是愧對真神與眾神的教誨。欽佩是在於他在接回俘虜的時候看到了這些不幸被俘的戰士們並沒有遭受虐待,雖然他也知道不少同胞淪為了中原人的奴隸,但他也或多或少從商旅口中探知到中原人對待奴隸的方式與他們有很大的不同。甚至他覺得,中原人的所謂賤籍根本不是他眼中的奴隸,只不過是終身雇傭契約罷了。

面對一直以來被自己視為十惡不赦的異教徒的中原人,這位將軍也不禁覺得,己方一直以來的殺戮與毀滅更像是壞人,或是說自己更像是個野蠻人,如今的他開始懷疑起至真教經典對異教徒的描述是否為刻意的貶低與抹黑。也許這就是文化與認知的差異,如果阿巴斯了解了這個中原國度前朝的模樣,恐怕他只能說如今的中原人是文明的,以前的他們與自己一丘之貉。

走出城門,石正與鄭芸他們便停下了腳步,讓艾迪德自己走到沙宛的將軍面前。看到紅光滿面的艾迪德走到面前,他的內心其實是很複雜的,他忠誠,但是他也覺得恥辱,可是他沒有半點怨言。

將軍下馬單膝跪地,虔誠地問候艾迪德:“尊敬的總督,這兩個月以來讓您受苦了,我敬愛的神之子嗣啊,我等的無能讓您遭受了異教徒的摧殘,請降罪於我吧。”

艾迪德看着眼前的將軍,帶着幾分歉意低頭將他扶起來說道:“謝謝你,阿巴斯將軍。”

跟在艾迪德將軍身後靈姬也十分恭敬地感謝道:“感謝阿巴斯將軍的相救。”

阿巴斯看着靈姬眼神變得有些奇怪,說是可憐倒也不像,若說是敵意也不知道有什麼緣由。阿巴斯皺着眉頭,歪着腦袋看着靈姬說道:“你的前主人可韋他不辭而別了,聽聞路過商旅講述,他可能是去聖城了。”

聽到阿巴斯的話,艾迪德心中一陣欣喜,他說道:“可韋一定是去朝聖了,讚美真神,我們又多了一個找到了正確道路的兄弟。”聽過愛姬的講述,了解可韋的為人,明知道可韋來到他這裡的目的艾迪德此時還是天真地覺得這個人是要皈依了。

聽到這裡,靈姬心底一陣驚嘆:“我已告知你可韋其卑劣本性,你又怎能相信其人願皈依至真教?”

聽到艾迪德的話,阿巴斯不以為然地嘆了口氣,他沒有對艾迪德有什麼抱怨,但他卻對靈姬說道:“但願你曾經的主人可以得到真神的庇護吧,願阿維拉伊蒙特的災禍能到此為止。”

靈姬聽出的阿巴斯的意思,於是她低下頭微微的一欠身表示歉意。這個時候,石正帶着阿米娜走過來說道:“今日我等將汝釋放,望汝今後莫要再興兵戈。”在一旁的阿米娜充當石正的翻譯將這句話告訴了艾迪德,艾迪德回頭看着石正十分客氣地,帶着幾分誠懇地說道:“感謝諸位今日信守承諾放我歸去,他日我定會報答諸位。”

聽到艾迪德的話,石正微微一笑說道:“我等已甚是滿意,若再向汝索取那便是貪得無厭,我等斷不會再強汝所難。”

阿米娜繼續給艾迪德翻譯了石正的話,聽完阿米娜的翻譯,艾迪德點點頭說道:“那就此別過,希望我等今後能不再興兵戈,在下亦會力保商路暢通無阻。”

聽到艾迪德的話,石正不禁將一句調侃脫口而出:“那是甚好,但莫要以‘非我族類之名義’不認他人商旅也。”

說著石正笑了,阿米娜將這句話轉述給了他們,艾迪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而阿巴斯看着石正則心中湧上一陣怒火,他此時覺得自己與真神都受到了侮辱,因為石正的話在他看來就是要求他們違背教義,違背神的教導,要把異教徒也當做兄弟來看待。這在他所學到的神的教誨之中這是絕不允許的,這是背叛神的旨意的。對於大部分的沙宛國人,尤其是他這樣的沙宛統治集團中間階層的人來說這無異於背叛神的教誨,無異於是玷污神的聖潔。

眼看自己的行省總督,神之子嗣不好意思了,阿巴斯這個時候挺身而出,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說道:“神之教誨我等時刻謹記,異教之徒非人也,此等悖逆神之玉音,不尊神之規制者定是不得神之庇佑,亦不得人之善念恩惠。”

阿米娜遲疑了一下,隨後還是翻譯了,聽到阿米娜翻譯的阿巴斯的話,石正冷笑一聲問道:“這位將軍何出此言?我等皆為人也,我等為何要以崇信之神明不同而與他人交惡耶?我中原之地一山一川百姓皆有所信仰之神靈,皆有神靈庇佑。若要以異教為名區分彼此,州府相抗,里坊相惡,村鎮傾軋豈不是天下戰火連綿不絕?若如此,天下何來天下平興旺乎?”

阿米娜翻譯完,阿巴斯憤怒地說道:“世間唯有真神一人,眾神皆俯首於真神座前。爾等那些神祇皆為異端邪魔幻化,爾等崇信邪魔鬼怪,來日定會遭真神降罪,汝等皆要入那十八層地獄!”

石正聽完阿米娜的翻譯后不以為然地說道:“據我所聞,世間諸信仰之神明皆勸人向善,引人行善,唯有那壞事做盡者才入那十八層地獄。你我崇信不同神祇,但卻皆言十八層地獄。為何汝等所崇信之教義乃唆使他人相惡,以刀劍相戮?莫非汝等神明盼汝等入那十八層地獄耶?”

石正說完看了一眼三人,艾迪德倒是沒什麼表情變化,他也覺得整天一口一個異教徒的稱呼他人敵對他人不如樂見雙方商旅貿易,截殺或是收稅都是不錯的事情,而靈姬則根本不信至真教。至於阿巴斯,此時他已經氣得多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握着腰間戰刀的手已經無數次想要抽出刀來砍向石正了。

看出了阿巴斯情緒已經失控的石正倒是不害怕,他很有信心能在決鬥中擊殺阿巴斯,但是今天是要送還俘虜,如果在這裡發生了衝突,今後石正的信譽和人品可就真的被敗掉了。所以他沒再多說什麼。

這個時候,艾迪德開口說道:“石都尉,有一事我想請你答應在下。”

“何事?”石正聽完阿米娜的翻譯之後笑着問道艾迪德。

艾迪德聽完翻譯也笑了笑以示禮貌,然後開口說道:“在下所割土地之上有三千沙宛百姓,這些百姓非奴籍軍戶亦非剎赫利騎士,於此耕種自給自足,不識兵戈,還請都尉能善待他們。”

阿米娜聽完擅自夾了一些措辭,表現得十分誠懇翻譯給了石正。聽完,石正一挺胸,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對艾迪德說道:“閣下盡可放心,在下只要一日還在秦州,便會善待這些百姓,絕不加害。”

艾迪德聽到石正肯定的回答,看到誠懇的態度也開心地做出承諾:“都尉善待百姓,我等必不會再興兵災,願我等廣開商貿,互通有無,統轄之地人人富足。”

阿米娜翻譯完,石正回答道:“謝閣下祝福。”

簡單地與他們拜別之後石正命一隊兵士護送他們離開,直至送出拂雲城所控制區域的邊界,而負責送人的正是林峰。

歸雲關高聳的城牆漸漸遠去沒於地平線上,林峰與艾迪德並肩而行。一開始阿巴斯還誤以為林峰是將軍,對他禮遇有加,直到艾迪德稱呼他為隊正,並給他解釋隊正這一職務的時候,他的臉色刷一下就變得難看起來。

此時阿巴斯看着林峰眼神中充滿了憤怒與鄙夷,他對於林峰這種下級軍官就和看瘟神一樣厭惡。自己好歹也是沙宛國的貴族,而林峰這種統帥不過百人的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小軍官在沙宛很多都是奴隸,這種人竟然和總督與自己騎馬並肩而行,這在他看來着實是玷污了自己高貴的血統。

但是林峰並不在乎,艾迪德更不在乎。因為他們相對於阿巴斯都更了解對方,林峰看着艾迪德玩笑道:“總督這兩月甚是盡興啊,我阿妹可是快要家徒四壁啦。”

靈姬給艾迪德翻譯了林峰的話,艾迪德聽后多少有些無奈地說道:“無事可做,只好如此。”

林峰用不是很熟練的沙宛語繼續問道:“但不知今後總督還想來我歸雲關遊玩否?”

林峰話音未落,阿巴斯粗暴地打斷了林峰的話恫嚇道:“爾乃下賤一兵卒,領兵不過百餘,怎能恬不知恥與我神之子嗣如此攀談。爾若再不敬,休怪我斬爾頭顱!”

靈姬正準備給林峰翻譯,林峰卻攔住了靈姬搶先說道:“此話我懂,無需譯之。”

隨後林峰看着此時憤怒的阿巴斯慢條斯理地說道:“在下貴賤無需汝評判。在下領百人之兵不假,但若在下想求,朝廷命我為營主,晉為校尉提領數千兵馬未嘗不可。”

聽到林峰的回擊,阿巴斯嘲諷道:“爾真是白日做夢,爾這般下賤之人竟能求官?莫非爾口中之營主不過領兵兩百爾?”

聽到這裡,艾迪德善意地提醒阿巴斯:“中原人有制,曰朝廷,其政事、軍伍皆與我等制度截然不同,將軍莫要以我等度量他人。”

氣頭上的阿巴斯沒想太多,繼續說道:“爾等竟然派一下賤步卒護送我神之子嗣離開,真是欺辱我等太甚。本將軍今日在此發誓,吾定要破爾等歸雲關,將爾等異教徒焚滅殆盡,將中原之地獻於真神,有違此言墮入地獄!”

就在阿巴斯詛咒發誓的時候,艾迪德眼見阿巴斯此時根本不聽勸,於是說道:“將軍,林峰......林文敬乃是中原人玉州行軍總管之子,行軍總管與我可視為同等。林隊正非下賤也。”

聽到艾迪德的話,林峰得意地看着阿巴斯,而阿巴斯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他剛才謾罵挑釁的可是一個在沙宛人看來身份可以等同為神之子嗣後代的人。不過這也算是一種文化的差異吧,畢竟真正能和艾迪德對位的身份應該是宗室那些親王,而林峰的兄長林曄才是和阿巴斯對位的。

就在林峰為艾迪德送行的時候,石正凝望着東方皺起了眉頭。近來有兩件事令他甚是擔憂,第一件事是那些留在函玉郡的式邑人近來的動向。因為朝廷採用了懷柔政策安撫他們,所以留在函玉郡的式邑人,還有遷過來的其他族裔的人數量也不算少。對於這些外族,朝廷為這些人均田,對於那些田地多的則進行贖買。

雖然朝廷的舉動是好的,但對方接受不接受就是兩回事了,畢竟式邑人並不善於耕種。許多式邑人以自己不善耕種為由在這近一年來頻頻向官府退還了土地,轉而開始經商或是進入到了手工業。

這些異族有很多湧入了歸雲關,另外一些則出關跟隨商隊向沙宛國或是西域更遙遠的地方進發。對於這些人,石正也不可能毫無警惕性,他悄悄地安排兵士和官吏對進出歸雲關的商旅或是個人都嚴加盤查,但始終都沒查出什麼問題。

但石正很清楚,一旦這些人出了關,他們到底去做什麼,他們也就管不了,更不得而知了,甚至石正一度懷疑他們也會參與到假扮劫匪,搶劫商旅的勾當之中。

還有一件事相對於第一件事來說其實更重要,半月前他便收到了兵部與戶部所發的文牒,在文牒中清楚地記錄了將有一批募兵以及遷移的流民、罪人女眷,在一名劉姓營主以及一名王姓千衛的帶領下要來到拂雲城充實邊地,可現在已經過了約定的抵達時間足足有兩天了。這些人去哪了?路上發生了什麼?此時的石正心中有不少的擔憂。按理說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不可能沒有快馬傳訊告知為何會遲到的。就算不會遲到,也會有快馬沿途提前通報,可這支隊伍根本沒有這麼做。

為了維持這些遷民與兵士的用度,依照朝廷的命令,提前從玉州府庫調來的大量的物資都堆積在了歸雲關外的支城與關內的分城之中。這些物資管理本身就是需要耗費極大成本的。在石正麾下的兵士與官吏監守自盜的事情基本上是不存在的,甚至他們還會相互監視。但只要是糧草、木料,就會有蟲吃鼠咬,即便歸雲關所處的西北之地少雨乾旱,司倉也做好了相應的措施,可腐敗霉變依舊是防不勝防的。就在最近,還有兵士因為糧食保管不善挨了軍棍,要不是石正心軟了,那個兵士或許就會被打死了。

此時的石正在歸雲關的衙署正堂中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為何遲遲不至?此非百人,乃是近三萬。若這三萬人有何閃失,那可是滔天大禍,莫非沿途州府有禍事?”

此時的鄭雲正揪着那位曾經氣得徐縣尉火冒三丈的胡人姑娘的衣領回來,石正看到他們二人立刻問道:“城主現在可有要事去辦?”

看到石正,鄭芸深施一禮,就在鄭芸鬆開手的一瞬間,胡人姑娘嗖的一下就衝出了衙署,結果直接被楊玉珠撂倒在地死死地壓住她說道:“城主,如何處置?”

鄭芸無奈地一笑說道:“那便讓她在監牢中靜心幾日吧,她這般頑劣,南市怎能安穩?”

楊玉珠點點頭回答道:“是城主。”

說著,楊玉珠把這個胡人姑娘就是像揪小雞一樣提溜起來就要去大牢,而那個姑娘卻一再求饒:“別別別,小女子我只是好戲弄他人而已,又沒偷盜打砸,罪不至此啊。”

胡人姑娘如此地說著,而楊玉珠則呵斥道:“汝這般頑劣真如惡少年一般,汝來年將出嫁,何時能有閨秀舉止耶?”

楊玉珠話音未落,胡人姑娘反問:“汝於南軍單騎持鎩對南蠻戰象沖陣時可記得汝為大家閨秀乎?”

聽到胡人姑娘扒出了自己曾經的丟人事,楊玉珠第一時間想的不是誰將她過去的醜事告訴她,而是一隻手揪着胡人姑娘的脖領子,另外一隻手對着她的屁股就一頓打,將之打得怪叫連連。可是鄭芸卻絲毫不去阻攔,而是在一旁說道:“先前我曾勸阻縣尉莫要苛責於你,可如今南市百姓頻頻訴狀於我,要我管束於你,今後你若再肆意妄為,可休怪朝廷法度無情也。”

胡人姑娘委屈地玩命躲閃,而楊玉珠則使勁地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在胡人姑娘的屁股上,她哪有時間去回應鄭芸。就這樣,胡人姑娘被楊玉珠給薅到了大牢里,而石正也要和鄭芸說正事了。

石正交代了朝廷遷移到此的流民已經遲到兩天的事情,鄭芸心領神會,聽完立刻召集了自己的親兵一起出城向著關內方向出發,沿着馳道開始沿途尋找。路過十里處的馬鋪的時候,他們詢問了前往歸雲關的商人可否看到近三萬人的隊伍。路人給了鄭芸想要的答案,但同時也給了鄭芸一些疑問。

詢問完馬鋪歇腳的商旅之後,鄭芸凝眉思索良久,問道跟隨在身邊的阿米娜:“聽聞要遷至歸雲關外之流民三日前還在兩百里之外,恐怕現在距離此地少說也要有五六十里。我等是應尋了去,還是回城稟報石都尉?”

阿米娜思慮了一番之後看了一眼娜娜說道:“屬下愚見,一人回城稟報便可,我等可繼續沿馳道尋之。”

聽到阿米娜的話,鄭芸滿意地一笑,看着娜娜說道:“那便辛苦姐姐你了。”

“是城主。”娜娜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立刻施禮告別然後去了馬廄,不一會兒她便向著歸雲關疾馳而去。

繼續休息了片刻之後,鄭芸帶着自己的親兵繼續沿着馳道前進。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她們入住了距離歸雲關外三十多里的馬鋪當中。

一夜無話,翌日清晨,趁着天氣還涼爽的時候,鄭芸她們就做好準備騎上了戰馬要繼續向東走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鄭芸看到了東方的地平線上漸漸出現的一面旗,看着那面旗幟漸漸升上地平線,擎着旗子的人的身影漸漸明晰,鄭芸與親兵們都笑了,她們立刻快馬加鞭迎了上去。

遠方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在了她眼前,但這支隊伍和她們想象的差距卻很大。她們以為朝廷有兵士護衛遷移流民的隊伍,流民不成行伍那是必然,可兵士不管怎麼說也應該有一點秩序和精氣神兒。可此時鄭芸眼中的這近三萬人的隊伍卻都狼狽不堪。他們滿身污垢扶老攜幼,甚至一些兵士也像個老黃牛一樣拉着載有羸老婦孺的車。那些應該在戰場上馳騁的戰馬則被小孩子們騎着,明顯衣着和身材要好於普通步行兵士的騎士們則在戰馬旁邊扶着孩子,以防止他們墜馬,同時肩頭上還騎着一個甚至兩個孩子。

在隊伍的最前方,一個杵着拐棍的年輕人一瘸一拐地,在兩個差不多同齡人的攙扶之下領着大家前進。他雖然滿身泥土,額頭與面頰上有淤青,但鄭芸看到這位年輕人的時候依舊感受到了他身上的一種難以言說的氣質,不自覺地想要膜拜。

看到領頭的年輕人的身影漸漸清晰,鄭芸凝視着他,毫無意識地就下了戰馬,將自己儀容整理了一番之後開始牽着戰馬緩緩地走上前。

當鄭芸走到那位年輕人面前的時候,她發現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目生重瞳,雖然身上有傷,衣着不甚整潔。但在鄭芸眼中這位年輕人的衣着和相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氣質讓鄭芸明白此人定是非凡之人。

不禁肅然起敬的鄭芸上前深施一禮問候道:“在下歸雲關縣公,秦州衛旅帥,鄭芸,鄭熙玥拜見劉營主。”

這時候,扶着年輕人的另一位年輕人-姬五看着鄭芸說道:“此乃天子之叔輩,太祖第九子,秦王也,劉營主為救殿下已身故。”

看着眼前的秦王,鄭芸一時間沒明白髮生了什麼,於是扶着秦王的姬平給鄭芸講述道:“數天前,我等於寰州逢天降暴雨步履維艱,又遇走山,糧草物資失了大半,且走山困住數十百姓,殿下與劉營主為救一孩童不幸遭泥石掩埋......萬幸殿下遭吞沒后,走山既停,暴雨驟歇,殿下被埋甚淺才得以獲救,劉營主......”

這時候,秦王另一旁的姬五則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那劉營主乃是劉御史之堂弟,為人剛正不阿,如今......”

聽到是劉御史的堂弟,鄭芸一時間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悲傷,畢竟劉御史為她主持過公道。而這個時候,發現問題的楊玉珠斗膽問道秦王:“路遇暴雨,逢走山至逾期情有可原,無須苛責,但文牒所述牧民者為劉營主,而非秦王殿下,還請秦王殿下說明緣由,再者,殿下為何不派快馬告知沿途馬鋪、驛站?”

聽到楊玉珠的話,姬平和姬五心中一陣不悅,因為楊玉珠的態度一點都不客氣,完全是上級對下級公事公辦下命令的態度,最重要的是楊玉珠現在的身份是親兵,不是軍官,她的行為是僭越的。

但秦王卻並沒有生氣,他十分禮貌地回答道:“未曾告知歸雲關諸位將校本王來訪,此事過錯在我,只因馬匹不足,羸老甚多,所以我等馬匹具予百姓所用。遷民之事乃是本王所奏請聖人御准,然,啟程前夜本王頓悟些許事情,便辭了工部尚書之職,與聖人請旨來歸雲關戍邊以報效國家。”

聽到秦王的話,楊玉珠凝視着秦王半天沒說話,這個時候鄭芸帶頭單膝跪地施禮說道:“殿下衛國戍邊之心我等甚是感佩。”

聽到鄭雲的話,楊玉珠與其他親兵也急忙跟着跪了下來行禮。此時楊玉珠的心裡對秦王的行為是持懷疑態度的,她懷疑秦王能不能吃苦,能不能受得了邊疆的軍隊生活。她並不知道秦王只是辭了工部尚書的職務,現在的他還有龍驤衛、鷹揚衛、龍武衛三衛及涼州的正、副行軍總管之職,以及朝廷禁軍的左、右翊衛將軍的頭銜。

隨後秦王親自講述了自己一路上的經歷,聽完秦王的講述,鄭芸才知道秦王這一路上有多麼不容易。鄭芸對秦王投以敬佩的目光的同時說道:“殿下能率近三萬饑寒交迫之人跋涉三千里來此,還不落隊一人,真是不可多得將帥之才。”

聽到鄭雲的誇讚,秦王更正道:“並非饑寒交迫之人,而是三千兵士、五千流人及兩萬遷民。”

秦王說完轉身看向身後那些扶老攜幼的貧苦之人說道:“遷民既非難事,卻又難如登天,易於百姓信於汝,自會相隨於汝。難於百姓為何信於汝,百姓為何相隨於汝。”

聽到秦王的話,楊玉珠眨眨眼表示自己完全沒明白,而鄭雲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噢”了一聲。

至於琳兒與蘭兒,那就是完全不明白了,阿米娜則歪着頭,用臉上的表情表示:“和我們說這些作甚?”

這個時候,秦王簡單地解釋道:“若想與民共謀一事,必先取信於民。”

聽到秦王的話,楊玉珠質疑道:“為何定要取信於民?朝廷法度、官府政令,兵甲號令不足以馭民耶?”

楊玉珠的話姬平與姬五聽后表情很是微妙,他們似乎是想嘲笑楊玉珠,但礙於禮節,他們還是選擇隱忍。

秦王見楊玉珠完全沒有明白,於是也就不多說什麼了,畢竟對於秦王來說,與一個小卒說這些沒有任何意義。

鄭芸很懂事地讓渡出了自己的馬,隨後琳兒與蘭兒一起也讓出來自己的馬去給隊伍中那些腿腳不便的人。而楊玉珠則沒有這麼做,她牽着自己的馬不肯讓於他人。

眼見大家都讓出馬匹了,楊玉珠沉不住氣了,她對鄭芸等人說道:“我等軍伍之人,豈能隨便度讓戰馬?”說著,楊玉珠看了一眼隊伍中那些騎在戰馬上的羸老孩童十分嚴肅地說道:“黔首豈能於戰馬之上,騎士又怎能步行任孩童騎與脖頸之上。”

聽到楊玉珠的話,鄭芸趕緊勸道:“碧嬛姐姐莫要如此,扶助羸老乃是人之常情也。”

聽到鄭芸的勸說,秦王本以為楊玉珠會就此不再言語,可誰料她說道:“朝廷育一騎士靡費幾何?以嗟來之食畜一流民又是幾何?我等軍伍之人,尤是騎士豈能如此這般負朝廷栽培,不愛惜戰馬耶?”

聽到楊玉珠的話,秦王笑着說道:“這位親兵所說甚是有理,那麼便請汝下令羸老、孩童即刻下馬。我授權於汝,一切皆是汝任意行事,若有不從,汝可任意行事。”

聽到秦王的話,自以為得到秦王背書的楊玉珠看着眼前這些騎在馬上的老百姓呵斥道:“戰馬乃與騎士同生死共患難,豈能於黔首胯下空耗體力,爾等黔首速速下馬!”

楊玉珠的話說出口了,但是完全沒人聽她的,任誰都能看出秦王是在調侃她,故意讓她出醜,畢竟在外人看來,她只不過是一個親兵。說得更難聽點,她不過是一領主的狗腿子罷了。可是偏偏楊玉珠自己沒看出來,還得意地命令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下馬。

在一旁的秦王看着頤指氣使的楊玉珠沒說話,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而那些老百姓則就像是沒聽到那般完全沒有任何動作。

自己的命令下達了,但此刻除了安靜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回聲都沒有。楊玉珠抬高了嗓音說道:“爾等速速下馬,將戰馬還了諸軍士!”

楊玉珠的話依舊沒人去理會,就在楊玉珠越發生氣的時候,一名脖子上騎着孩童,懷裡抱着兩個嬰孩的騎士輕蔑地質疑道:“汝命羸老下馬,汝又有何辦法讓其免於路途勞苦?”

聽到這名騎士的質疑,楊玉珠有些生氣了,她開口便要斥責對方,她想標榜自己是隊正職位的軍官,可誰料到另外一名騎士卻諷刺道:“汝乃何人?此時非沙場之上,又無十萬火急軍情,讓戰馬予羸老,使其不至過於勞累有何不可?汝至多不過一親兵爾,有何權柄於此耀武揚威!”

聽到對方的話,楊玉珠憤怒了,她怒斥對方:“吾雖為親兵,但也是隊正之職,享從九品薪俸!吾乃楊氏也,主家乃兵部尚書楊廣庭,爾一小卒豈可對我無禮!”上了脾氣的楊玉珠到底還是耍起了世家閥族的威風,擺起了權貴的譜。可問題是她不過是一個旁支,卻為了面子忘記了該如何正確地對待他人,與他人如何交流。

在一旁看着的玲兒與蘭兒心中暗暗說道:“世家閥族就是這般,先前不受那斬將之功,美其名曰替城主爭一個公正,原來不過是鄙夷我等黔首罷了。”

聽到楊玉珠的話,那個被楊玉珠呵斥的騎士則冷笑一聲回敬她:“吾原為京師鎮戍隊正,東海王氏家主嫡出三子,論世家吾為嫡出亦貴於汝一旁支。若論軍職,吾將赴任秦州衛軍正八品副尉,乃是千衛。試問汝一親兵何以如此大膽斥責我等讓渡馬匹於百姓?”

聽到這名騎士的反擊,楊玉珠當場就無言以對了,她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騎士:

皂衣滿穢目光炯,

劍眉闊口面如銅。

身壯如牛聲如雷,

悍軍驍將立如松。

看着眼前的騎士他無法理解,為何這樣的一個軍官,一個世家閥族的人扮相能如此普通,若不是他自報家門,楊玉珠怎麼也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是世家大族。在知道對方身份之前,楊玉珠眼裡看到的他就是個靠蠻力打仗的步卒,不過是穿着騎士的戎衣的一個莽夫而已。

但是現在她閉嘴了,她無言以對了,因為對方從家世、軍職、道理上全方位地碾壓了她。

而這個時候,秦王多少帶點幸災樂禍的表情說道:“法度、政令、號令此時可有用乎?”

楊玉珠徹底無話可說了,她羞臊得恨不得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土裡,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消失。就在這個時候鄭芸笑着給了她一個台階下,她說道:“姐姐之舉並非全無道理,只是此時如此這般不妥罷了,姐姐莫要有所難堪,誰人不會有過失耶?”

秦王也微笑着對楊玉珠說道:“不久之前我亦不知曉這些,汝之今日,亦如吾之昨日。但求你我能將此牢記心間,為萬民謀太平。”

聽到秦王的話,楊玉珠低着頭,草草地一施禮,而後說道:“卑職牢記。”

此時鄭芸獃獃地看着王千衛,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還是步卒的時候,戰鋒營那位身先士卒,善待兵士的王千衛,王氏嫡出的二子。眼前,有恩於自己的王千衛的弟弟如今也成了千衛立於眼前,這讓鄭芸不由得感慨冥冥中是否有天意在指引呢?

注意到了鄭芸的目光,王千衛會心一笑,點點頭表達了善意。此時秦王說道:“那便請城主引我等入歸雲關。”

鄭芸開心地說道:“卑職這就派人告知石都尉,以備酒席迎殿下入城。”

這個時候,秦王說道:“不必如此,就這樣直接入城便可。”

“可是......”楊玉珠想要說這樣不符合禮制,如此怠慢以為親王爵位之人,這明顯就等同於是羞辱朝廷,羞辱皇家。

秦王看出了楊玉珠覺得犯難,於是他說道:“吾未告知汝等,汝等何來怠慢之說?若如此苛責諸位,不是失了宗室體面?”

這個時候,王千衛說道:“諸位,莫要耽擱了,我等還是儘快抵達歸雲關,讓秦王殿下歇息吧,以便殿下傷勢能早日康復。”

鄭芸點點頭說道:“好,請殿下上馬。”

“還是讓給羸老吧。”秦王微笑着謝絕了鄭芸的好意,此時的秦王這些愛民的舉動都是出於自己的善良本性的下意識使然,此時的他並不會想到幾個月後他的良善給予百姓的點點滴滴能匯聚一眼源源不斷的甘泉。

當日宵禁前一刻,三萬軍民扶老攜幼地終於到了歸雲關外十里處。此時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石正率領的,攜帶了兩百車乾糧肉脯的數百兵士,一身戎衣的石正與兵士們面露喜悅地向著出現在視野中的三萬軍民招手。

看到有人來迎接,一路走了三千里的軍民頓時沒了疲憊,相互鼓勵不禁加快了腳步,一瘸一拐地秦王也忘記了傷痛走路開始變得越來越快。

在夕陽下漸漸走近,看清了石正欣喜熱情的模樣,秦王感覺到石正對於他們的到來是真心歡迎的,不禁覺得石正也是一個愛民之人。可秦王所想乃是大錯特錯,石正可不是因為愛民而喜悅,而是因為這三萬軍民的到來可以消耗玉州府庫給予歸雲關的糧食、資裝、農具等等物資,避免白白的損耗。同時這些遷民若編戶,除去兵士,進行編籍可以讓秦州九雲郡立刻增加數千戶,這對於實邊來說是巨大的助力,而且這麼多人,對於耕地、水利的恢復也是巨大人力資源。

與石正見面,姬平與姬五為了減少無用的禮節與客套,直接說明了秦王的傷勢和百姓們的需求,石正也很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他命兵士與姬平姬五一起護衛着秦王先回歸雲關,然後命兵士們開始給前來的軍民分發乾糧與肉脯。

石正讓前來的軍民先吃飽,然後再領着他們在夜色中向著歸雲關內的分城進發。一路無話,在近三萬軍民休養期間內,秦王在養傷,而石正則一刻也不停歇地忙碌着,他要與官吏們確認應該怎麼分配這些遷徙的百姓。

石正首先考慮的是先讓他們吃飽,不僅僅是米糧果腹,還要提供一些少量肉食儘快讓面黃肌瘦的他們恢復健康。其次是他們應該以什麼樣的規模,在什麼地方定居合適。隨後便是應該分配多少農具、牲畜、木料來保障他們在聚居區內基礎設施的營造。最後便是如何重新疏通那些坎兒井和溝渠。

無論是石正還是歸雲關的官吏都有一個特點:他們都是專業的官吏。即便是那些依靠血緣為官的人,也都是靠實打實的政績來獲得拔擢的。換而言之這些人對於安置百姓這件事,只存在想不想做的問題,不存在會不會的問題。雖然細節不可能盡善盡美,但整體上是不會有問題的。

石正與這些官吏們在結合抵達的這些軍民的情況之後重新商議了一番,最終石正決定讓前來的兵卒編為秦州衛第二營,在拂雲城就地駐紮先翻修城內建築,然後再辦法重新修築灌溉系統。

至於那些遷徙的百姓和流人女眷,石正先要求那些女眷與遷民中未有婚娶或是喪偶的男性儘快配對,石正給予這些人的要求是未及笄者由府衙管理善待。及笄女子可嫁弱冠或加冠不滿一年者,二八女子可尋未及不惑之年者,年老者則不予強迫,稍有家資者亦不可強迫女子為其妻。最後石正還給予這些流人女眷承諾,婚嫁者,接下來一年內可每月供給一家兩口三人量米糧,每月可供鮮肉十斤。

還有其他一些關乎生計的東西,比如營造房舍的木料石材,生活用度吃穿所需的錢帛等等石正都考慮到了。而且玉州府庫給予歸雲關的資財那麼多,石正也不必吝嗇,畢竟朝廷給多少,是朝廷的事情。用少了,朝廷就會覺得下次可以少給,用太多了,朝廷會覺得揮霍無度。

按照石正自己的盤算,玉州運抵歸雲關府庫的物資他們也用不了那麼多。石正治軍嚴格,看守管理這些物資的人是不會偷盜貪墨的,他唯一要擔心的是這些人會不會有疏漏導致別人的偷盜或是不可抗力的損耗。

那些老人和小孩,石正的想法很簡單,哪些老人是膝下無子女的,哪些孩童是沒有父母的,都集中起來供養。然後石正從這些老者中挑選了身體尚健壯的,以及年齡已過十四的弱冠總計有兩千餘人一同編入了秦州衛軍的第二營之中。

此時的石正既要操心遷民,又要費心衛軍。雖然他沒有怨言,但這種做着行軍總管和封疆大吏的工作,卻領着一個小小都尉俸祿的情況多少顯得石正有些吃虧。但石正不在乎,因為石正心中這些都是他應該做且做好的。究其原因還是他是一名藩將,一名來自群雄割據,由武士來統治的國度,在那樣的國度之中文官是不存在的,只有懂治理的武士和不同治理的武士這一區別。石正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可是一切都會如他所願不出意外地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