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男子自己当然不知道……对于沉睡的人,现实的时间甚至不如梦中的情节更加可信。但人活在世上,既得要知道时间,还有自己的所在,自己的身份……

……但是在此时的冬木,对于此时的格伦,这一切常识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

…………

冬木 冬木港西部海岸

8月24日 14时30分

——炮火,战争,无数的尸骸。还有日复一日的学习,魔术师居住的别墅,还有日复一日的无趣……记忆被地面吸引着、继续朝着不可见的黑影中坠落,即便格伦所能记住的也只有这一连串的黑影。曾经是无聊以及绝望驱动着这个男人迈着脚步,

……而现在,是越来越多的烦闷。似乎只是多走一步,就会越更多的力量撕扯着自己的双腿……双手……脑袋……

“啊……只是,太热了……”

是因为梦中的场景吗?在黑暗的深处,他只能瞥见一副南洋岛国的景致。这既不是印度支那也不是清国,湿热的海风自碧蓝色的海面吹来,一阵阵地拂过这须弥山般的王城。远处正有个女人,她应该是这个王国的统治者。

——然而她却步履匆匆,这份焦虑感也挑动着男子的身心。似乎再一会儿就要赶不上了……远比起工厂里的工人更加焦虑,仿佛只要少走了一步,她探出的右手就会触及不到那个目的地……

……啊,真是热死了。

闷热感带来的折磨,比起这些更加真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被湿气拖出了被单……现实比起过去的折磨,更加让人生不如死。

“……呜嗯……”

雨滴有节奏的声响逐渐消失,湿气逐渐自稀疏的茅草棚顶上渗透到了阿尔格伦的梦境里……冬木夏日的闷热,这是男子这几天最为头疼的一点。恩弥拉伊(Emiray)·阿尔·格伦艰难地吐着气,才终于从黑影中苏醒过来。

“……啊……又是这鬼天气。该死的冬木——”

刚才梦中的黑影,有一部分是草船船舱中的昏暗……他在脑子里如此解释着,一边踢开了破布缝合成的被单。稍稍整理了一下有些湿润的金色散发——毕竟他也没什么时间处理头发,就拨开了船舱口单薄的纱布。

一片白雾——中午的一场暴雨,让原本冬木港外的海面,变得如同他记忆中早上吃的三明治,那是自己买的材料捏的,所以凹凸不平、吃到一半还散架了。这场暴雨打乱了他今天的计划,所以也只有午睡了。

现在终于算是放晴了,但是天气依然糟糕——雾气的最顶端的那白色光晕,在还打着呵欠的格伦乍一看下,认作了是月亮……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

不过……仔细看看就知道,这是放晴后的太阳,只是和自己一样没精打采、好像个死人一样躺在云海之间。这种天气根本看不清近海的情况,还不如睡过去算了。

“……不过,还有船在忙活啊。”

似乎并不是所有渔船都和格伦一样选择了摸鱼,逐渐变淡了的雾气之中、还有几艘草船拽着渔网,缓慢地驶回港口。此外,远处还能看见游轮的轮廓,烟囱中涌出的黑色烟雾倒是让这个轮廓显得更加清晰,就仿佛格伦到日本时坐的那艘。非要说的话,他觉得这段时间到冬木来的都是那艘船……在惨白光线的照射下,这简直就像是幽灵船一样。

——只不过现在自己是坐不上船,回不了家了……现在就算自己捞到了鱼,作为洋人的格伦也估计没法找到什么买家……不,他仔细想了想,不是估计找不到买家。

——是肯定找不到。这个衣衫褴褛的洋人几乎是自己给自己今天的工作判决了死刑,这样下去还不如继续睡一会儿好。这种工作他原本就提不起什么劲……唉,但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昨天吃了什么,更何况还得攒点钱才行。

“——哎呀,真是烦呐。”

格伦趴在船头,看着雾里的船一只一只远去,终于还是结束了自己内心的纠结。他凭着记忆摸到左侧船舷,将原本挂着的渔网慢慢收了上来。他学着本地的渔民做的渔网,这么久了应该还算值得信赖——

“……啊,也算,够了吧。”

稀稀疏疏几只鱼苗和两只比格伦手掌还小的螃蟹,看到这些还在网上死死挣扎的小生命,格伦还是决定去往鱼市……这一小批,再算上早上挣到的钱,他今天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摸鱼了。

“嘿咻——能卖几个钱呢……”

在熟练地抡起船桨后,这艘破船总算开始改变随波逐流的动向。格伦一边朝向港口驶去,一边忽然回想起来,自己今晚好像可以睡在柳洞寺外面。

毕竟听几个渔民说,这几天会有一批美国的官商会来冬木,有一批就会在柳洞寺暂时停留一会儿,自己也可以晚上溜进去,蹭一蹭床铺。只有在这个时候,格伦才会相信是东洋的佛祖保佑了自己。

咚……咚……一边划着船,格伦逐渐冷静了下来。在梦境中的他反倒比起现在更加燥热,午睡时残留着的汗水似乎都潜伏在自己的皮肤之下,糟糕的气味随着海水的搅动而愈发难以忍受——这份烦躁随着格伦意识的清醒而逐渐沉淀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又是一个难以挣到钱的日子。

——这好像和自己的家乡差别不大。格伦看着草船靠近了人头攒动的码头,又一次产生了相似的感触。这么一想,自己在这东洋这个、折磨着自己身心的弹丸小国努力工作,只为了回到那个曾经折磨自己身心的北美大洲,自己指不定脑子有病——

“哎呀……不知道有没有和尚会来买?”抱怨归抱怨,在船头轻轻撞在浅滩上的栈桥后,格伦立马抛出脚边的绳索,确保船不会被海浪拱回大海之中后,他在船舱里简单地穿上了蓑衣与斗笠。

把渔网里的这些收获倒入竹篓,顺手一背——格伦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渔夫,踏上了冬木港中这个简陋的鱼市。当然,他也没有忘记理了理蓑衣下的裤腰带……

……衣服下金属制的剑把,被掩埋在了黑色的蓑衣之中,剑身也是尽可能贴紧自己的麻布裤腿。周围人的目光,没有一个聚焦在自己身上……虽说格伦也习惯了,这就是自己每天的日常罢了。

格伦刚开始在这里做生意的时候,还会怀疑自己是否会被怀疑,毕竟在矮小的日本人之中,自己多少还是有些显眼。

不过现在,他并没有很多这种烦恼——渔港与外国人居住区的港口几乎连在一起。土地因为下过雨而变得松软而肮脏,到处都是草鞋踩出的印子,沿着栈桥和驿站展开了两排摊位,偷买违禁品的僧侣,打着油伞的清国人,以及挑着担子、到处吆喝的渔夫,密集的人群中酝酿着一股鱼腥味,这段时间都被这股气味挤兑了家乡的回忆。

嗡——嗡——

然而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就有被雨水浸润的一连串木板通向一个更加宏大的栈桥。格伦在海上看到的那个、看上去就票价不菲的游轮就停靠于此,此时一帮子驼背的日本人正焦急地提着华丽的行李,小跑着分头奔向驿站和车站……

……说起来,现在火车好像也刚刚到站。格伦穿行于人群中,就已经能闻到那股海上闻不到的黑色臭气,呜呃……他只感觉自己的早饭都要吐出来了。海鲜的腥气,再加上游轮、火车的双重废气,每天的冬木港都是催吐的好去处。

在黑色烟气包裹的火车旁,就有一群骑着马的日本人,还有一些似乎是远坂的宪兵正集结在车站。莫非要去和幕府军打仗吗?不过也多亏了这群东洋人越来越会打仗,自己也失去了工作——格伦挑剔地看着这些军人,他们比起自己家乡的军队差的可太多了。居然就是这些人要结束战争,断了自己的财路,把自己困在这里的?

“……啧,看上去就不耐揍。嗯……”

相反,打量着这些刚下船的富太太,她们正嫌弃地用夸张的英语抱怨着天气。传教士们也尽可能确定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落在木板上,同时焦虑地望向提着自己行李的日本伙夫。他立马就能确定这是从自己家乡来的船,这群装腔作势的人也是自己家乡的有钱人。

——那么就不能客气了。他马上为自己晚上的副业,锁定了几个目标。毕竟光靠卖鱼,可不如直接“被资助”来得划算啊……格伦忍不住一只手压低自己的斗笠,左手也小心地蹭过路人与商贩的衣服……嗯,看来即使是推翻了幕府,维新政府的百姓兜里也没多少钱。

格伦掂量着刚刚到手的几文钱,眯着眼睛继续观察着这批旅客……今天看来不需要卖鱼了,只需要挑几个看上去有钱的,就可以再攒上一笔。自己藏在后山和船舱里的储钱罐,也快要攒够钱了。

士兵……他们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他们只是列着队,自黑烟与白雾之中离开火车站,其中一队聚集在车站和驿站周围,还有一队背着枪踩在松软的泥滩上,叫停了几个美国人和伙夫。好机会——

“……好,慢一点。”

格伦悄悄地把竹篓摆在靠近木板通道的摊子边,右手也确认了自己的刀稳稳地挂在腰上,便挤过人群、小步地靠近其中一个伙夫……他正在用日语和那些军人解释着什么,旁边的那些美国人也在军人的盘问下,露出了焦虑的神色。

——不过,格伦没想到自己才离开家乡这么一会儿,就出现了这么奇怪习俗。还是说是……邪教?出入境的标志?

在靠近那个伙夫放下的行李时,他可以确定每一个人——无论是男的女的,旅客又或是传教士,都像是格伦想象中的印第安游荡者以及街头混混一样,在右手的手背上涂着红色的印子,形状就像是游荡者们涂在嘴上的手印。而且每个形状看上去都一模一样,嗯……

魔术师的本能忽然被唤醒——格伦对这些印记有些印象,而且他们的构成以及……对魔术回路的连接,似乎都暗示着这些不是普通的印记。不过所有人似乎都是在被提醒了之后,才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手背。他记得,自己年轻时家族里曾经教导过他关于这些的知识,但……

但是……管他呢。不远处的一个传教士正在因为这个印子,而和军人有些矛盾,他还敢直接提着那个军人的领子——周围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们那里,这就是好机会!

格伦看着目标的行李箱,心理规划着逃跑路线……如果没人注意到自己,那么就直接到山上藏起来。如果被发现了,那么就先跑到船上、逃回海面上去,这里反正也没什么人能追查得到自己——

“——你们不可以这么对我!!该死的东洋人,你们——”

“嗯……好,你先去请示一下去。总之,你,按照远坂大人的命令——”

泥滩上嘈杂的脚步声,英语与日语混杂在一起、空气也似乎变得更加焦躁……但,就快成功了。没人在看用兜里挡着脸的格伦。他微微弯下腰,在靠近的一瞬间,左手轻轻触摸行李箱的把手……

砰——

“——哈?”

由于本能反应——无论是前魔术师的,还是雇佣兵的,都让手指如同被雷打中了一样迅速地收回腰间。刚才那道声响,让在场所有人都聚焦向了他的位置……不,格伦很确定众人不是在看他。

“……!”

而是静静地看着刚才那个传教士——他也惊讶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干净的黑色西装上多出了个暗红色的弹孔,想必施耐德步枪的子弹已经打穿了他的心脏。这个男人脸上甚至来不及浮现恐惧的神色,全身便失去了气力、向后倒在了泥滩上。

“——远坂大人的命令,你们都忘了吗?发现手上有形似‘令咒’的人,一律视作敌人,要不计代价铲除!”

喊话的是刚刚开枪的士兵,他此时端在手上的步枪、枪口还冒着灰色的烟气,这也让所有美国人都瞪大了眼睛……

……他刚刚射杀了一个美国人。这他妈……格伦在心中默念着,开始寻找人群中的缝隙。

“‘令咒’……?那是什么?你听说过吗?”“没有啊——但是我们手上什么时候有这种印子了?该死的日本人,他们要杀我们了吗?”

“听到了吗?”军官重新喊叫着,燥热的空气加重了他的语气,“所有手背上有 ‘令咒’的人,立刻投降!否则将会当场射杀!这是命令——”

周围所有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而呼吸加快,议论声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有好的,也有坏的预测……啧,好烦啊。格伦不打算搅这趟浑水,他找到了自己的竹篓,匆匆地挤在人群中,打算穿过这几个渔夫……

但——嗯……?这到底是——

顺着目光,可以看到靠近驿站和摊位的人群周围,也已经聚集起了一群士兵——左右翼都有骑兵在监视着,时不时用马刀示意前排的步兵检查那些日本渔夫。就在稍远处,士兵已经排列成三排、半蹲着瞄准着自己的方向,阵列之中的缺口也有两个士兵小心地推着一台器具出来。

——滑膛炮。比起魔术的花里胡哨,这种武器看起来更加“大众”。格伦记得曾经自己参加日本雇佣兵团时,他们只有几门滑膛炮,现在这些黑压压的工业杀器正一个个地从车站中被推出,左右翼的检查队列旁都是这种玩意儿。

而且几乎是毫不意外……周围这些渔民的手背上都有这种魔术仪式留下的印子。呵,这群老百姓?怎么可能……但事实是,自己已经被这群日本人包围了。他们不管海上的船吧,格伦只要逃到了栈桥旁的草船——

“大人,您要相信我们啊,我们没有参加什么叛乱活动……您不能就这么带我们走了,我们还得做生意啊。”

“该死的日本人,别靠近我们!嘿——你们,对,就是你士兵,你们管事的是谁!要他过来解释解释!”

“我们是不会跟你们走的——见鬼的,我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个!”

人群被周围的军队挤压着,无论日本人还是洋人都被挤向游轮所在的栈桥,还有许多人和士兵争执着,港口外围完全变成了一堵人墙。热气与恐慌感逐渐逼近游轮的阴影之下,……背着竹篓的格伦根本不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周围嘈杂的声响聚集在一处,港口简直就像是战俘营一样,声音震得自己的脑子也嗡嗡作响。他只是按照本能,继续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够了!”刚刚带头的士兵似乎又在大叫……格伦屏住气,试着透过挤在一块儿的人群,顺着声音捕捉到那个士兵的动向……他就在正前方的那支部队,刚刚从另一个士兵手里夺过红色的指挥旗。

……要来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格伦已经抛下竹篓、猫着腰继续观察着。逐渐变淡的薄雾之间,除了两侧还在被抓捕的拼命,可以辨认出、在蹲下是士兵后,那泥滩与木板通道之上已经架设好了两门滑膛炮,并且正在填装弹药。

“所有人听我号令,预备——”

恐慌的人群纸张,有的穿插在左右两边的骑兵中,但绝大多数都被拦了下来,而正当中……几乎没有任何掩体,他们也没打算有任何周旋。在听到了最后一声后,格伦本能地卧倒在湿滑的泥巴之上——

“开火!!”

轰——轰——砰……

木屑中裹挟着鲜血的味道——刚刚被格伦视作肉身之墙的群众,无论是那些对宗教一样虔诚地想象着、日本人不会射杀自己的美国游客,又或是冬木本地的那些秃驴僧侣、鱼市上的常客、刚刚从海上归来的渔夫……

——全都在自己面前被打出几个大洞,有几个的尸骸干脆随着爆裂的栈桥一起飞溅到身后的波涛之中。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着……熟悉的场景,居然发生在了港口上?为什么?除了世俗的政治,匍匐在泥沙中的格伦只能想到魔术仪式……

毕竟作为一个前魔术师——虽然格伦不愿意承认,但他能感觉得到。刚才擦过自己头顶的子弹并不是那些以底火驱动的金属子弹。或者说至少在穿过眼前几个人身体的时候不是如此。而更像是一种……微弱的魔力驱动的物件,这让他回想起前两天自己在垃圾堆里见到的发条人偶。虽然拧上发条之后只能僵硬地走上两三步,但聚集起的火力……也足够了。

轰……格伦抓起一具尸体就盖在自己的背上,但即使如此,滑膛炮弹留下的炙热轨迹依然透过尸骸灼烧着背部。炸药伴随着几乎澎涌而出的魔力,击碎了游轮的一角,看来船长和所有船员都被当做对象了。

“没想到逃到了这里,还是躲不过魔术师这种人渣……”

作为在这里卖鱼、偷摸了这么久,格伦已经对这里的环境了如指掌……即使在,耳鸣与悲鸣交织的这个人间地狱里。看来不需要原因,这些士兵就会按照本地大名的指示屠杀平民……而这在冬木市中也在发生着吗?

在他慢慢摸过尸体,爬向相对活人还比较多的南侧港口……蓑衣虽然防水,但依然被血迹摩擦出了一道黏腻、腥臭的痕迹。不远处的市区方向,也响彻着警报铃和火车的轰鸣声。看来暂时不用担心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

“……呼,呼……”

格伦现在也不想着回到自己的船上了——只要找到一艘船就……

轰——而突然轰击在自己身旁的海面上,随即几个渔网和木材就自空中砸在了刚刚爬过的泥滩之上。

“这他妈的……希望他们别把我的船给炸了——”要是自己所有船上的钱都沉到了海里去的话……格伦想都不敢继续想,只有躲在几个被打翻的摊位之后。他已经不想再经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了,只要能让自己回家……

嗡……嗡……海浪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格伦。估计是今天吃得太少了,还是今天做的梦太怪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想要回到家乡,那是至少比这种到处是尸臭味和鱼腥味的地方好多了,虽然自己曾经不遗余力地、想要从那个魔术师的家园逃离——

……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他谨慎地探出半个头,只看到越来越多的死尸、此外还有少数几个女人被骑兵和士兵包围起来。

“喂,小妞——别挣扎,别挣扎了。远坂大人已经下令,如果不反抗的话,手上有令咒的人可以全部送到他那里去。”

“我只是来找我父亲的!你们可以看我的护照……别碰我!”

“她在说什么啊?”其中三两个步兵正围着一个小姑娘……看来她为他吸引了注意力,格伦也注意着脚步声,余光已经瞥见了停在车站的火车……其中一辆是把官府在这里买到的鱼送往冬木市区以及江户的,这比起让伙夫拉车可要快多了。

“我也听不懂啊……有人懂英语吗?”

“哎呀,这要懂干什么啦。”

估计这几个人打算玷污这个姑娘……虽然这个格伦没有关系,他现在更加重视自己的命——双眼依然注意着这群士兵的动向,他继续挪动着脚步……这就是战场与人生教给他的技巧,直到一瞬间……

“……?那,那是——”

情绪压过了自己的理智……他还记得自己的家乡,曾经有一个爱着自己的女人。那都是十多年前的模样了,除了记忆中残存的回忆,他甚至都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耳鸣与尖叫声在此时都被有意的忽略……不,格伦不确定是不是她,但如果是的话——

“——放开我!!”在那群士兵中的姑娘,直接给想要搂住她的军官一腿,她淡蓝色的眸子以及左眼角的泪痣,甚至还有自己记得的桃木发夹,这些都与那个记忆中的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这位却显得更加稚嫩。

“放尊重点,女人!!”

“你们这些野蛮人才放尊重点,给我说英语,我不会你们的话!!”

姑娘撩开自己的金发编发,任由它们披散在洋装的肩头,几乎可以说是暴怒……或者说是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行李箱,虽然这港口

“先叫好我的名字!恩弥拉伊·朵莉,我不知道我手上这个印子是从哪来的……”

——相同的姓氏,以及熟悉的面庞。格伦脑中的记忆开始翻滚,自己有没有留下过照片给那个女人……然而自己的记忆似乎在午睡醒来之后就一直混乱不堪。可是,这是真的……他不会记错的。他脚下的木屐似乎都陷在了松软的泥滩之中,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腰间的刀。

没错,他当然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和老婆——毕竟是他自己抛弃了她们。

“好了好了,外国娘们。在把你送到公墓或者是远坂大人前……嘿嘿,先让我们爽一爽嘛。”

“话不用说得这么清楚,反正她也听不懂——”

“喂,我说了离我远一点!我说了——后退!!我和你们……我不打算和你们有关系。”

“别理她了,带个头——”

——她是怎么到冬木来的?她母亲呢?她之前过的怎么样……她,接下来会怎么样?因为雾气和硝烟的阻碍,士兵们没有注意到他……只要他不发声。

嗡……

……我要去救她。

一颗炮弹滚落到海浪之中,巨响几乎与姑娘恐惧的呼喊声同时迸发而出——也因此在军官触摸到她的瞬间,他和剩下的同伙根本没有注意到三个靠近的黑色影子。

“嗯……?呜嗯——”

两个格伦的“残影(Burdensome Twice)”,几乎是同时按照他的意志、将模仿的道具刺入两个步兵的喉咙,并随即“蒸发”得无影无踪。虽然很久没有使用过魔术了,但格伦依然还有力气,从腰间拔出这把战场上捡来的武士刀,干脆利落地切开了军官伸出的右手。

“——啊!!!这里——在这里!!!”

“渣滓,离我女儿远点——!”

格伦下一刀,就直接把这个混账的脑袋砍了下来——飞溅出的血液,以及他最后发出的呼喊已经引来了一旁的骑兵队……啊啊,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们身后还跟着一门推动着的滑膛炮。

“……爸?爸——是你吗?”

但自己的女儿倒是不如自己警惕——对于突然出现的格伦,她倒是想要立马带他回到游轮上去……格伦觉得这一刻,自己的脑子一定是犯了毛病。看到自己的女儿高兴地注视着自己……他居然为了一个自己不要了的女儿铤而走险。

“——妈的,过来!朵莉!”

但他依然像是个傻子一样,大声地吼叫着,并伸出手抓住了她温暖的右臂……这真实的让人抓狂!因为在下一刻,正骑在马上的一个士兵掏出了马鞍上的步枪,不是对准自己……而是缺乏警戒的朵莉。

砰——

“——呜嗯……爸!我……”

刚刚见面的父女没有说上几句话——穿透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就打断了朵莉,血液就好像之前那几个与格伦毫无关联的路人一样,溅在了他的面孔上……但是他这次不会抛弃这个人!

最近的船只——他抱紧了朵莉的腰部……刚才的魔术几乎要透支自己的体力,但是还能撑得住。双眼在薄雾之中慌张地摇晃着……对,码头那里!他确定了不远处还有小船!周围的骑兵们靠近了他们两人,但是居然……没有人拦住他通往这个小栈桥的路。只需要绕过刚才自己躲着的摊位……十秒不到就可以到!

“快,快点……动起脚来!”

四五发子弹就落在自己的脚边,马蹄声也越来越近……他拖着女儿已经开始失去气力的身体,接着是……

……啊。格伦几乎没有时间思考,因为就在他像个该死的纤夫一样深陷在这摊烂泥之中时,眼角的余光飘到了最初开火的码头。一门炮在军官的催促下指向了他们,并且红色的指挥旗刚刚挥下——

轰——炮弹准确地落在了码头上,冲击力立刻掀翻了小船……而热气也推倒了两人。不知道有几发子弹……几个碎片嵌入到两人的身体里去,即使是格伦护着她的身体,也没法抵挡住……

随后包裹住他的是冰冷而恶心的海水。怀中的女儿依然在流血,原先一张一合的双唇间立刻只剩下海水与气泡……

“呜嗯……咕噜咕噜——”

原本以为是爆炸的灰烬……但硬是顶着疼痛感睁开眼睛后,又被污浊的海水刺得难受。比起这个肺部的最后一口气也即将被挤压出胸腔。

两个人的重量继续带动着身体下沉……该死的,没想到海下能见度如此之低,他几乎快睁不开眼睛了,污浊的青色中有混杂着绿色的海藻、黑色的游轮船底,以及他使劲滑动双腿也无法触及的,水面上那随波摇晃的白色残阳。

……我想要回去,这一个愿望依然沉积在格伦的心底,可他也快失去意识了……一定是他在做梦吧。也因此——水下的场景似乎也在变化着……

因为当他想要护住自己女儿的脑袋时,自己却“看到”了水下的场景。一定是自己快要死了吧,所以才看到这些个幻觉……太阳的位置再一次变成了须弥山顶,原本的冬木港此刻四面环海。

……不不不,格伦,快醒过来!他快昏迷过去了,但意念强迫着他睁开眼睛——又是那座古朴的宫殿,一个娇小的女性背影正穿行于芭蕉树与石柱之间,

她在苦恼着什么……因为她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王国即将灭亡。这就像是自己的处境一样,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样子。信息如同海水一样灌入格伦的大脑中,他现在只感觉呕吐感涌上喉咙口……

“我必须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话语也一起响彻在格伦的耳边,这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誓言一样,

“……必须,得到‘圣杯’——”

除此之外,就是刚醒来时的焦虑感……四肢都仿佛被海水蒸煮着一样发烫。不过在一股空气卷入格伦的喉咙口时,他才意识到不对经——不对,不是他的身体因为回光返照而发热。而是海水……

周围的海水就好像浸泡着天空中的太阳一样,海下的光景被白色的光球所占据——不只是如此,格伦可以感觉得到……怀中的女儿也因为呼吸到空气而猛咳着,海水被不自然的海流划分成奇妙的形状,这也自然让两人如同垃圾一般被卷向海面。

——来了!格伦搂住女儿,尽可能让两人处在一起……只不过两人是一同被海水抛向了天空,游轮的烟囱以及爆炸产生的浓烟也立刻堵住了格伦的嗓子眼。

“咳咳——见鬼……咳……这,这是……”

但是本能依然在召唤着他——更何况现在海上的情况,根本无法忽视。海水蒸腾出的白烟以及怪异的白光,瞬间于海面上雕刻出一个圆形的召唤阵。格伦认识这种玩意儿……但,这种规模的——

海水涌动的波涛就像是格伦过去在工厂里见到的、那被加热到沸腾的锅炉,让游轮与渔船一个个地被拍散到周围。至于他们——这股喷泉又一次击中了他们。格伦只感觉到背上好像断了几根骨头,就湿漉漉地坠落回了泥滩世上。

“呜嗯……呃——”

他要死了——至少他感觉是这样的。睁开的眼睛勉强能确认,港口上的日本军人因为海浪而不得不回到驿站,重新建立阵地。但是格伦不想再来一次这种经历了,身体因为魔术而筋疲力尽,没想到精神上也仿佛过了一次鬼门关。

女儿……但比起自己,他想要优先确认怀中的女儿是否安全。在确认了自己的手还长在身上后,格伦麻木地移动着失去力气的右臂,他此时的确感受到了怀中抱着那熟悉的温度——

——以及,另一个温度。是谁?格伦还没能确认,就被这温热的手抓住了右臂。该死的,这力气怎么这么大……?原本饱经折磨的手臂被提起,他的身体也随之站立起来,虽然双腿似乎快要陷到泥潭里一样。而在抬头确认了对方后……

……她,是谁?

格伦接下来三天都将要和这个人度过,又或许……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女人的脸。

淡古铜色的皮肤,以及松弛的淡红色东南亚长裙,腰间和格伦自己一样挂着一把刀……但她的剑鞘就是古怪的波刃状。黑色的长发后端被胡乱地扎成辫子,随意地摆在她的右肩上。

……仔细看,那头顶上竖起来的一根毛发之下,是一张过于俊美的脸。只是——在左侧刘海之下,和那根突兀的毛发一样,长着一根突兀的犄角。女人脸上的淡紫色瞳孔正在打量着自己抓着的手臂,准确来说,是格伦的右手背。

“没错了,就是你。”

——此时格伦也能顺着水雾中的光线看得到,自己的手背上也渐渐浮现出,被那些士兵叫做“令咒”的东西。但与在港口的倒霉蛋不一样,这血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是个半张开的手掌,好像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背一般。

对方只是瞥了一眼,就将他的手甩下。这个女人并不高,但这突如其来的访客也满意地点着头……虽然,是皱着眉头的。

“——看来,你就是我的御主(Master)。那么就别磨蹭了,得开始战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