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影公社”大樓的南門出去,不遠處便是地鐵站的站口。站口一周是小吃攤,口味天南海北,應有盡有。進了地鐵口,跟着指示牌里出外折幾圈,便到了站台。沙市的三號線地鐵尤其漫長,從城南的開發區一直連到城北的開發區,中間穿過市中心的邊緣,恰好將阿泉的家同單位連在一起。

阿泉在“舊影公社”站上車,一路暗自享受着周五二十一點車廂中寬敞的愜意。漢語夾雜着中式口音的英語不時吱呀着報着站名。到了“中楊路站”,一對情侶上了車,坐在了阿泉正對面的一排上,男人不停的對女人說著什麼。

“你這樣坐顯得腿粗,你把腳提起來會顯得細點。”

男人將腳墊高,給身邊的女人做了示範,可女人並不理他說的話,她將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閉着眼睛,彷彿頭頂上是愛琴海上五月的陽光,身前是海風中微微浮動的陽傘,更遠處則是無數海中游泳的人。他們的背後,窗外模糊的隨車廣告閃爍在軌道內壁上,顯出一種土氣的科技感,列車加速的巨大聲響自四面八方襲來,隨着空氣的簌簌聲,綿延無盡的隧道傳遞到或許幾百幾千公里之外的地方。時光凝固般的車廂當中車輪咯噔咯噔的自枕木的間隔之間節律着撞擊駛過,一切都十分自然而平和,阿泉眯縫起眼睛,任由這幸福腐敗的氣氛一滴滴的麻醉自己。

忙碌而美好的周五馬上便要結束了,又一個周末即將來臨,城市的夜空一片昏紅,梅雨季節里,灰色的城市中,街巷霓虹瀰漫著腐糜的氣息,宛若人跡罕至的南美洲熱帶雨林。

列車嘶鳴着停靠在“孫里堡站”的站台上,似乎是在提醒着那些迷戀着夜色的人們不要錯過最後一次在荒僻的終點站之前走出車廂的機會。阿泉跟隨着稀疏的人流,走出車站,空調的蔭蔽逐漸遠去,空氣中那股子燥悶而落寞的味道迫不及待籠罩上來,那是南方獨有的味道,聞起來像是機場跑道上殘餘下機油的腥味,這味道遍布每一個潮濕的夏日,其刺鼻的程度比起任何一個北方的重工業城市的霧霾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孫里堡”站的站口臨着世紀大道,而世紀大道臨着世紀公園。環繞世紀公園的是一圈深藍色塑膠跑道,慢速行走一周大致花費三十五分鐘,阿泉通常會完成四分之三的路程,自北門進入,自東門走出,這是他慣常的運動,而後延角天街走過兩個街口,來到伍鳴廣場。大多數時候他會在廣場上駐足停留一會,欣賞廣場上的人們自由的舞蹈,歌唱,肆意發泄生命中多餘精力,亦或是單純入迷的凝視街道上的燈光,那昏黃的燈光即便更替過再多的城市,遊覽過再多的小巷,也依舊是一副睏倦的模樣。

阿泉在一天中最後的時光往往就留給這樣瑣碎而無意義的事情,這又似乎成為了他一種異樣的執念,彷彿這些事情都曾有特別的含義,而不懈的重複就是在探尋這種含義之所在。他不當這是消磨時間的方式,而是一種在無限廣闊精神世界當中的偉大投資。

今天同以往的分歧在阿泉從伍鳴廣場離開之後,他沒有選擇直接順着南側的中明路回到家中,而是繞遠到美術學院附近,他需要幫墨清帶點東西,而那東西如今在城市的街道上已很難買到了。

清遠街的知了聒噪的厲害,這條街挨着美術學院,沿街另一側是從未變過模樣的老舊街巷,而美術學院也依舊是那副二十年前阿泉初到這座城市時的慘淡樣子,似乎那街道自誕生以來便是白色的樓體與灰色的雨棚,門可羅雀的店鋪和粗大的道旁梧桐,一切都從未變過。

這裡道邊門臉破敗的小店阿泉已路過了無數次,但有緣由進門看看的時候卻不算多數,夜幕下大多門店都已鎖門熄燈,僅存的也只有一副燈火不及螢火亮的窘迫模樣,有甚者起着“大發美術用品”的名號,不過大沒大發從外觀便已一目了然。

“這裡買油畫布嗎?”阿泉從狹小的縫隙間挪到櫃檯前。這小店內部的空間比看上去還要局促,三行貨架緊緊的夾着兩趟窄道,令人幾乎難以尋得地方大口喘氣。掌柜的是一位四五十歲的乾癟藝術家,有種榔頭一樣的神情,與老樹榦般的身軀,頭頂上的一片已明晰可見歲月的痕迹。

“一平米二十五,貴的五十。”他說道,臉上的皺皮擠在一起,好像在隨着聲帶一齊發聲。

“貴畫布畫出的畫是不是也要更貴?”

“賣不出去的,這年頭沒有人會買畫。”

掌柜的轉過轉椅,軸承發出冗長刺耳的“咯吱”一聲,他從玻璃櫃檯最低層的紙箱中取出一卷落灰的厚重畫布,又從那紙箱里翻出一把纏着膠布的美工刀。他用刀自畫布上裁下一截,又從取出另外一卷,裁下差不多相同大小的一截,而後將兩張畫布一起卷好,送給阿泉。

“你想畫就畫著玩吧,我要關門了。”

阿泉走出店門幾步之後那小店就黑了燈,隱匿在一條街巷的破敗門店當中,不知是否第二天仍會開業。那一條街上的氣氛可謂沒有一絲活力,沒人知曉哪次的“關門”會成為永久的停業。

當阿泉到達公寓門口的時候,時間已過了十一點。今夜是阿泉在沙市的最後一個夜晚,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這片荒蕪的城區,就像他經歷的無數次彷彿理所當然一般的奇遇一樣,最終他還是要直面那個痛苦的抉擇,訣別早該了斷的一切。

老舊小區的樓道很黑,除去自各戶門前經過時門內不時傳出吠叫聲之外,少有其他任何聲響。阿泉邊上樓邊在包里探自己的鑰匙,他探不到,卻不願死心。他跺腳打開走廊中的聲控燈,那聲音同樣引得樓道上下一陣吠鳴,可最終光亮和犬吠也只是徒增悲觀罷了。阿泉的鑰匙確實是落在了哪裡,他應該承認這個事實。

“今晚心靈和肉體都沒有歸宿了。”

正當他盤算着入住旅館時,他身旁的門“咔噠”的一聲打開了。阿泉顯得有些意外,他年輕的鄰居總是很早便進入夢鄉,不過關於她從作息的規律從未得到過切實的驗證,這是阿泉通過別樣的方式推知得出的結論。

一個瘦小的身影自打開的門縫中探出頭來,像是從螺殼中伸出腦袋的寄居蟹一樣。她身披着一件寬鬆的桃紅色睡袍,手中握着一串鑰匙。她便是墨清。

“怎麼睡的這麼晚?”阿泉問道。

“今天晚上的月光十分動人,很難睡的着。”

墨清一隻手拄在門框上,未經打理的長發如雜草般恣意在臉上鋪散着,隨性、不羈,令她超脫出二十歲女學生的身份,有了許多更為成熟女性的韻味。她的眼神可謂純澈而堅韌,絲毫不恐懼孤獨的侵襲,最可貴的一點是她知曉且確信自己內心最需要的東西,她不屑於研討自由與束縛的命題,因為她早已習慣於沉溺在痛苦而孤獨的作畫過程當中,這已經為她帶來了過多的精神上的自由。她現在最為渴求的是感情上的宣洩,而如今那種宣洩的爆發點已經足夠明確且近在咫尺,那便是阿泉。她與阿泉已經確立了關係,可阿泉的畏縮卻令她遲遲得不到想要的衝動。而那也將會是她永遠也觸及不到的事物,也是一段悲劇最後的結語。

阿泉與墨清的結識是在阿泉那次“大病”出院之後。阿泉搬離了市中心的公寓,在城邊的換了間清凈的小住處,用每天多出一小時的車程換來些許心靈上的安靜,然而這也只是聊勝於無罷了,那次突發的心肌梗塞對阿泉來說遠沒有兩個月的住院生活那麼簡單,他確信他曾遊歷過另外一個世界,即便大多記憶早已模糊。他明白自己在那裡缺失的不僅是記憶而已,真正的“留白”已經鐫刻在了他的骨髓里,那是最為沉痛的失望,他對這世間本應存在的某種東西已經失去了最後的信念,並將那份缺失當作了完整理所當然的一部分,他留在那個世界的東西,即便再回去一次也無可挽回。而他也很清楚,所謂忘卻也不過是內心的逃避罷了,總有一天他不得不去回憶那些他不願思考的一切,時間和自己,總有一個要逼迫一個人做出改變。

在城邊小區當中有一條細細的河流,兩岸是略有些發黑的石制圍欄與石板路,乍一看上去有些水鄉的味道,但比起理想的水鄉還是多了許多人聲鼎沸,即便如此,也不影響有閑暇的人們傍晚十分在河岸兩旁踱步幽會。雖然同阿泉期望的平靜時光少了點詩意,但他也十分中意那一條蜿蜒的流水,他通常會走到稍偏僻的地方,乘着月光一個人看水流衝過凸起的石塊,攜着樹葉或花瓣向遠方流去。

有相同志趣的人或許世間再難尋找,但在都市的綠洲當中有一次那樣的相遇似乎也不是偶然。就在阿泉入住的第二十二天整,他的隔壁來了兩個美術學院的年輕女學生,看上去稍年長些的花了小半天時間幫另一位安頓好了起居生活,獨自離開了,那間小屋子也不可能住下兩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年長女生離開之後隔壁的房間就如同落進了黑洞一般,再難聽見聲響,正因如此,那不時響起的動聽腳步聲才無比勾起人的好奇心——那腳步聲好像是水滴落在琴弦上一樣,即輕柔又富有節律。阿泉的作息早出晚歸,他幾乎從未見過鄰居的身影,更未嘗互相打過招呼,那腳步聲是他唯一熟知的東西。

自那天之後阿泉的生活有了些許的不同,他逐漸對隔壁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多了些許依賴與信任,當他晚歸獨自在床上整理一天的思緒,會期待着那似搖籃曲的腳步聲突然響起,若是那樣,他便彷彿得到了幸運的恩賜一般,懷着感激悄然入睡。每當阿泉起夜,也總是想到那個聲音,似乎那腳步是他孤獨的迴響,成為了一種特別的依靠。他有時也會遐想那聲音到底是如何產生的,很明顯,一雙踩在拖鞋上的腳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而光着腳丫在瓷磚上走又未免有些太涼,所以他最後的結論是那聲音由一雙小腳與木製地板的產生的,阿泉認為只有這個結論即禮貌又不至於毀掉想象的意境。

這樣的想象也令他的夜遊多了些許心神不寧,那不寧並非蕩漾,而是他開始察覺自己似乎已偏離了從繁華的街區搬進市井小巷的目的。實際上他並非想刻意追尋生活上的平靜,只是缺失的東西彷彿傷口一般,時刻刺痛着他的內心,不允許他在風沙當中做過多停留。這樣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纏繞着他的思緒。

在阿泉入住滿三十天整的那個晚上,月夜頗具意境,一片片薄紗般的輕雲繚繞在無比明亮的明月四周,清澈的天空,爽朗的濕度,那是一個梅雨季里如鑽石般珍貴的夏夜。而那晚來河邊賞月的人也比平時多出許多,阿泉不得不走出比平時更多的距離來遠離人群的喧嚷。

一日的疲憊即無法抹去阿泉心頭的傷疤,也不能再附加更多的傷感,更何況月夜與氣候異常的美好,這令阿泉感到些許久違的舒適,他有感於此乃至想賦詩一首,可最終心有餘而力不足,以高歌一曲作罷。

經歷了許久未有的放空之後,阿泉起身打算回到自己的小屋,他轉過身去,卻發現身後幾步開外的地方架着一張畫板,一個身影在畫板後面忙碌着,那身影的高度僅僅略高出畫板一點,正面看上去只有畫布上起起伏伏的黑色頭頂與側面不時露出的手肘,還有下身像瓦匠一樣的墨綠色褲子。

阿泉一瞬間的感覺是有些鄙夷的,他認為只有這種月夜才跑到河岸上來裝模作樣的畫家要麼是想象力實在不夠用,要麼是別有所圖。但他轉念又想到這裡並不是那個平時自己經常待的地方,也有可能是自己誤入了別人常來作畫的寶地,耽誤了風景。他不敢確認自己的想法,而那畫家似乎又畫的十分入迷,他出於好奇決定悄悄繞到後面偷偷觀賞一下這位藝術家一夜的成果。

令阿泉實在想不到的是這位藝術家畫的並非他能領會的東西,準確的表述是那副畫作實在不是很像在一個晴朗的月夜下所創作出來的產物。那畫作里天上的月亮顏色如紫茄子一般紫黑髮亮,而“月亮”下的“河岸”則扭曲異常,色彩繽紛,樣子十分孔武,這樣的畫作或許會令人聯想到信手塗鴉的孩童或是鬍子邋遢的歐洲中年藝術家,卻很難與眼前這個穿的像泥水匠打扮一樣的女生聯繫在一起。

在那副畫里還有一點令阿泉不得不關注,那副畫里唯一不算抽象的是一個“河岸”上的人影,或許不用多說,從那衣服的配色上來看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那正是他自己。這樣令他產生了一些十分複雜的感覺,這種感覺時常出現,他感到這樣的事情十分“巧合”,而這種巧合通常伴隨的則是令人窒息的選擇與放棄。因而他難免又想起隔壁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來使自己鎮定,可接下來他又有了一種更糟糕的感覺,那便是即便這個女生就是那清脆腳步聲音的來源,而對於阿泉來說即便發生這樣的巧合也一點都不奇怪。

或許是阿泉的生命中有太多這樣的事情,他的感覺這次也一樣沒有愧對他的接下來的遭遇,沒過幾天他們就藉由每天的夜遊發現了彼此的身份,而墨清的畫里阿泉的身影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具體,直至最後完全阿泉的背影成為了那副畫的全部內容,只是那背影雖乍一看上去是阿泉的樣子,但細看之下那側顏和坐立的姿態又更像是墨清,事實也的確如此,因為那副畫作最後的名字便叫《獨白》。

阿泉接過墨清的鑰匙打開回家的大門,那是墨清對他告白時他的回應,和鑰匙在一起的還有一句話:“我只想你看管我的肉體,我還需要時間。”兩人的關係實際上依然默許了彼此可以進入對方的空間,只是他們誰都沒打破那份僵持,毫無疑問這是阿泉的原因,他的心結不光扎住了外溢的情感,也結住了墨清釋放感情的通道。

然而今夜墨清決定給一切一個了結,比起優柔寡斷的阿泉,她更擅長做大開大合的抉擇,如同她當初選擇了自己一生的理想一樣,而今她勢要衝破阿泉心頭的枷鎖,將兩個人的距離拉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這是你要的畫布,老闆要關門了,臨走前白送了兩張,你看着用吧。”阿泉將畫布遞給墨清,墨清接過畫布,她沒有說什麼,而是雙眼緊緊注視着阿泉的雙眼,她有一雙很迷人的眼睛,光看那眼睛令人似乎覺得她是在親昵地微笑,可將那眼睛放到整張臉上,卻又顯得陰鬱憂傷,寫滿了少女的愁思,好似日本九十年代專輯封面上的女星,令人無論看多少次都有不同的遐想。

阿泉避開雙眼,他不怕那雙眼睛令他沉迷,他怕的是透過那雙眼睛看見更多的東西,那些曾經令他信仰的事物,以及被剝奪一切帶來的精神上的折磨。

“為什麼不敢看我?不是答應將身體交給我了?”

“我最終會失去你,我越來越確信這件事情。我不忍再看你,你終究會有一天會為我而傷心。”

“我不信真的有什麼命運,如果有,那就讓它來懲罰我一次。”

“不,這並非命運,這只是我最後的樣子罷了。”

“別再說了,我不會退卻的。”

阿泉知道墨清有勇氣嘗試,也沒人能改變她的決定,他清楚自己無法給予墨清任何東西,也不配得到墨清的傾慕。

“那麼就請你繼續等吧,我現在還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答案。”

阿泉的語氣比起商量更接近懇求,如同待宰羔羊,令人無可奈何。

墨清也很清楚阿泉的態度,只是對她來說今晚不只是天明之前的黑夜,只要阿泉繼續保持而今的姿態,那麼她將永遠痛苦下去,不幸的是她擅長等待和艱苦卓絕的攻堅,若是一個晚上無法獲得那麼便會糾纏到第二天。

“好,那麼我也不再繼續了,”於是墨清說道,“不過明日我打算去游一游水鄉,你肯陪我去嗎?”

“哪個水鄉?”

“兀鄉。”

當阿泉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便知道將要發生的一切了,那是阿泉四年青春時光流逝的地方,他很清楚當一個想要結束的人回到起點意味着什麼。沙市周邊的古鎮和水鄉密集成群,最大最知名的卻只有那一個,最喧囂最具煙火氣也是那一個。兀鄉就好像一輛包裹着絲綢與陶瓷的名貴跑車,一個四不像的醜陋怪物。阿泉在那裡即沒有美好的追憶,也沒有不堪的過去,只有心底無限的厭惡與排斥。

“怎麼突然想去那裡?”阿泉問道。

“只是想去沒見過的地方走走,地方並不重要,更關鍵的是同你一起走”

“那麼我告訴你那地方什麼都沒有,你不會喜歡的,因為我也不喜歡。”

阿泉很少直接的表達喜惡,更少由自己的喜惡去推及墨清的想法。正因如此,墨清卻更加堅定了要去兀鄉的想法。

“只是我已之前已經準備好了,車票並不十分好退,你確定那裡不好看?”

“你就那麼想去?”阿泉點明了墨清的託詞,她有些理虧,但無論如何她都不打算改變自己的決定了。

“沒錯,就是想去,因為你的討厭令我感到好奇,若是不解開這份好奇我恐怕心意難平。”墨清回答道。

阿泉陷入了標誌性的思索,他努力令理性佔據大腦的主動,拋去情緒的因素,認真思索自己厭惡兀鄉的原因,只是即便他再怎樣整理,也尋不見任何回去的理由,感性的判斷有時往往就是這樣不可理喻,一句“厭惡”中包含了太多複雜難辨的元素。只是這次阿泉即沒有聽信理智的聲音,也沒有理睬心靈的呼喚,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決定面對一切。

“去走走也無妨,但那裡真的沒有什麼值得細看的東西。”

“那麼便說好了。明早八點出發,我們互相提醒,都別睡過了。”

“早見。”阿泉說道。

第二天兩個人醒的都很早,不同的是墨清輾轉到很晚才睡,而阿泉則和往常一樣,聽着牆后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洗漱過後頃刻便進入了睡眠。從前他或許也會輾轉,會不安新一天未知的動向,但而今他已經不會了。每當入夜他熟睡便如一具屍體一般,直至第二天的早上。或許這世上到處都是屍體,到處也都是難言的臭味,只是能見者甚少,能聞着甚少罷了。阿泉習慣每天早上對着鏡子檢查自己的面龐,說不定哪裡某天便開始發霉,逐漸腐爛。

前往兀鄉的車程大致一個小時,天氣則是千篇一律的陰雨模樣,但偏偏水鄉就是在這副模樣之下才算得上是正統,彷彿是有蟲孔的蘋果需要打着紅色燈光才敢於售出高價。

“你說兀鄉的雨和陽東的雨有什麼區別?”途中,阿泉這樣問墨清。

“陽東的雨更直爽一些,兀鄉的雨更綿長一些。”

“那兀鄉的雨和沙市的雨有什麼區別?”

不同於上一次的即答,這次墨清無法立即給出心中的答案,說到底這兩者也沒有乾脆的分別,相距不過幾十公里的地方又豈會因為高樓同矮巷的不同而產生什麼分別?

“如果景色也算分別那麼兀鄉的雨可能更虛偽一些吧。”

“誠如你所說。”阿泉說道。

長途汽車駛過高速公路千篇一律的景色,最後停留在一處破舊而擁擠的車站當中,這便是兀鄉城區給人的感覺,如廢城一般的街景和景區絡繹不絕的遊客,世上絕無僅有的諷刺之都。

阿泉本以為兀鄉的樣子能令他回憶起更多的過往,可最終的結果還是令他失望了,或許從一開始便沒有什麼難忘的回憶,但更可能的是他早已不願再想起這個世界哀怨的一切。阿泉來到兀鄉或多或少盼望着找尋一些對過去的解釋,他想知道經歷了無數次的磨礪,自己對於曾經的世界是否會有不同的認知,而結果卻是絕望的,人對於長期鄙夷事物的根深蒂固遠出時間與經歷所能抹去的極限。他曾到過的影院,曾逛過的商場,甚至是學習四年的母校,一切的一切在世俗的雨中都被洗禮的寡淡如水,一個人久居過的地方最終也會生疏,沒有一個居留的朋友,亦沒有留下回憶的景色,唯一諳熟的只有內心空曠荒蕪的感覺。

兩人的行程彷彿天際漫遊一般,沒有任何目的,也不照顧時間的流逝。入夜時分,他們找了家便宜旅館,墨清完成了她的願望,阿泉也結束了他的故事。

墨清訂下雙人房時阿泉沒有什麼反應,他感覺一切都平常的出奇,他知曉自己同墨清的緣分將在天明前終結,不知為何,當阿泉看向墨清的身影時,他似乎能感覺得到墨清比自己更加清楚那時刻將要來臨,也更早知道,而她看起來卻似乎沒有絲毫的不安與躊躇,美的異常。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如同命運操控的冰冷人偶一般平和,彷彿可聽得見那身體中傳出齒輪咬合的清脆響動。

空調的吹晾將兩人赤裸的軀體風乾的如死海沙灘上的魚乾一樣,澎湃的汗漬褪去,慾望滿足后的大腦中只剩下更加空洞的遲滯與懈怠。

“兀鄉,有意思嗎?”

“沒什麼意思。”兩人仰面躺在同一張床上,彼此分割,不令任何一寸皮膚互相接觸,似乎幾分鐘前的交合只是一次漫不經心的接觸。

“我又想起了些以前在這裡的日子。”阿泉將一隻胳膊放在腦門上,兩人共用的沐浴液味道還殘存在彼此的皮膚上,那味道或許會殘留在床上直至明天的清晨,只是阿泉不會。“我剛來到這裡時聽說學校蓋在水鄉旁邊,那該是怎樣一件浪漫的事情?可是到了這裡卻發覺出了昏天黑地的娛樂便只剩下破敗,一無是處,沒有活着的生命,也沒有純粹的靈魂。”

“人最終都會這樣。”墨清說道。

阿泉擁着墨清,將潔白的被褥緩緩覆在她的身上,在溫暖的籠罩下,墨清陷入了安睡。阿泉起身,送別自己最後的悸動。

外面還下着雨,他想起陽東的雨總會趁午夜暗自狂歡,電閃雷鳴,雨幕傾盆,將整個城市洗的翻天覆地,而後在清晨時分寧靜下來,第二天好似一切都同平時一樣,只有空氣煥然一新。

他搬來一把椅子,坐在雨中。廉價的旅館庭院中房間不會傳出鋼琴的旋律,沒有貴族的爵爺與小姐會在旅館狹窄的前廳中喧嘩嘮叨,奢侈油畫只會懸掛在博物館的牆上,而另一個世界那古典的美好悸動與憧憬早已湮沒在了茫茫的現實電子迷幻的煙霧之中。

“維玲憂,看看這下滿雨的水鄉,我們都在雨里。”

雨珠順着阿泉的衣領,頭髮,褲腳,以及一切它能淋濕他的地方上滑落下來,他望着天空,恍惚念叨着那個畢生難忘的名字,他的眼中倒映着蒼茫的,無邊無際的灰色天空,他感覺這雨有些悲涼,又有些溫熱,好像在拷打他的肌膚,又好像在撫慰他的心靈,他看着樓台上的墨清睡熟的房間,彷彿一個悲傷的背影,雕刻在南方雨季無可奈何的霉壞當中,一切都是那樣清爽,一切又都是那樣臟污。

“你我都如這般淋着雨,雨從頭髮上流下來,從腳踝滲透到地下,什麼都不留。於是理想和愛情在我們心中便都是這樣可悲的東西,無論多少次,流過肌膚,劃過掌心,最終又都落回到地面上,等待他們的將是太陽的炙烤與現實的蒸發,縹緲的幻想被蒸做潮悶的水汽,最後又化作另一場無情的雨,再一次折磨我們千瘡百孔的心靈。你說那些水汽屬於我們嗎?不,不屬於,它們只屬於這個自私的世界。最終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呼吸着空氣去解一解喉嚨的焦燥,騙一騙內心的乾渴。可這又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懦弱?渴便渴死算了,結果到最後卻任誰也不想割去理智,當一隻瘋咬的野獸,誰也不願承認自己煎熬到早經病壞的心理,揚起頭顱,於舒展的脖頸上做一刀專斷的洒脫。”

阿泉看着天,那是他最後一次如此認真的觀察夜空,他發現下雨的天空並非沒有繁星,那雨滴下落的軌跡,像極了延遲攝影下的星軌,那是他在這世上見到最浪漫的畫面,無數小小的星球散落在大地四處,每一滴都好像一個未醒的夢,着在半黃的枯草上,等着隨時來的風把他吹成白色的水印。

當墨清第二天醒來時阿泉已經不在了,有人說他回了陽東,也有人說他了結自己。唯有一件事可以確信,那就是墨清無論如何也不會再見到一個叫阿泉的人了。她沒有過多的感傷,只是在兀鄉獨自停留了一天,那之後,她回了沙市,她腦海中回蕩着與阿泉的種種瞬間,畫下了兀鄉的雨。畫中的雨細密,綿長,像是要把人心穿的碎爛一樣,青石板,白泥牆,一切的一切都上作一層無生氣的灰,淡季的兀鄉,沒有人在街上徘徊,水鄉的船上,只積着雨,無窮的雨,悲哀的雨,將遊人的旅跡沖刷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