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傍晚,拉爾夫領着米夏爾來到他的住處。

從城市的中央步行到這裡,總共要兩小時。穿過三個街區,再繞進數條蹩腳的窄巷,在一個看起來已經沒有路的小拐角里,他又小又破的家歪斜地立着。街上的人多得數不過來,而無數條生長在城市背面的逼仄巷道,就是城市光鮮的反面。它們是黑色的血管。有富有就有貧窮,有先進就有落後。這裡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走着走着,道路越發的狹窄。

酒香不怕巷子深,城市裡的惡鬼們也都藏在這些深巷裡。

這裡有的,絕不止“危險”二字。

周圍很昏暗。視線因灰塵而不能聚焦。

路燈寥寥可數,成百上千根密密麻麻的電線蛛網似的弔掛,在樓與樓的外面連成一片。

一道光閃過,照亮了兩面的牆壁。那之間本就不大的地方,好像被兩座壓抑山谷夾着的一條道。米夏爾這樣體魄威武的人,要前胸後背貼着牆,側身而行,才能走動。

過了這條路,就到了拉爾夫的家。

平白無故的起了一陣歪風,像想要把在前面帶路的拉爾夫吹走。這裡偏僻而不安。遠離了市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再,毫無光採的模樣。靜謐的夜燈之下,拉爾夫單薄的背影就像一張紙,晃動在米夏爾的眼前。

離拉爾夫的家越近,拉爾夫的腳步就越沉重與遲緩。而在落夜的詭異之中,這些似乎都成了米夏爾眼裡的錯覺。

一路上各種各樣的聲音伴着他們,每一個聲音里都有一個故事。走出了暗巷,米夏爾拍打身上的灰塵,絕不想走第二次。

那是一間白沙色的房屋。不冰冷,也不溫暖。

圓的,磚砌的。米夏爾猜想,以前這裡可能是間磚窯。或者熔爐?其實他並不在意,只是不喜歡壓抑,和黑暗。這兩者,總能引出他的腦海深處那些揮之不去的往事。因而,他總得想些別的什麼,打斷那不舒服的感覺。

“到了啊?”

米夏爾開口,干啞的聲音,伴着僵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而拉爾夫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不是。那表情彷彿在似問非問地說:“我還有救嗎?”。

拉爾夫身邊的所有人都是新世代的精密芯片,而只有他自己,是個努力兼容,卻怎麼都跟不上其他人的舊配件。

破了,爛了,該丟了。——團長也說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是嗎?

想到這裡的拉爾夫,眼睛酸酸的,終於再也裝不出沒事的樣子了。

消沉片刻,拉爾夫低頭,向米夏爾表示歉意。他小聲,卻誠懇。

拉爾夫窘迫地掏出褲兜里的小鑰匙,插進門上的掛鎖里轉了兩轉。卡嗒,卡嗒。

門開了。

“請進吧。”

拉爾夫總是很不討巧。因為他既不可靠,也沒有武人那般能拿捏任何事的風骨氣魄。至於他的悟性,更是達不到常人的水準。

“這裡真小。”

米夏爾直接這麼說道。

這整間屋子米夏爾只環視了一圈,就看夠了。因為,實在是又亂又難看。除了機油和鐵鏽的味道以外,還有橡膠和松香味,再聞,還有一股放久了的麵包味,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無序,無謂。混亂的嗅覺地獄。米夏爾默想:只要在這兒待上幾天,就會被這裡的環境同化成乾癟又不修邊幅的模樣,變成一隻陰濕的穴居動物。

桌上七零八落的大小老虎鉗和螺絲刀,既不成氣候又沒有幹勁,像打群架后癱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黑幫小嘍啰。米夏爾皺眉,想:一個像樣的東西也沒有?

“哈哈。”見到米夏爾皺着眉頭,拉爾夫咧了咧嘴,嘲笑自己。

門側對着的牆頂上,掛着置物架。灰乎乎的工具包和一堆速食罐頭擺在一起,走近看,發現上面寫着“黑椒午餐肉”、“油浸沙丁魚”、“照燒雞胸肉”之類的字眼。一直吃這個怎麼可能有力氣啊?米夏爾想。但他不知道的是,拉爾夫已經吃了將近半年的罐裝食品了。每天無非是麵包、罐頭、泡麵、咖啡。這就是不成器拉爾夫的生活。

木椅上離奇地堆着一疊文件和許多根散開的細鐵絲。桌子上是一個個金屬零件堆成的亂葬崗。所有的東西都亂套了。至此,米夏爾已經默認,拉爾夫是個平時吃飯睡覺都在床上的人了。

“抱歉丟人現眼了,到處都是雜物。我根本沒時間整理,請你嘴下留情。”

雖然拉爾夫在這麼說,但米夏爾總覺着他多少在為這些物件求情。因為,拉爾夫話里怪異情感,是自責,就好像沒照顧好孩子的母親,而這些零零碎碎,就是他的“孩子”。

拉爾夫過得有多糟,米夏爾親眼看到了。

他的皮膚和女人一樣光滑,兼具剛柔,違和得像一匹白蚺蟒。真是少見的特質。難道他真的和傳聞一樣是個自高又一點也不接地氣的人嗎?拉爾夫想着,把頭埋進胳膊,聯想童年。

他想了很多。

在他心中,米夏爾就是“優秀”和“完美”兩個詞最好的詮釋。同樣的,拉爾夫自我厭惡,因為自己“不優秀”和“不完美”。那樣的他,不就是個“差勁”的“殘次品”嗎?他想起了所有的努力和失敗,想起從一開始騎着小車挨家挨戶送奶,到了後來,送報紙,信件…離開家去軍營,也就是不久之前,卻好像又隔了好久。卻也說不準記憶和記憶之間究竟隔了多久。往昔斷續卻連在一起,像好多根斷路到無法修繕的電線。這些年他毫無長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實力。只是,他真的干過好多活兒呀!這是一事無成的拉爾夫可以確認的唯一。想忘記卻又難以忘記的每一個夏天。曬痕,汗水,還有那顆曾經和他一起發光,發亮,熱愛生活的心。還好恢復得快,黑皮膚可不是他的風格。忽然他久違地笑了,不是因為開心或是別的什麼,只是他好久都沒遇到可以說話的人了。更何況現在的拉爾夫連一點錢也沒有,已經走投無路,偏偏是這個時候米夏爾給了他出路。只要有活干,吃點虧也可以,多一點也可以。

“你以前一定很受寵吧。”

拉爾夫話里的“以前”,是指米夏爾大約十歲的那段時間。但他不敢直接問米夏爾:“你小時候過的怎麼樣?”於是說得很含糊。他也只敢這麼表達自己的想法。拉爾夫從小就害怕惹怒比自己強的人。更別提米夏爾這樣強得他一輩子都追不上的人。

其實,拉爾夫不想追逐任何人,只想做他自己,但他沒有底氣。因為他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是個“沒有用的東西”。

“我很羨慕你能…”他頓了頓,“被那麼多人喜歡。”

拉爾夫繼續說:

“真的羨慕得要死。而且不知怎麼的我總感覺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法變得和你一樣,單單隻是被人喜歡的這一點,就已經足夠我羨慕透頂了。”

“我做夢也想這樣。”拉爾夫苦笑着垂頭,眼睛裡有他這一輩子的斷念。

聽到這句話,米夏爾的面色忽然有些黯然,他同情拉爾夫的同時也在同情他自己,只是拉爾夫不知道。

這時的米夏爾凝滯着說道:

“你看到的並不是全部。”

拉爾夫愣了一秒,不知該怎麼回答。想了半天的他最後也只是低頭說著:“嗯……也是啊。”,只是,說著這句話的他,不敢看向米夏爾的眼睛。他本能地覺得,不用看就能猜到那裡面的情感太過沉重到難以復加。他不敢看,也不去看。

連“工作室”也稱不上,只能說是一間又老又舊的半圓炕房——鄰居告訴拉爾夫,這裡最早是燒煤用的,之後被用作了某個公會的儲藏室。拉爾夫聽了,說:“沒關係,能住就行。”他的標準是沒出過命案就可以,沒有錢的人也只能有這樣的標準。但就是這樣的一間小房子,也許因為是獨門獨戶的關係(即使這周圍的房子和沙丁魚群一樣擠)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價格還是高得有些離譜。每月要繳一筆數目不小的房租,這對原本就捉襟見肘的拉爾夫更是雪上加霜,已經窮到只吃泡麵和三明治才能維持生活的樣子。不是他不想換環境,而是真的沒條件。所以,他每天都很努力工作。每天,每天都很努力,拼了命的工作。熬夜是他的朋友,通宵是比熬夜更親密的朋友。不工作就沒有飯吃,不吃飯人就會餓死。這一點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盡辦法找活干。堆積如山的工作填滿了他的時間。每天要處理海量的信息,還要保證不出錯,相當的困難。因為出錯,好幾次他都要還不上租金。要是被趕出去了,要怎麼辦啊?要住在哪裡啊?他並不是個堅強的人,甚至也不要強,他覺得他自己根本就是個要啥啥沒有的庸人。看啊。沒有房子,沒有相好,一點優秀的地方也沒有!誰看得上他呢?他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什麼都學一點,什麼都會一點,卻沒有一技之長,他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他拼了命的充實自己,為的只是不被人笑話。但是他的腦子根本什麼也記不住。為什麼這麼沒用?什麼也做不好。什麼也做不成。這樣不行。不行的啊。深夜裡的檯燈下,拉爾夫趴在桌前無聲大哭。獨自面對生活的辛酸只有他自己明白。什麼時候才能改變,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好累,不知道。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個月的拉爾夫,消失在了新年之後某一天。

而他的同伴們發現他人間蒸發,則是幾個月後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