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深深芳龄几何,没人记得清了。她是村子里的名诗人。
村里念过书的人不多,会耍笔杆子的更是少之又少。打村头那棵大榕树算到村尾那间小茅屋,称得上是文人的主儿能找出来十几位。甄深深的父亲算一个。打记事起。父亲就没少到村东头儿的“乡野酒家”以文会友——有时也抱着她。
说起来好像逗乐子,但甄深深不大记得清父亲的本名,这的确是一件不能否认的事。她姓甄,父亲自然也姓甄。可父亲名叫什么,却是一片模糊。只因大家都管父亲叫“甄士隐先生”,“士隐老前辈”。
“甄士隐”这名字取自《红楼梦》,这甄深深是知道的。她还记得父亲怎样得到这名字的那天晚上。八月十五,中秋节,父亲照例带着她去会一众文人。文人相聚,对月还酹,酾酒吟诗,自然不在话下。席间男男女,高矮胖瘦,黑白丑俊,不知哪个引了话头,竟谈起《红楼梦》来。有个愣头愣脑多喝了酒,指着父亲嚷:“何不就做了甄士隐?”父亲大笑,一把搂过甄深深,吐了她一脸酒气:“当真如此,我闺女岂不成了香菱——甄英莲?”众人一齐笑出声来。
后来,父亲当真成了甄士隐,但甄深深却没变成甄英莲,也没变成香菱。
甄深深要念书了。
学堂不远。村西头儿第八棵歪脖子树上的老乌鸦不聒噪了,定是叫来上学的孩子拿石头砸没了影儿。学堂不大。红砖矮房,黄土操场,冬天烧锅炉时,男孩子争着抢着去斜对过儿的矿场索要煤渣。
老师教了一堂识字,一堂背书,甄深深听得认真。过了一段时间,换了个老师,教了一堂作文,一堂写诗,甄深深觉得没父亲本领大,索性不听,自学。老师没说什么,毕竟从小受父亲熏陶长大的孩子,差不了。于是默默地擦去抹着锅底灰的黑板上的一些粉笔字。又过了一段时间,甄深深竟会写诗了。
这诗不长。父亲和诗稿互相瞪了良久,一句话不说。终于还是不予置评,把它交给一个文人明友。朋友品了一刻,悟出些味道来,神情复杂地交给另一位朋友。这朋友大概如同李杜,是个诗中神仙魔鬼之辈。才瞟了几句,就大拍手叫好,夸了半刻方住。
从此甄深深笔耕不辍。然而不知为何,读者里总是欣赏家少,批评家多。
甄深深六岁那年同父亲进城,途中误打误撞地走失,独自进了一个庭院。庭院大的看不到边儿,芳草萋萋,残墙断壁,甄深深料定这便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决心搜寻偷试云雨的宝玉和袭人。足足兜了七七四十九圈,甄深深才惊觉自己始终在一块斑驳的破旧飞甍下打转。她疑心那是鬼打墙,因为她一无所获。
多年以后,有好事者经过考据,得知那庭院曾被某大学者题过名。然而只晓得名字中有“文”和“学”二字,余事早已不见分晓。
林影烬
202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