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平时一样,检查完电器和窗户,我推开了房门,也在倦意中卷进了目不暇接的各种事务。但和刚忘记漱口和祛除一宿的虚无和隐喻一样,我对像很长时间以来,那“忘记接下来一整天从现在这个只有路灯在道旁亮着的清晨到只有一个人在单元门前转动钥匙的黄昏发生的事”的习惯感到后怕,于是乎这种徒然的戒备是我在小区中摇晃着背包奔走时忘记的第二件事。电机安静的将阶梯一级一级的传送下去,我瞥了一眼运行着的电梯,匆匆地驱使着不想长在自己身上的腿走下去,从梯栈的层层叠叠中穿过,手掌飘悬于银色的扶手,在刚才和我同时站在楼梯口的乘扶梯的人之前掠过,使得脑子中回闪着“速率”这个词。我又不禁想到现代和前现代的边界在这,在这个地铁的通道处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然后再次自我安慰着,自嘲着“中产阶级是担负不起的奢侈品”,在下潜后的扁平面上,以闸机为参照物跑去,我的足迹随着白色地面那些地板拼接的缝隙延伸到前方。

白色的荧光灯的光线打在洁白的墙壁上,冷静的发出着金属的声响,它那沉闷的中频声遂即在四面八方漫衍开来,展示出“后工业时代的人文关怀”。我下意识地抬头,扫过月台上的时钟——日期表明今天刚好是立春。久远时,不,应该是往日这个时候的学校无论学制都还在放假,不过这段往日已经是数据库中的几个字节或者纸张上的几句简明的介绍罢了。“如果记忆不是被作为记载中物质上的历史,那么,我可以说它可以被肆意抹除与篡改的吧。”我自言自语着,听着列车在双层玻璃后面的呼啸而过,随后列车停下,两扇门在液压下被缓缓推开。

车厢里很安静,对的,如果除去开关门是的尖锐的警报声是很安静的。车厢中每个人的门是不会轻易开的,而且开的时候没有尖锐的警报声,此时,乘客们注视着手机,用耳麦隔绝开与他人的关系......地铁门旁的线路图,打印的油彩和纸张明确了它的出生日期,是上周,一条条颜色不同的血管不识疲惫的运输着,几乎每三四个月都会换一次线路图,新的颜色代表新的站台和轨道,也代表更多的事物被它穿在蒸蒸日上的金项链上。不过以我的认识,就是人多了不少,多了许多新的站点,也都不太可能去,因为很多人已经失去对时间的支配权,于这个无止境的悠长旅途中。

机车慢了下来,窗外的广告投影也不再播放,随着节奏均匀的敲击从车轨传来,我知道它要开到离地面十余米的空中。青色的沉寂还没有在天空中打破,缄默着同车厢中的大部分乘客还在惺忪迷离的眼睛。手机屏幕上的新闻告诉我世上的时间并没有不清醒:世界的另一端,画面中的身着各色制服的人持着长枪短炮,从没有容貌的面罩中露出的眼球向全世界宣明他们的立场,不过新闻解说员,字幕和弹幕在不知疲惫地发表自己的观点;然后画面一转,一个个街区在黑烟四起中动荡着被撕裂着。我不安地打出了烂熟在杂色书籍和各路论坛的“这个世界已被永久改变”,可是身边的乘客门还在熟睡,我狐疑地没有按下“发送”键,继续看着新闻:没有冲天火光和绝望的国际联合大会会场中,满载紧张和焦虑,于一次次争执中得到几个提案,于是乎弹幕中的评论异口同声吵嚷着“应当迅速解决问题”,“不能再等了”。云团一直积聚在空中,天要下雨这种事怎么可能拦得住......我不知这样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焦虑有何用,可我害怕那些画面中出现的旌旗从白令海峡铁路线走私到这里来,北安联邦,这个昔日的巨人已经陨落。

车门打开,因为长时间的行驶,那融化了电弓的电焊味随着干冷的空气溜到我的鼻腔中,我厌恶地打着喷嚏,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车门,径直朝我走来。“谁叫你不戴口罩的?”她的嘲弄随着纸巾一起递来。

“又不是没戴过,根本没用。”我揉着鼻子回答着。她今天穿的比昨天少一些,不过连帽衫是不会少的,因为一些标识实在不宜在此出现,“你这样穿不就更明显了吗?”

“明显是明显,可是这样总归不会有人能找茬,如果不这样穿,他们就会来找你,”她的手缠着绷带,胳膊要抬上去但是没成功,“昨天刚又看了一些书,估计它们的作者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类事件真的会发生,虽然不那么一致,但是你看看新闻吧,这个城市,现在要改成别城市的名字了,而且还是那种编号加另一个大城市名的粗暴改法。也真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这些地方都有自己原来的名字,现在又要改成这种,虽然说是为了安置难民吧,但就不怕再勾起不好的回忆?”安娜说道,遂即把她手机里播放的新闻给我大家看:应该直升机航拍的画面,灰色的楼宇间,原本的空地上那一片片像培养基上的菌斑的白块,就是难民的暂时安置地,然后是采访难民们乔迁感受。我望向窗外的,此时我们所乘坐的列车,正从这些新晋的灰色楼宇旁驶过。

回想在那天,动员令就像宿命论一样无征兆的降临了,即便它已经迟到了几个小时。如同人类间任何一次不宣而战时的防卫方一样,不论你是乔·华特区还是不知名山脉中的村庄,都会无所适从,一切稀松平常的在灾难前神伤失色,如果新大西洋壁垒有感情的话,也会战栗吧。人类被动员起来,对付海中那些来自天空的敌军,使用了多少的弹药,付出了多少的生命,也无处得知。战争什么都和我关系不大,因家里没有军人,也没有扩大征兵,只是,像一般天灾,它们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肆意地夺走我身边的一切,那时候,可能直到现在,我还只能除了哭泣什么都干不了,绝望的毒药渗透了我的骨骼。

“喂,你在看什么啊,已经要到站了誒!快走吧,”安娜提醒道,“是不是想起了那一天?别想了,在这个列车车厢中的人没经历过那件事的!单纯想是想不到真相的,别在那愣神,今天难得早到。”安娜踮了下脚尖,等待着进站。两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她这样拖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到了学校。安娜是难民,也是英侨;双亲是海上钻井的外籍工程师,同我的父亲还有几亿的人类,一起在的那次大灾变中消失匿迹,我至今仍没有接受父亲所谓的死讯或相信那所谓的告示,但是茕茕孑立的她已经接受了亲人的死亡。安娜说自己之前过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别的地方都过着女主人公的生活,可是是哪类作品的女主就不得而知了。但依我看她的性格,不如说现在过的是简·爱似的生活。

“喂,Bronte (这是安娜的姓氏,也是我说她为什么像简·爱的原因) ,你手上怎么缠着绷带?中二病了吗......”我这时候才想起她递给我纸巾时那异样的白色布条,以及她在说话时没有那标志性的托下巴,她也有些窘迫,闭着眼睛说。

“这个嘛,我手上封印着一些‘不可知之物’,这是天机不可泄漏。”

“行行行,这个事不会传出去的,虽然说你自己都招了,我只是觉得手上缠满绷带挺蠢的,也不保暖,还不如以天冷为名戴手套呢。”

“要你管,凡夫俗子......”她有些生气的转过身去,与车门开启同步跑下车,我也只好下车赶过去追她。没走几步,我见她又被拦在了闸机了,因为她根本不能使用手机刷卡,但是相关的规定又拧巴的要求与当地交通系统同籍贯的人必须用手机刷卡。她看见我姗姗来迟,忿忿道:“你别愣在那啊,快点过来!”

“嗯,一起走吧......”闸机的信号灯转为明亮的青色。

现在的学制和之前大相径庭,曾经学生在午休时是能去周边的餐厅吃饭的,现在由于学校人数的激增和周围建筑的重新规划,无论是从学校规定上还是从别的因素上说,都不可能在外面就餐了。新鲜感总没有尽头,一两年估计打消不了那些男生对身着制服的和族女生的追求和他们学习新语言的热情。从食堂回来的时候,争执的声音在学校门前此起彼伏,我赶忙走到近前,一群“视觉系”男子堵在校门前,群情激愤地重复着语序混乱的词句,而学校的保安和差役们也只是跟着玩着棍子,时不时议论几句。男子们应该是处于归途的洄游族。不过除了洄游族们,还见到了几个身着灰色工服的校工也和他们站在一起,打着“劳 动 尊 严”的横幅。

“怎么了这是?”我走到栅栏门前询问,反而被朝着脑门来了一拳,随着周身的痛苦躺在地上,眯着眼看他们接下来的反应。这本应是声惊雷,却闷在我的身上,结果他们反而平静了下来,刚才打我的黄发男子还向我鞠了以躬。我悻悻着,觉得自己这一拳头没白挨,貌似自己学生的身份比警棍更管用。我爬起来,然后身后不远的那些事不关己学生给我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们旁观的距离有四万公里。一张较为干净的手套伸过了门拉我起来,我不能直视他的目光,只能避开这双隼的眸子,看看他考究的紫发和他柴油味的胡子。

“工钱......五天.....”紫发男子对我说了将近两分钟,可是能听懂的只有这两个词。我方才并没留意黄发男子身上占满了油漆,在不停地搔痒,或许是在刷墙遇到了什么事,也可能是谁过分的闹剧才把他弄成这样。我把身上带的钱都给了他们,对他们摇了摇头,没有字据,雇佣外籍工这种事情,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不过这些钱起码能够他们坐车去安置点了。紫发男子给了还有其他人对保安说了几句,就闷闷离开了,临走时,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5セントの月光。”我不禁抱怨他们连翻译器都懒得用,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对方的字呢?而且这好像还是个谜语或箴言。

那一天后的数年中,大量的岛屿国家以及濒海城市举迁到内陆,这些国家以及地区的人,曾经是多么潇洒的金融霸主、多么宏伟的科技高峰,也必须承受着名为寄人篱下的斜目,这些名流还能在那些第几新什么市里哀叹。这些是“历史”中记载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而那些过去的履历和他们曾经对世界的希望一样无人承认,占社会大多数的氓,水一样地被泼在新到达的土地上,一点点地在社会的洼地汇成暗河,或是被不同文化的热浪蒸腾,当然,他们的大多数人没有被化为空气的资本,于是就出现了新的社会群体,洄游族——一群来往与移民城市还有原住民城市之间,永远饥饿的鱼群。没有在迁徙的途中死掉,就是万幸,但是他们的事迹寥寥无几,没有人为他们作传……

人们散去后,安娜招手示意我过去,她像对小动物一样训我:“唉,你把自己的钱都给了这个月吃什么啊,那些应该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吧。那个纸条给我看看,你又看不懂写的什么......”她接过纸条,“五分钱的月光?什么意思,他们应该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吧。”

“这五戈比,能替月亮发光?!这不是骂我吗......”我顿时觉得这个紫头发男子不简单,他刚才一定是在和我装哑巴不和我交谈。

“这样啊......毕竟这个学校给了他们些不快的回忆,人生又不是去商店买东西,总是能以一个合适的价格拿走合适的商品。”下午校内广播的时候,我才从通报批评中知道是有学生故意打翻了油漆,比较,不是他们要忍受有毒的白浊和无尽的流浪。兽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当太阳在西南的楼宇中徘徊时,寻常的一天也宣告结束,但时间不会随着光线的荫蔽而被拦蓄,反之它会在人类的灯火中一泻千里,记忆在生活的河道上被时间冲刷得形成一道深沟,以致于我无法迈过,以至于我感觉今天仍然是那人类历史上最长一天的延续。

“太阳,怎么化成一滩粉色的染料呢?藏在明天的懦夫......”

打卡两次,就餐三次,在那一天,不,不止一之中天成为奢望。列车又一次进站了,同个时段,同一个地点在那一天,列车上下来了那最熟悉的身影告诉我父亲再也回不来并把我接上车,我已经不小了,我应该是在痛苦中溺毙才对,但是车上又那么平静,包括我,母亲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泪水......之后又是平静地看着外面的人潮向西奔涌。沉默于我们自己选择的沉默之中,安静的等死或者求援。

“嗯,抱歉,你能挪开一下身子吗?”一个陌生的声音摸了摸头。

“对不起!”——我不知怎么的正躺在黑发的女孩的腿上,一点也不幸运的是车上没有什么人,我睡着应该已经不是一会了,一路都这样,也错过站了,怎么办啊,安娜,安娜她和我不是一站下,钱也不够换票用,回不去了......

“呃,不知道你刚才怎么了,先擦擦吧,给,离下一站还有些距离。”

“谢谢,我,坐过站了.....”

“这样啊,给,这是我的卡,里面的钱应该够你回去的了。”

“啊,这怎么行,你怎么回去......况且你连我都不认识。”

“不用担心,我有员工用卡,早点回家吧。”她把卡递了过来,“拿好,如果说还东西的话,卡套里面写着相关信息。”

“额,好的,再见。”

“嗯。”

下车时,回首见那位少女,靛色下的人影于都市的霓虹流动中,眨眼之间消散,而孤独的灯光,催我尽快踏上归程,这片新建成的安静的黑窗,并非我的归处,但也不是其他人的。那些楼栋,是没日没夜运作的机器在轰鸣中碾死林草鸟兽的附赠品。

“能代,她是和族人誒。”卡上的蚀刻介绍着她的身份,在这里有卡的外族人应该不多,她是特殊的。

回家到家关上门转身后,看见一双不常见的鞋子支在鞋架旁,布料透着斑驳的潮湿。在自顾自地放包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嚷道:

“喂,你回来晚了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啊?不愿见我回来还是怎么的?赶紧洗手吃饭写作业。微波炉上有盒买好的,自己热热吃。谁叫你今天晚回来的,没人准备就只有便利店了。”

“我不就等您这句了吗,好嘞,”翡翠色的饭盒明确了事情不妙,“苦瓜炒肉盖饭,不用猜......行吧,还有点肉。今天不知为啥,躺别人身上睡着了,差点没回来。”我掀开盖子,闭眼赶紧扒饭......

“咳...哟,桃花运啊,她长得怎么样?”

“我又没看清楚,我怎么知道……”

饭后,我想顺便收走她没喝完的半瓶酒,“妈,你这些日子越喝越多,以前您可不这样,家里可就我一个人,一身病怎么办?你现在工作还多,钱又少,现在也没有医保了,根本就不够看病的。”我守住了最后“别以后我管不了你”,但是她听出来了。

“怎么了,你爸都不管我你怎么管得着我?你先管好你自己那点书本成绩吧。别回来考不上大学,没人养你。你早晚要面对生活,谁知道这辈子会遭什么灾……多管好自己吧。我先睡了。”

“谁知道这辈子会遇到什么事?”母亲这代人,青春花季时放声高歌,期待明天春光明媚,不过,谁也没想到明天会是这样,她在同龄人中算是幸福的,因为还活着。我逐渐忆起那天后的几个剪影,这些剪影似幽灵从上个世纪的黑白相机中逃出:折断的白色百合,在墓园中兀自的阵痛和更遥远的时代的日子的陈述,休克一样的沉眠和等待。她不会想到,更不会承认这就是她期待的更美好的明天,那时候,我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她带回来,还有更困难的弥合那片空缺。现在想想,是失败了的,我可连我自己都带不回来。

“去透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