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大雪如轻絮般洋洋洒洒,前日里还枯丫着的枝头覆盖上那纯白,如雪树银花,孤然孑立在这浩淼无垠的天地间。

方芙苏支手撑头斜倚在推开的窗前,无神地看着这眼前的一片白茫,却也没了往年的闲心来溢美这造化的钟灵毓秀。一颗忐忑忧挂着的心就如这片天地,茫茫然然地积压着尘,动不得,静不得。

眼看着年关将近了,这冷寒的天气也昭显着这一事实。大约今年是最惨淡的一年了。太子被废牵扯出的一系列事件,让多少人没能平安地熬过这一个年头。

他们家族也是太子党,削官贬职已算得最好的待遇了。帝王之家的亲情总是那么浅薄,这不,太子方被废黜,皇上对他已经是好生厌烦了,年关将近竟将那失了母亲又没了尊位的弱冠少年贬去了那荒寒苦远的南疆之地。自此一去,不复凡城的衣锦荣华,单薄少年又该如何孤苦地自处?

思绪飘渺。犹记当年宫宴,她初初进宫,如此盛世浩大的场面倒是头一回见,她心内紧张,面上却愈是撑着一派淡然。因着不自觉间喝了过多的茶水,更衣回来已是迷途不知。这偌大的宫中岂是乱闯就得以出去的?更何况这深宫之中有些地方是不能擅闯的。她心内窘迫,却不敢乱了阵脚,以免给爹爹徒惹祸端。

无措间撞入了一个怀抱,好生宽厚温暖。“还好吗?”独属少年清浅温和的声音,已初具温润。她揉了揉撞疼了的额头,抬头冲他讪讪地笑,“还好,还好。”一句话重复了两遍,可见是有些慌神了。

届时她方才真切地见着了少年,一身白色的蟒袍以金丝镶边绣成,头戴玉冠,两条金色的丝绦垂下。那是一张怎样得天厚待的容颜,面若冠玉,目似朗星,微抿着冷色的薄唇。未及弱冠便已初具风华。

蟒袍?那必然就是皇家之人了吧。不知为何方芙苏心底里对皇家之人竟无好感,但也是只敢着私心里这么想,毕竟皇家是君,而她只是个臣下之女,一介民女罢了。云泥之别。

这人虽然看似温和,但凡是皇家之人,必然是不简单的吧。方芙苏低下头不再言语。一动不如一静,且看对方是什么意思吧。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目,打量了她两眼,语气甚是温和平易,“你可是迷了路?”。

并未问她是哪家的女子。呵,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以往这种来自皇家的才子佳人的佳话也不在少数,可究竟是缘分还是有心就不甚明了了,不过仍是被人所津津乐道。她可不想成为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但,为何心内隐有失落和酸涩?她不解,却是极力忽略。

他看着她出神,也不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有些好笑。如此迷糊,站在他面前也能出神,倒有几分有趣。也不知怎的,心下一动,牵起她就走。

被牵动着走,她方回过神来,想挣开,因着对方的身份动作不敢太大,所以并没有起什么效果,倒是引得他握得更紧了几分,力道刚好,不至于被她挣脱也不会有疼痛。这是一个悉心的人,她这么觉着。不显轻浮,倒也没有心底里那么排斥了。

夜里凉风淡淡吹拂过,幽幽飘来檀木的香味,他就走在前面,应是他身上的味道吧,很好闻,温润舒缓,当真是香如其人。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漫步在碎石子道上,见她愿意跟着,他早就松开了握着的手,再握下去倒是轻浮了,他们毕竟是初次见面。可不知为何,在他放下的时候,彼此心头都浮现出一阵失落,不算强烈,只是如平静多年的心湖蓦地被投入一枚石子,那波纹便一圈一圈地这么荡漾开来。会平静,虽然细小而微末,但也正是在你浑然不觉间沉入你心,贴近你最近的距离。

“好了。”他这么温和地说着,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可没来得及收住的脚步让她撞了上去。

又是这陌生又仿似熟悉的温度,很近的距离,近到能感觉对方忍笑抖动的细微颤抖。

“你还好吗?”温和的声音,上扬的语调昭示出说话之人愉悦的心情,他转过身脸上虽然没有笑,但比笑起来更可恶,他在心里偷笑!

“不好!”方芙苏有些气闷,咬牙切齿道。不经意间露出的娇嗔让对方一怔。

他极快地收敛了这莫名的情绪,一派平静宽容,“下次可要小心些了,纵然这脑袋是石头做的,不嫌撞疼了自己也该体贴着别人。”语毕微微一笑,这一笑间春风化雨。

芙苏看得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又气又恼,偏发作不得,通红了一张娇颜,色若春晓。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上她磕红了的额头,心里的恼怒奇异地随着这冰凉的温度消散下去,正欲伸手拍开这不合礼的行举,对方好似透析一般,提前把手落了下来,转身离去,“直往前走便是长平宫。”他温和的声音淡淡飘来,走的步态从容却一会儿间已不见踪影。

这时,芙苏才感觉到被那冰凉的手抚过的额头,已是一阵不正常的滚烫。慢慢地挪动着莲步,茫然窘迫地沿着他所指的路走去,心下百感交集,至进殿又强作出一派淡然。

“那...那是?”芙苏坐在父亲身旁,螓首轻抬,余光便能瞥见那不容忽略的一抹白衣,居坐于那天子脚下,左席第一。她猜到了,却仍是不可置信地问出。

“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父亲顺着她所指的目光望去,肃容道。

分明是他,此刻却又如别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般,淡漠而又低迷,全然没了丝毫温和,风华气度俱敛,就如一个身披华丽锦袍的傀儡般,无悲无喜,任歌舞升平牵不动他一丝情绪。

那样一个少年,就此入住了她方芙苏沉寂多年的心。她以为,早慧如她,看得破这世间纷繁,情之一字,本来就虚幻飘渺的很,看不见摸不着,她即不信也不屑。看过多少同辈的世家子女为情而苦痛挣扎,深陷其间,她不懂,却也悲悯。

如今到她了。她本来也不求同他能有什么结果,他是君,她是臣女,他是太子,更是未来全天下人的帝王,他不该也不会属于任何独一的人,所以所有的纠缠都只能是苦痛。

聪慧如方芙苏,清醒如方芙苏,那么通透,早早地便在看清自己的内心时,了解到了这一切。可即使通透如她,也有无法真正豁达的悲凉,而她只能长埋心底。

“当你是君的时候,高贵显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只能远远的看着你的我,甚至你可能都不会知晓。如今你却要离开了,作为一介庶人,去那孤苦荒寒的边疆,纵然是千里万里,山险水恶,我也要一路伴你。”方芙苏伸出闲着的左手,任掌心盛上一片片晶莹的雪花,坚定而不失柔和地低声说道。

简朴的木质马车,素色的门帘轻掩,在寒风中凄怆地飘摇。芙苏随着父亲和随行的侍卫立于宫门外。心念之人,只有这一帘之隔,无端有了几分心安。

“方大人路途辛苦了。”还是那么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染上了青年的清淡。

无论宠辱,这个人,始终不变。

苍白修长的手撩开门帘,露出一张比起宫宴当年更具风华的脸,墨发如绸披散而下,削尖的下巴,黑如子夜的星眸蕴着淡淡雾气,脸色却是苍白若雪,仍旧是那身白衣,只是此刻却是一片素色,昭彰了主人那没落了的身份。

他在宫里过得一点也不好。芙苏这么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弱不胜衣这一词。可是不该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一个男子吧,方芙苏暗叹自己可笑。

息曵蹙眉,左手捂上没有血色的薄唇,低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芙苏随着他的动作拧紧了一颗心。喉头好似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这时候也不该她来先关切的吧。

“殿下,您怎么了?”父亲担忧的声音及时响起,也不过数月时间,好似老了十岁般苍老憔悴。

“无碍,只是前些时日在牢里受了点寒。”息曵放下手,淡淡的说,“方大人可还好?”关切之情就这么毫不吝惜的表达出来,空濛的双眸亲切的将他父女二人映入眼中,不再单调。

芙苏披风下适才还冷得有些瑟缩的身体,蓦然间感到一阵暖意。原来最暖的竟是人心。

“老臣还好,还好。”父亲很是激动的声音,一连答了两遍。许是有感于少年自身境地的惨淡,却仍然能问及关心自己的仁厚。“殿下,臣等无能……”无能辅您荣登大位,语到一半却是无颜再说下去了,年迈的方大人便这么跪了下来,华发苍苍的头低垂着,教人好不心生悲叹。

芙苏伸手去扶起父亲,怎料老人家固执不从。

“方大人快快请起,新雪初覆,地上凉。”诚挚温厚的声音,他已下得马车,从另一侧将父亲扶了起来。只见他弯腰,似乎要为父亲拍去膝上的雪。芙苏微红了眼,这样一个人,怎适合待在皇家,又怎么能将他同皇家之人混为一谈?

“老臣惶恐。”父亲连忙拉起少年,待要再次下跪,却被他淡淡的眼神阻止了,只好弯腰自己拍去膝上的雪。

“方大人和各位相助息曵的大人,无论是品行或是才德都是这天下间极好的,无能的是息曵,教各位大人错爱了。大人当要知道,皇上一直都不喜我。”前面是宽慰,最后一句却是平静淡然地道出。

身为人子,却不受父母喜爱,这样一个悲凉的事实,在他口中仿佛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淡淡地道来,这样也便过了。废为庶人,也意味着不再念及一丝血脉之情,所以他只说皇上不喜他……

思及此,他们父女二人也无言了,只是为眼前的人感到抱憾和心疼。他那样的人,看什么都明白通透,任何安慰的话语在他面前难免显得肤浅吧。

“还有一事方大人需明了,息曵如今只是息曵了。”他单薄的立于雪地,微仰着头,眼神似乎穿梭于这青灰的晴空。

皇上旨意:废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啻夺天家姓氏,发往南疆,如无昭令永世不得归。

呵,父子一场,不过如此。

父亲黯然地应了下来,只待正主吩咐,整装待发。

“方小姐一同上来吧。”他正准备上车,不忘回过头来体贴地对她说。

“这……”恐怕于礼不合。

父女二人同时推拒,话还没出口便消散在那温暖如阳的目光中。

“哪有什么不合,身份之类的,怕是方大人父女莫要嫌弃才好。”他倒还有闲心玩笑打趣,笑意浅浅。世间怎会得以有他这样一个人,倒教人好生唏嘘感叹。

他们倒不好再拒绝了,心里都明白他是一个好意,这一路劳顿,车马颠簸,坐在马车里也未必舒适,更何况外头寒风刺骨。

行行复行行,陌上已有春草渐生。

车内芙苏正闲暇地看书,旁侧的人闭目养神,寂静而融洽。正读到“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一句,芙苏动容间轻吟出声,呵气如兰。轻叹一声,芙苏合上书,无心再看下去了。

“叹什么?”原来他并没有睡。伸手轻抚平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蹙起的眉头,自然而然。

芙苏恍惚看到了他眼底流露出来的情意,却不敢多想,一时怔住了。

“你这般聪慧的女子,我想你已然看出来了吧。”息曵放下手,微笑。这个女子如此迷糊,却又矛盾地兼具了聪慧通透,她有一颗玲珑心,第一次见她兴许就已经不知不觉间对她动了情,动了这他以为自己没有的东西。原来不是没有,是还没遇见一个她。席间再见,他已深刻的记住了她,方大人之女,芙苏么?很好听很......特别的名,只是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有几次,本来可以一见的,但她似乎都有意无意的错开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好奇关注过一个人,难道她讨厌自己?想到这里心里竟然莫名苦涩。他有次有意无意间在方大人面前说起了她,那个严肃治家的方大人在说到她,脸上少有的欢欣动容,说着她顽皮不懂事的天真事迹,脸上洋溢着慈父淡淡的笑容。在他听来,不只觉得有趣,更深感她是一个聪慧灵秀的女子,如此美好。他无奈她的疏远,不想此次她竟会不远千里来相送,这莫大的惊喜比人生中任一件大事要来得欢欣。“芙苏,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看着依旧迷糊的人,他突然想拥她入怀,想要告诉她愿意宠护她一世的想法,心就这么一动,不由自主地拥着她,剩余的话却咽在了心底。不知怎的他今天就这么唐突了她,也许是她的善感触动了他。那么这剩下的,不该由他口中说出,他,要用余生去向她证明。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有些慌,莫不是真的唐突了她?她不高兴?她要是讨厌自己那该怎么办?心里种种疑问假设。

被息曵拥在怀中的芙苏自然看不见他眼底的挣扎,“这是梦?”清浅迷茫的声音,仿似大梦初醒,疑惑的神情动人心神。

呵,她竟以为是梦?息曵提着的心松了下来,她怎么能可爱至斯?倒让他白担忧一场,松开怀中的人,并不拉开距离,与她双目相对,她有一双皎若秋水的明眸,带着春光的温暖怡人,就这么望进他的眼中,在他的心里化开了。“芙苏,我喜欢上你了。”真挚而虔诚的眼,没有一瞬的停顿,就这样看着芙苏,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反应。

芙苏好像听到了这世间最好听的话,冬天分明还没有过去,犹有种因他一语间百花齐放的感悟。“我想,芙苏是喜欢息曵的。”她笑如春山,明花照人。

“我的名,就是为了你唤的这一刻才生的。”

芙苏听着这如此令人脸红的话,他平静的说来,就如同在言明一个事实,羞涩地低了头。

一室的寂静温情缓缓流淌。

慌乱的马的嘶叫声,兵刃刀戈的碰撞声,拼杀声惨叫声不断。

“保护公子!”是父亲的怒喝声。

“别担心。”他安抚着她不宁的心绪,眼中流转的是少有的深沉,幽暗莫测。

芙苏今日里总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那是和他在一起后从未有过的,息曵自然觉察得出,可是尽管他如何悉心安哄,收获仍是颇微。

“我去看看。”猜出了她担忧父亲的心思,他起身便要下车,半坐起间手上传来细腻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顿,心就这么莫名地轻快起来。

芙苏拉住他的手,“多小心。”,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他宽心一笑,“嗯。”,轻抚上那令他神往的容颜……

开朝史书载:原太子今庶民息曵,于发配南疆途殁于南疆术士手,英年早逝,随侍幸免者禀惨况于圣上,今圣上悯其悲怜,追封永安王,意为吾儿永安长眠;随行当朝重臣方大人与其女幸免于难,归都后久久缠绵病塌,不得其志,请旨告老还乡,其独女芙苏承父之志,入朝为官,为开朝首位女官。

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似那时他指尖的温度,入夜的深秋,芙苏醒来枕畔已是一片湿。薄薄的锦衾覆在身上竟没有一丝暖意,荒凉的寒意冷冷的从心头渗出来,有种抽丝剥茧般无力的疼痛感。

对了,所有的幸福感和快乐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就冻结住了,动也不能动的停留在了那一刻。没有莫大的悲哀和痛感,只是余生入目已然一片空白,好像失去了这世间最最重大的,整个人都被掏空一般,又好像茫茫然间什么也没拥有过,就这么无悲无喜下去。

他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结果。所以临下车的那一刻,眼里明显地弥漫出迷恋恍惚的神色,她看见了,却是忽略了。他好像微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在厮杀声的喧嚣中被掩盖埋没。记忆犹如漫天而来的滚滚尘沙,扑面袭来,不容人有一刻歇缓。

“息曵,我在等你,我记得你说过,‘芙苏如兰如芝,高洁优雅,这君子之花最是适合你。',你说过你要亲手为我种兰花的,你才不是一个骗子的对吗?”窗未阖,回应这清浅的声音的只有被凉风吹动的床幔和流苏,还有那刺骨的寒意。

那微启微阖的冷色薄唇,昔日里对她说出的分明就是:我喜欢你,别等我。

若无君伴,如何一世幸福长安?相爱的人都喜于轻言许诺,而你为何连空欢喜都不肯许我?

息曵,你可知这凡城的春夏不觉间已是几个来回?你可知这年复一年零落了复又繁盛的桃花已然开过了几季?你可知至那一年起我再也没有见过落雪的凡城?你可知你送我的兰花开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