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海霧

薄雲在直升機上方的天空聚集,碧藍的天空很快又被它們無情的遮蓋住。

海水形成的牆壁失去形狀,電閃雷鳴停了下來。薄薄一層雲遮擋住微弱的日光,濃重的海霧從城市上空彌,散開來。這幾架冒險穿越暴風雨的飛機,此時又置身於凝膠般濃厚的霧中。

他們在夢境和現實的邊緣飛行。五顏六色的生物在這裡的空氣中漂浮,儘管看形狀它們更像是一群體型巨大的水母,觸鬚上帶着尖刺的水母。完成破繭的空魘也在空中無規則的移動,它們沒有成為環繞天空的蝴蝶,而是成為了世界的痛苦。在這個奇異的世界,尖刺彷彿是那些蠻荒的造物主的獨特品味。

觸及雲層的觸手從飛機中央穿越而出,他們都能看到這些流淌着綠色粘液的肉柱。但是即便有影像,飛機還是完好無損,這些影像如同全體人員共同產生的幻覺。看起來伸手就能碰到,又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任務……”

“這是所有人戰略上的疏忽,你們已經儘力了。”

“櫻井真弓……”

“天照她狀態很穩定,別擔心,少司命。你不要再撐着了。”

“唉。”白什這才合上疲倦的眼睛。

高文用餘光打量着看醫護兵的表情,士兵搖頭嘆氣的樣子表示的很明確,她能堅持到總部接受治療的可能性不大了。那個醫護兵湊過來,在高文耳邊低聲敘述着情況。他頻頻點頭,眼睛中卻浮現出了更多不安。才醒過來的林璐也緊張的等待結果,她既想要聽到白什的情況又害怕是壞消息。

“幻,我想你有權先了解情況,白什她很難堅持下去了。”他最終還是轉告了死亡宣告。

“從始至終,她都想保護我和櫻井啊。”

林璐微微嘆了一口氣,靠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經歷過再多生離死別,這次心中還是有一種炙熱的疼痛感。曾經死在面前的人都是抱着各自的目的,只有白什在昏過去之前還在想着自己的安危。白什的嘴唇還在輕輕的動着,不知道正在沉浸於哪一段曾經的回憶。

“那麼白什至少沒留遺憾。”他摟住林璐的肩膀。

克萊因·高文知道更重要的是必須密切關注着幾架飛機內的情況,戰爭還在繼續。坐在身邊的林璐儘管頭疼難耐,還是打起精神操作便攜電腦。在這種未知的情況下,小心謹慎是最重要的行事準則。

在編隊末尾的飛機中,一個聖殿騎士團的成員把手放在非實體的觸手中,一會之後又抽出來,無聊的進行這一簡單的動作。在發現什麼都沒有發生后,他又把頭伸進那裡面。

“5號,立即停止危險行為!”高文通過對講機向那架飛機的乘員喊話。

卡羅琳娜也在那架飛機上,她聽到警告后立即警覺的向那個聖殿騎士的方向看過去。聖殿的作戰頭盔已經被牢牢吸在實體化的觸手內部,向還有一點透明度的觸手表面看,裡面是一張痛苦的臉。絕望的表情和正在融化的頭盔都在融化中粘貼在一張臉上,他僅僅拍打了幾下就沒了氣息。

“全體成員!緊急跳傘!”她以最快的速度下達放棄飛機的指令。

實體化的體積還在擴大,很快就要從物理角度上刺穿這架飛機的單薄金屬板。聖殿騎士的屍體也被逐步吞食,而從吞掉他的缺口看進去,這根柱子的內部除去厚厚的壁,就是大小不一的尖刺。它們像是一部絞肉機一樣高速的將被酸蝕的軀體絞成細碎的肉,把原本具備形體的生物還原為生肉的狀態。

隊員一個接一個的背上降落傘,從飛機後方跳下去。其中還有沒有背上傘就被後面的人扔下飛機,慘叫聲在濃霧中也被吞食乾淨。短短几秒鐘后,完全變為實體的肉柱左右擺動一次。鋼鐵外殼製造的飛機,就這樣被像一張白紙一樣被攔腰撕開。艙內的遠程傳輸攝像頭也失去了功能。

“就算是帶着降落傘,在看不到地面情況的條件下着陸,也不會有幾個倖存者。”林璐看着屏幕上反饋的數據,能見度最低的接近零米。目視導航處於癱瘓狀態,只有GPS系統能引導飛行器。

“燒毀的機艙中沒有逃出來的人也化作一團火球了。”高文低下頭,用拇指按着太陽穴的位置。

“還有沒帶上降落傘的聖殿騎士,只能在空中等待死亡。”

距離它最近的飛機也同樣遭到攻擊。斷成數截的飛機在空中起火、爆炸,或大或小的碎片帶着火光從濃霧中墜落,如同一場壯烈的表演。那些殘骸像一顆顆流星,在短暫的發光后就被海霧吞噬。

霧氣中還是寂靜的。沒有爆裂聲,沒有被碎片擊中或摔死發出的慘叫聲。在宇宙之海前,死亡的恐懼是漫步到岸邊的浪花,短暫的一瞬間后就在長灘上無影無蹤。

“這種情況,要總部怎麼呢相信咱們的報告呢?”

“誰知道呢,先活着回去再說。”

高文扭頭看着飛行員,那兩人的脖子處滲出的汗液已然匯聚成幾股細細的水流,想必頭盔罩着的那張臉上的表情也充滿絕望和恐懼。他們都見識過真正的戰爭,但是未曾體驗過隨機抽取般的死亡。

“飛行員,能再提升航速和飛行高度嗎?”他詢問更快脫離險境的途徑。

“這是三次大戰時期的機型,最高速度和高度只能到這種程度。”

“沒辦法,幻,你國高層最終決定不分享最前沿技術。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無論是哪一國都不願為神話傳說而大肆投入吧。”

“沒來得及驗證的事物太多,留給我們時間又太少了。”

“也許命運該當如此。”

“曾經有過那麼多的機會,那麼多阻止他們完成儀式的機會。”

“我們一如既往的全部浪費了,各國放任深淵在國際爭端中存活、發展。”

“唉,Y國的土地還在海平面之下,無顏面對先人的英魂啊。”

高文長嘆一口氣,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煙。剛剛要拿出火機,就想起這是機艙內部,抽煙並不合適。再者,他也不再想通過抽煙轉移注意力。雖然Y國的淪陷讓他倍感愧疚與無力,但是他終於感受到自己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目標真切而滿懷熱忱的活着。

該感受到充實、滿足,還是因失去國家悲傷呢?高文問着自己。曾經的Y國是一個脫離了其他大國存在、與各國保持同等距離的獨立政權,人民安居樂業。他並不想再去宣揚什麼古老的騎士精神,不想因為“光復圓桌”這種幼稚的理想打破現狀。克萊因·高文覺得自己做完了一切任務,直到發生第四次大戰之後,他才覺得找到了需要完成的任務。

作為人,沒有目標果然只能頹廢的活下去。他從窗戶望出去,飛機的長翼在霧中時隱時現,尾隨其後的飛機則消失在霧中。不穩定的信號已經不能證明其餘的運輸飛機是否遭受攻擊,他們現在只能依靠自己。

窗口外碧綠色的都市如同崩塌一般支離破碎,空間被撕扯成不同大小的碎片,每一片殘餘物又保持着在整體中精緻的狀態。它們在海洋深處,在這座宏偉的宮殿中遊動,海獸為之戰慄、起舞。它們搖晃着流淌粘液的碩大頭顱,輕撫舊日留下的壁畫。石刻的中央是一具棺材,其上雕刻着留着鬍鬚,手持曲柄杖、連枷、權杖、綠膚神祇。純白色王冠兩側是木乃伊,正是高貴的冥神奧西里斯。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我也有點說不上來。就是在這片海霧中有一種親切感。”

“親切感。那種感覺就像,像是我們一開始就是從這裡誕生,從這裡走上陸地。像是一個嬰兒回到了搖籃中,那種舒適感和熟悉感。”林璐用有限的想法,嘗試形容這模糊的感覺。

“我們那時還清楚的知道什麼是已知,什麼是未知。”

“敬畏感。你在說的是這種感覺吧。”

“是,技術革命讓我們認為可以掌控一切。世界早就沒有這種敬畏感了。”

“不可控、不可預測才是宇宙的常態啊。”

“未知也是一種已知情況。我們今後能做的只有慢慢接受。”

“慢慢接受世界,接受彼此。”

高文從身旁的人手中奪過金屬酒壺,與林璐依次喝上幾口,直到酒壺中一滴不剩。

在寬闊的機艙中,空氣中也如同吸入了外界的霧氣般寂靜。高文與林璐還有精力觀察四周的情況,其餘的成員都低垂着頭,目光獃滯的看着機艙的地面。只有這裡有已知,這裡有他們自認為熟悉的東西。

混沌、原始在海霧中遊盪。根據測量數據,艙外濕度和正常的海洋空氣毫無差異。從衛星上傳來的數據也表示他們所處的大西洋上除去浮起了一塊古老的陸地之外,天氣情況一起正常。無邊無際的海霧如厚重的帷幕,把剩下的三架飛機和古老的故事一同扣押在黑暗的舞台上。

未知的煙幕後,潛藏着最深的恐懼。飛行員雙手離開操作台,也沒什麼能用人工操作解決的東西。有人低聲念起了聖經的片段,有人拿出身邊帶着的語錄本想要找到一點慰藉。每個人都在崩潰邊緣,沒有誰說過一句穩定軍心的話。他們一直在霧中飛行,在沉寂中飛了不知多久。

海平面以下浸泡着的洞穴,經過奇特的翻轉到了水面之上。深處沒有雙浮腫的眼睛,只有依附在那些觸手上的卵型物。透明的卵中沒有奇形怪狀的生物,只有流光溢彩的星空在其中流淌。

即使她清楚的知道這種能見度下,不可能看到遠在千百米之外的建築。她還是能隱約看見那座城市,它一直在呼喚、在傳頌。是在迷霧中的幻覺,還是真實存在的場所,林璐已經無法通過理性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