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對楊子淑婉講述自己過去的事。

不過,我並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講。

我主動和楊子淑婉搭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和趙紫莉長得很像,又一個人孤獨地坐在甬路旁邊。

趙紫莉是對我影響很大的人。

可如果直接從趙紫莉開始講,又顯得不太合適。

……

思考過後,我決定從‘首次反抗’講起。

這件事距離我和趙紫莉的相遇,還有很長時間。

如果楊子淑婉能堅持聽下來,那我也願意講趙紫莉的事。

換言之,這是個考驗。

這考驗既是對楊子淑婉的,也是對我自己的。

我是民立二中16屆的畢業生。

從小學3年級,到初中畢業,我都在民立二中上學。

許多朋友,對此也都清楚。

他們不清楚的是,此前,我也在民立二中上過學。

……

那是西元1007年,那年我7歲。

民立二中在當時剛成立不久,周圍村子裡的家長,聽說教學質量不錯,都紛紛把孩子送到這裡上學。

我也是被送來的其中一個。

最初,我排班裡前10,成績中等。

然而,好景不長。

1個月後,姥姥突然人間蒸發,下落不明;老爸為多掙點錢養家糊口,選擇去外地打工;被爺爺奶奶攆出來的老媽和我,只得暫住在姥爺家。

為減少生活開銷,老媽和姥爺做出決定。

將我轉學到離家更近,學費更低的黎薛二小。

以現在的眼光看,這是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可在當時,這的確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如果不轉學,等待我的,極有可能是放棄上學回家種地。

……

轉到黎薛二小后,周圍同學每天都有50尼爾的午飯錢。

他們可以買1份桶裝泡麵,和1袋草莓牛奶,以及1根紅皮火腿腸;或者是3個半甜麵包,和2袋草莓牛奶。

相比之下,我的午飯錢,每天只有5尼爾。

只夠買半袋草莓牛奶,或半根紅皮火腿腸,或1袋辣絲。

我想要吃飽,必須要攢3天,花15尼爾買1份袋裝泡麵。

那時候儘管很餓,很想吃飽,但我不覺得有多辛苦。

我只是很疑惑。

疑惑班裡那些有50尼爾午飯錢的人,為什麼會來欺負我這個每天只有5尼爾午飯錢的人。

明明他們比我富有的多,不是嗎?

有人說過,這個世界的運轉,就是富有的人,老天爺會讓他更富有;貧窮的人,老天爺會無情地奪走他僅有的財產。

要我說,這就是個混蛋理論。

是洗腦窮人,使他們心甘情願地被欺負的混蛋理論。

我討厭持這種理論的人。

在7歲那個年齡,我無法判斷那些欺負我,掠奪我的同學是不是持這種理論,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欺負我。

我只知道,我的貧窮,的確成為了他們進攻的勇氣。

從現在看過去,他們的想法,主要是‘窮就活該受欺負’。

另外,也有人只是單純覺得欺負我這件事,很好玩。

無論想法是什麼,他們對我做的事的確是客觀存在的。

這就足夠了。

可惜,我那會兒不明白這點。

平日午休時,只會坐在教學樓西側的滑梯上,思考對方欺負我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我最開心的事,是每周攢錢后,可以邊坐在滑梯上吃着熱氣騰騰的袋裝泡麵,邊思考。

現在想想,我善於思考的好習慣,大概就是那時候養成的。

諷刺的是,答案卻並不是思考獲得的。

而是——反抗獲得的。

……

西元1007年,9月,某日中午。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坐在教學樓西側的滑梯上。

邊思考,邊吃着懷裡那碗熱氣騰騰的泡麵。

在黎薛二小,吃泡麵需要上午去食堂定,等到中午再取。

不辣的袋裝泡麵是我的最愛,每次攢夠錢后,我都會去定。

中午下課,我會在大家取完泡麵后,再去取。

那時,食堂阿姨會把成袋的不辣方便麵,放入塑料碗中,用食堂專有的暖壺,倒入開水沖泡,最後再用另一個塑料碗扣在上面大約5分鐘,就可以吃了。

那會兒,食堂是沒有盒飯的。

學生們能吃到的熱乎午飯,就是泡麵。

因此,也就誕生了‘泡麵階梯’。

經常買桶裝泡麵,而且定完就能直接取走的,是‘最厲害’的人,這類人通常是老師和主任,以及極少數學生;也是經常買桶裝泡麵,但需要等到中午取走的,是‘第二等’的人,絕大多數學生都是此類;經常買袋裝泡麵的,是‘第三等’,每班大概有四五名學生是這類;而像我這種,偶爾才買袋裝泡麵的,是‘第四等’的學生,全校也挑不出幾個。

其中‘最厲害’的學生,往往是班幹部,或老師的孩子。

他們享受着學校提供的各種便利,如減免學費,免費乘坐送子車,不需要參加鍋爐房輪替勞動,不需要參加課間操,甚至學校里還有一些只能由他們使用的房間。

至於‘第二等’的學生,他們不享受任何便利,平日里總是圍繞在‘最厲害’的學生周圍,伺機欺負‘第三等’的學生。

像我這種‘第四等’的學生。通常會被‘最厲害’的學生直接忽略,日常生活中,不僅是‘第二等’學生欺負的對象,也是‘第三等’學生欺負的對象……

泡麵吃到一半,方樂出現在我面前。

他是和我同班的男生,也是欺負我欺負最嚴重的男生。

按照‘泡麵階梯’,他屬於是‘第二等’的學生。

這個男生個子比我高半頭,但身材和我差不多。

他嘴裡經常叼着根草,每次當他把草吐掉,我就要挨打了。

看到他時,我拿筷子的手先是緩緩放下,隨後迅速地夾起泡麵塞入嘴裡,並期待着他能早點從我旁邊離開。

然而,他直接走上滑梯。

這個男生俯身看着正在吃泡麵的我,冷笑道:“卓乞兒,你不是只有5尼爾飯錢嗎?怎麼吃上泡麵了?”

“這,這是我攢了好幾天才湊到的……”

我的聲音很小,正如我的膽子。

我害怕他像過去那樣,扯壞我的校服,脫掉我的鞋扔出學校圍牆,又或是在我的校服或課桌上亂畫,甚至是做那種事……

“……真的?”他用很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

“是,當然是真的……”我越說聲音越小。

他吼道:“卓乞兒!你小子該不會是把尼爾藏起來了吧?”

“我,我沒有……”我的眼淚幾乎要掉出來。

可是,他卻反而很是激動,把嘴裡一直叼着的那根草吐到了我的身上,怒吼道:“我可是最討厭別人騙我了,你知道吧?啊!”

他衝上前,一腳踢翻了我懷裡的泡麵。

剩餘的泡麵連帶着湯,直接灑到了我的校服上。

食堂阿姨借給我的塑料碗,也被他給踢碎了。

想到先前有個同學也是弄碎了塑料碗,結果被食堂阿姨要求賠償200尼爾,我不自覺地擔憂起來,思考後續該怎麼辦。

我的沉默,讓方樂感到生氣。

他用他那強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我的衣領。

然後,這個男生將我推到滑梯邊緣,我的上半身整個都搭在滑梯外面:“不理我?啊?卓乞兒,你難道還不知道我有多麼討厭你嗎?為什麼你總要做這些讓我討厭的事?”

“我,我沒有……”我勉強撐住身體,想要恢復平衡。

“我真的受夠了……”方樂閉上眼睛,冷冷地說道。

那一刻,他撒開了捏住我衣領的手。

我整個人,就那樣,如同被撕碎扔到空中的紙片,飄着。

然後——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當時,我感覺自己的脊骨甚至都要折了。

我痛的喊出聲來,雙手撐地,滿頭大汗,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才從地上重新站起。

那一刻,灑在校服上的泡麵,也滑落到地上。

忽然間,我全身出現了難以名狀的快感,那強烈的快感刺激着大腦,使長期受到欺負的我,產生了反抗的勇氣。

我怨恨他將我推下滑梯、我怨恨他踢翻了我攢了好幾天才買來的泡麵、我怨恨他過去總是對我拳腳相加、我怨恨他以前總是扯壞我的校服並扔掉我的鞋子……總之,我怨恨方樂。

那時,我不顧身體的疼痛,三下五除二地衝到滑梯上。

開啟了,自己的‘首次反抗’。

……

反抗結束后,我躺在滑梯旁,累得實在是站不起來了。

同時,我也得到了,任憑我怎樣思考,都沒有得到的答案。

我發現自己受欺負,根本原因是家窮,直接原因是打架太弱。

其實,我當時對自己受欺負這件事本身,並不是特別在意。

甚至很多時候,我覺得這可能是我自己哪方面沒做好。

真正激發我的,是自己一旦受欺負,所想要保護的事物就會受到牽連,像是我的校服,我的泡麵,我的書本和筆等等。

我渴望保護它們。

這是我‘首次反抗’的本質原因。

同時,那時的‘首次反抗’使我明確了目標和方法。

目標是擺脫欺負,保護好自己想要保護的事物。

方法是一邊攢錢,一邊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