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春也有從未告訴他人的秘密,即使那是一個她似乎最討厭的俗套的故事。

“哈啊——”春坐在畫架前深深打了個呵欠。

“沒睡好嗎?”在鄰座隨意揮霍顏料的可洛側頭笑道。

“做了個噩夢……”春無精打采道。

“哎呀,畫得真好耶——伊麗莎白有在練習嗎?”

“以前學過。”春以靈巧的手指從容使喚着筆刷。

其他同學也在閑聊校園瑣事。

“聽說了嗎?C班的青木同學好像下學期就轉走了呢。”

“真的?那個青木嗎?”

筆刷抹出的線條在半截抖出細小的弧。

“青木同學是誰?很有名嗎?”可洛好奇探過頭。

“C班的班長,腦子很好,總是和你一樣一個人在座位上安靜看着深奧的書。”

“這樣啊……”

之後的幾節課,春都趴在座位上一動不動,臉埋進了衣袖裡。

“伊麗莎白,身體不舒服嗎?”

春坐起身,緩緩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擺出這種表情呢?”

“哼,”春似乎恢復了精神,用高兩度的音調鏗鏘道:“你們一個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留在這個究極俗套的小鎮,豈不是像個普通的NPC一樣?”

“呵呵,”可洛捂嘴抹去稍縱即逝的輕笑,“畢竟大家都應該待在自己合適的地方。”

“這樣下去可不行……”春忽然閉目扶額道:“看到了。我看到了——世界的裂隙。”

“嗯,這回又看到了什麼呢?”

“就在青木同學的身上。”

“那是怎樣的裂隙呢?”

“總之……到了魔女行動的時間了——開始收集關於青木同學的情報。”

“嗯,我相信你。”

下課時間,春和可洛來到C班門口,裝作若無其事地倚在窗邊,幾步之外站着兩個男生。

“……不過,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他可是大城市的小少爺,家裡世代都在進行天文研究呢。”

“繼承家業嗎?”

“要去那邊上專門的學校哩。”

“反正也和那傢伙玩不到一起,怎麼樣都好吧。”

“也是啦,青木那傢伙總是神秘兮兮的——叨念着預言之類不着邊際的話……”

“不會是個‘中二病’吧?和A班的小坂同學一樣……”

“喂,我說你們——!”

“小……小坂同學?!”

春站在滿臉尷尬的男生們面前,板著臉刺出鋒利的視線。

“有事嗎?小坂同學……怎麼會在這裡?”

“我說啊——預言的能力都是真實存在的,”春抬手比向自己的眼睛,“如果這雙‘魔眼’看到明天世界毀滅了,世界就真的會毀滅。”

“喂——小坂同學的‘魔眼’可是能看到世界末日的耶,可怕嗎?”

“說真的,真的很可怕……”男生們一唱一和地捧腹大笑着。

“愚昧。不信也無所謂呢,反正有人相信我——”春把身旁的可洛搬了出來。

“……”可洛此刻也捂嘴輕笑着。

“喂!你到底是哪邊的啦!”

這時,C班走出一個文靜的男生,春認出他就是青木,不由分說地拉着可洛一溜煙撤退了。

放學之後,二人也在秘密基地討論着。

“既然看到了裂隙,伊麗莎白大人就像平時一樣——直接上前交涉不就好了嗎?”

“當、當然不能那麼直接!如果……如果又是像森田同學一樣……隱藏在人群中的特殊身份保有者,那就不好辦了呢!”

“比方說?”

“比方說……秘密結社的瘋狂科學家!”

“哦哦!確實有這種可能呢。”可洛托着頭思索道:“這樣的話……要不要在放學後跟蹤他?”

“跟、跟蹤!被、被發現就說不清了吧!”春有些語無倫次。

“沒問題哦,伊麗莎白大人——作戰計劃就包在我身上啦。”

胡思亂想着可洛的話,春已經走到了家門口,她心不在焉地推開門,忘了說一聲“我回來了。”

一進玄關就聽見了媽媽的咳嗽和喘息,然後是爸爸柔和的聲音。

“冬子……要把店先關了休息一陣子嗎?”

“……”

“不用勉強自己。”

“……”

“那孩子……也總有一天會理解你的。”

春悄然退了兩步,在門口裝作若無其事地喊道:“我回來了……”

第二天放學后,春和可洛藏在校門口的不起眼角落。

“真的要這麼做嗎?”

“沒問題的,作戰計劃已經想好了……先在這裡等青木同學出來,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也不會錯過……”

“嗯。”春嚴肅點頭。

“接下來就直接在後面跟蹤,因為是放學,所以不用掩飾,直接走在後面就好。”

“非常合理。”

“如果還是被察覺的話,就直接告白。”

“嗯嗯……不對啦!那樣不是誤會更深了嗎?!”

“通常來說是因為‘喜歡’才會做這種事情吧——這不是很合理的借口嗎?這樣就不會暴露正在‘探尋裂隙’的真正目的了,即使青木同學有隱藏的身份,伊麗莎白也不會被盯上了呢!”

“不行不行!這樣的絕對做不到……”

這時,青木從校門口出來了。

“伊麗莎白大人,我們上吧!”

“啊……”面帶櫻色的春愣愣地被可洛拉出角落。

腦子裡的漿糊被攪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話雖如此,也只不過是和往日一樣走在這條踏過無數遍的坡道上。可洛同學倒是依舊掛着一副饒有興緻的神秘笑臉,好像從最初見面之後她就一直是這樣……

青木走進商店街里二人熟悉的那家書店,可洛牽着春緊隨其後。

跟在幾步之後,可以看見青木在“自然科學類”駐足了,於是春和可洛也在一旁的“信息技術類”假裝翻閱起來。

春的視線時不時越過手頭的書落在青木身上,再一瞥,青木居然正冷不丁向回踱來了,春連忙背過身。

“啊……小坂同學?”青木開口了。

春拿着書機械地轉過身道:“青木同學……你好!”

青木禮笑道:“真的是小坂同學啊。”

“青木同學記得……認識我……嗎?”

“小坂同學在A班可是名人呢。嗯——沒想到還有其他同學看這類的書。”

“當然……喜歡,對——就是人工智能,還有大數據、小數據那些……全、全都很有趣呢!”

青木柔和笑道:“有興趣的話,何時開始都不遲哦。”

“說的在理!”春點頭如搗蒜。

青木拿起一本書,微微頷首道:“小坂同學,我就先回去了。”

春抱着書深鞠一躬道:“再見!”

青木離開之後,春依然抱着書愣在原地。

“沒想到沉浸式VR頭盔已經投產了呢!”可洛拿着一本信息雜誌湊到春身旁,春依然愣在原地。

“……伊麗莎白?”

“可洛同學在旁邊聽到了嗎?唉,我剛才有沒有很奇怪……咳、會不會暴露‘魔女’的身份?”

“不知道哦,可洛不了解這方面的知識,但是……”可洛指着春手中抱着的書,“這不是……”

春低頭看了看,封面上用醒目的字體寫着《別怕它難!寶寶也能輕鬆看懂的編程幼教書!》

“像個笨蛋一樣……”春蹲在地上畫圈圈,可洛捂嘴笑道:“伊麗莎白魔女大人可不能就此放棄了呀——要出書店了,我們走吧。”

剛出書店,二人就看到青木坐進一輛轎車,轎車駛下長坡,轉眼就變成渺小的黑粒消失不見。

之後的一天,春和可洛依然在放學時間潛伏在校門口,不過這次她們坐進了一輛自動駕駛的無人計程車中。

“真的……真的要這麼做嗎……”

“誒,難道伊麗莎白不想探尋‘世界的裂隙’了嗎?”

春的視線在車窗邊遊離打轉。

“哦哦!跟着那輛黑色轎車。”可洛自顧自地發出指令,計程車緩緩發動。

“伊麗莎白大人這回到底看到了怎樣的裂隙呢?”

“之後……會告訴你的……”春低着頭支支吾吾。

兩輛車一前一後駛下坡道,轉過幾個彎后停在了鎮上的另一片住宅區。

二人看到轎車停進一個帶着庭院的二層小宅。

“走吧。”可洛笑着推開車門,春也跟着她下了車。

二人站在小宅門口附近,可洛輕快問道:“要去嗎?”

“不去!”春扭捏退了半步,堅定回絕了。

“嗯,那我們就回去吧。”

這時,一個提着菜簍的婦人走到二人身旁,和藹道:“啊,是青木家的客人嗎?”

“只、只是認識……”

“是來道別的嗎?那家人後天就要搬走了,作為鄰居還是會有點想念呢……”

回到家裡,春又在房間中翻箱倒櫃尋找着什麼,後天是本學期的最後一天,留給她猶豫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第二天上課時間春也一個人胡思亂想着,時間就這樣來到放學后。在秘密基地,可洛把臉貼在瞭望鏡上,春背過身低頭站在一側。

“哦哦!又有電車來了哦——”

“電車……是有好多呢……”

“但是坐電車很枯燥的哦?伊麗莎白大人一定不會喜歡的,”可洛打了個哆嗦,“今天真的好冷呀……”

“其實……我有事……”

“嗯?”可洛側過頭來。

“有事想告訴青木同學。”

可洛又把臉埋進瞭望鏡中了,她沉默了幾秒,接着輕快道:“是‘喜歡’吧?”

“喜……喜歡,才沒有!只不過是因為在青木同學身上看見了世界的裂隙,我作為魔女才有必要交涉的!”

“騙人——我當了這麼久的使魔,伊麗莎白大人的心思,一下就能猜出來。”

“可洛……可洛同學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嘛!”

可洛側頭笑道:“哪裡,我當然相信。嗯……不過青木同學明天就要搬走了吧?伊麗莎白打算什麼時間告訴他呢?”

“我……不知道……”

“明天直接去C班找他怎麼樣呢?”

春蹲在地上閉目抱頭道:“那樣……那樣會出洋相的,裂隙——裂隙是這麼告訴我的。”

“寫信呢?”

春搖頭道:“太慢了。”

“那在電話里說?”

“不行……說不出口,而且有必須當面說的理由……”

“那就把他約出來吧?伊麗莎白大人的意願,我會去轉告青木同學的。”

春雙手捂着臉,許久之後才微微點了下頭。

“時間也不早了呢,我就先回去啦。”

“等一下……”春輕聲叫住了可洛,側目囁嚅道:“普通……普通地說……就好。”

之後的一天,可洛告訴春——青木當晚發車前會一直在鎮上的電車車站等她,車站離春家只有步行一個小時的距離。時間在忙碌的期末瑣事中從意識的角落匆匆溜走,一眨眼就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經濟下行所引起的國際形勢,互聯網冷戰持續升級,互相指責對方封鎖政策的態度也……”

“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呢。”爸爸隨意附和着熒幕上滾動的各種新聞,媽媽的臉色和天色一樣陰沉。

“我吃飽了。”春潦草動了幾口便放下筷子,低聲平靜道:“晚上出去有點事情。”話音剛落,春跑回房間。

“小春——?” 未回過神,春已經奪門而出了。

“……接下來是天氣預報,箱庭鎮,陰轉大到暴雨……”

一路小跑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春的呼吸愈發急促,她開始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布滿陰雲的灰白天幕下,街景搖晃着向後逝去,全都黯淡得令人恍惚,恍惚又藏在迎面而來的細風裡,從頭頂悄然捎來一滴冰涼。

雨下了起來,一轉眼就變成瓢潑大雨。

春撐開懷中抱着的雨傘。厚重的水簾披在那頂曾經落灰的傘葉上,一絲一縷地模糊了迎面而過的行人,此時此刻似乎任何一張面孔都顯得極其遙遠,而春的思緒也在朦朧中倒流至遙遠的過去,回到某個被她藏在心底的俗套的雨天。

兩年前,開學不久,春因為過於沉默而迅速成為了被孤立的存在。那天放學時,面對着樓外近在咫尺的瓢潑大雨,她第一次發現傘架中分明找不到自己的傘,於是她一個人蹲在陰暗的牆邊,用衣袖深深埋起泛紅的眼角。周圍有無數的腳步聲和談笑聲淹沒耳畔,而那些聲音彷彿全都來自極其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她努力抿嘴吸着鼻子,好像如此這般就能避免自己的心在孤獨的雨的雜音中失溫溺亡。

“這位同學,你是一個人……沒帶傘嗎?”

……

如今再次回憶起那張面孔,如同隔着布滿灰塵的毛玻璃窺視往日。那一天在雨水的沖刷下已經昏花難辨,然而手中這把本不屬於自己的雨傘卻仍然殘留着雨的餘溫。對於春而言,這本是一個俗套得令人難以啟齒的小小的故事吧,然而現在卻有雨水從她的發隙滴落,滑落了面頰,最後溶在兩年前的那顆微微溫潤的心裡。

再過不久就抵達車站了,然而春的腳步卻已經不自覺地停駐了。

害怕。不想開口。再過不久就要發車了,青木同學應該已經到站了——就在這裡等到電車出發吧。春依然是那個不好相處的、要用魔法掩飾內心的軟弱的自己,這樣軟弱的自己,只能孤獨地徘徊在這個與自己無關的小小的世界。

“小坂同學!”背後傳來並非陌生卻又生疏的聲音。

春下意識地回過頭,渾身濕透的青木正喘着氣撐膝站在面前。

“青……木……同學?”

“哎呀,真是狼狽。車出了故障,又沒有帶傘,差點就趕不上了。”

俗套地走在一把傘下,春俗套地低下了頭。

“多虧了小坂同學呢,小坂同學是看了天氣預報嗎?”

“不……這是……”話語在春的口中打轉,如同離開大海的人魚無法歌唱。

“這是……這是你的傘!曾經……”

不知不覺間,雖然在嘈雜的雨聲中顯得蒼白,但春還是支支吾吾地道出了自己未說和不可說的一切,關於她的秘密——某個被她藏在心底的俗套的故事。

一轉眼就已經到了車站。

“所以……我真的很感激……青木同學。那時的我還毫不起眼——也還沒染髮呢……”

“我也很羨慕青木同學能把興趣當作家業……唉,我、我家就不行呢,我也不能離開箱庭……”

“小坂同學……”

電車緩緩停在青木的身後。

“你是一個堅強的人,感性卻又堅強,走之前能再次認識你,真的很高興……”

“小坂同學……要與自己相處的話,何時開始都不遲。是你的話,一定會更適應這個小小的世界的,並且……就這樣憧憬着未來吧。”

“青木同學……”

“這把傘你就留着吧,回去還要用不是嗎?我已經是落湯雞了。”

之後的景象愈發朦朧,電車在恍惚的雨聲中駛向遠方,春一個人失神地在車站留了很久。

——結果,還是沒有說出“喜歡”。

“伊麗莎白大人~!”可洛從不知何處冒了出來,手裡拿着兩把傘,元氣的聲音打斷了春的思緒。

“誒?可洛同學怎麼會來……”

“因為我是伊麗莎白魔女大人的使魔呀,不過……”可洛歪頭望了望春懷中抱着的雨傘,“為什麼伊麗莎白會帶傘呢?”

“這是……我在青木同學身上看到的裂隙。”

……

當天夜裡,在夢中……

春似乎看到了一片蒼白而恍惚的光……

周圍是一片無比冰冷的死寂,她好像從中看到了身影……

——看到青木身着灰衣逐漸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