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坂春,十四歲,中學二年級。她當然知道這個名為“箱庭鎮”的小鎮是個怎樣的存在——偏遠、頹暮、普通。“普通”在這全國城鎮化率達到97%的2035年絕非失格,但倘若加上兩個前綴就已淪為上世紀的“普通”了,然而這卻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即便熒幕中“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春自己卻從未踏出這個“小小的世界”的凄涼事實。

她也曾幻想過自己家裡經營的並非批發電子元件的小店而是什麼虛幻的大公司,但她很快就明白要離開這個“小小的世界”只能依靠自己:因為父母已經為自己鋪好了繼承家業的未來,又因為自己在學校湊巧一直形單影隻。有時她也幻想自己持有什麼足以打破現狀的超能力,如果是“中二病”的話應該迅速就會帶入文娛作品中的設定吧,但她的幻想也僅僅停留在了幻想。

桎梏在這學期的最後一個月被意外打破了。她相信自己偶然覺醒了某種異能:未來視的能力。不久之前,突然有一些碎片化的景象開始自顧自地映入她的腦海,並且接下來,那些景象大概率會化作現實。舉例來說的話,如果她偶然看到電車在某時駛過遠方的軌道,不久之後相似的電車就會按時駛過——至少她是這麼理解的。

不僅如此,闖入她的普通生活的還有同期發生的另一件事。

這天早上,春依然同往日般按下鬧鐘,小心不踩到地上散落的任何小說、光盤或遊戲卡帶,更衣洗漱,之後再與父母共進早餐。走出房門之前,她利索地用水性筆在左手內腕畫上一個小小的圓形魔法陣,這是她兩年來的晨間例行。

餐桌前的大熒幕中毫無生氣地閃爍着關於某部俗套影片的新聞,好像叫什麼“世界末日2035”吧。反正這種俗套影片能大熱也是因為人們的生活過於“普通”了吧?就連窗外的冬陽也過於不成器地散漫溫和着,令人不禁發問“為何不能再刺眼一點呢?”……哦,對了——她差點忘了這是個連影院都沒有的小鎮。

“早安,小春。今天是新配方哦。”穿着圍裙的爸爸今天也掛着一成不變的柔和笑臉開口了。

春擠不出什麼好臉色來搭理他,因為媽媽也已經板着一成不變的硬臉坐在對面了,春當然明白媽媽不滿的根源不在於某天偶然出現在盤中的焦硬培根,而是自己這個正處於標準叛逆期的怪僻女兒。自從進入中學以來,二人之間的關係每天都焦硬如此,以至於這檔事如今已經涼得令人難以開口。

“嗯……太久了嗎?下次要多放些油才行哈……唉——不過沒關係,爸爸會繼續改進的。來吧!就讓爸爸來承擔這份怨氣吧!小春、冬子……”

“不需要。”

“我吃飽了。”

爸爸撓着頭尷尬地笑了笑,表演得有些沮喪地嘆着氣,春卻已經離了餐桌。

“我出門了。”

出了家門,向前探幾步,再爬上一條踏過無數遍的坡道,盡頭就是學校。坡道一側是已經相當熱鬧的商店街,另一側的護欄邊眠着幾株落雪的櫻花樹,再遠一些則是山腳下的蒼白田野——在這個枯燥的季節着實沒什麼看頭。

“你看,那個長得要死的白髮——是染的吧?”

“哦,那是A班的小坂同學啊。”

“喂喂,你這傢伙難道認識嗎……怎麼樣?”

“挺可愛的吧?聽說性格有些惡劣就是了……”

教室里已有不少人了,大多都三五成群地閑聊着,春徑直走到角落裡自己的座位上。

“小坂同學,你能再表演一下那個嗎?”浮開笑口的是鄰座的森田,護衛般跟在她身旁的是藤野和赤松,總之她就是班上女生圈子的核心角色。

“請不要叫我小坂。我是圖林根的孤高的魔女——記好了,名字是‘伊麗莎白’,能力是‘徒手畫出魔法陣’和‘看得見世界裂隙的魔眼’……”

“什麼啊?那個魔眼……”不加粉飾的含笑話語已經顯得相當輕滑了。

“我——看得見未來。”

得到滿意的答覆之後,三人果然鬨笑着離開了,這樣就平息了。

不久之後,和泉老師也走進教室,於是人們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泉老師是個從不發火的年輕女教師,但卻有發起火來似乎很恐怖的流言。

“好啦好啦,安靜下來吧。上課之前有一件事要宣布呢——大家,班上即將迎來一位新同學哦,一位轉校生。”

箱庭鎮只有這一所中學,因此轉校生一定來自鎮外,這真是稀奇的事請:居然有人從“外面”來到這個“小小的世界”。

“看啦,是來自鎮外的人哦?”森田瞥向這邊的含笑視線彷彿在如此輕語着,春只好裝作看不見她。

“進來吧。”和泉老師望向門口。

教室里原本滋生着不少躁動的私語,但都隨着幾聲似有似無的清脆步調凝在了門前的微風中。

眼前是一名黑色短髮的女孩子。裝點着恰到好處的微笑,早已看慣的校服此刻也透着一種莫名的精緻。這就是所謂難以逾越的“距離感”吧。

女孩子環顧一圈,接着又望向和泉老師,只不過此時的春本能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我叫‘可洛’——姓是‘可洛’,名也是‘可洛’,因此是‘可洛·可洛’——很奇怪的名字吧?這次隨着父母工作搬來箱庭,因此接下來的一年要和大家一起讀書呢。我想在這裡度過普普通通的校園生活,並且想要交朋友,請多關照了。”

“這算什麼啊?”上課之後春也一直在心中默默嘀咕着。

下課時間,那孩子自然成為班上的焦點,瞬間就被男孩們和女孩們團團圍在座位上了。

“……誒,爸爸是外國人嗎?”

“嗯。”

“之前一直都在大城市嗎?看過電影、去過機廳嗎?”

“普通的程度啦。”

“嗯,為什麼不在春假之後再來學校呢?”

“因為——想要交朋友嘛。”

春依然一個人嘟着嘴坐在座位上,用筆在桌上隨手刻畫著,耷拉的雙眼不時望向側前方的喧囂人群。

這時,可洛的視線不經意望向了她,視線交匯了,可洛因此禮笑着揮了揮手。

春頓覺渾身僵硬,起身快步走出了教室。

“別理她啦……小坂同學就是個‘中二病’,很奇怪的啦……”森田扇着手在一旁輕浮笑道。

可洛總會親切地回答他人的問題,其他時間則一個人在座位上安靜地看書……或是僅僅有些黯然地呆坐着,看起來似乎很好相處。

但是太過分了。明明享受着如此特殊的待遇卻自稱“普通”——明明見過“外面的世界”卻還要來侵佔我僅有的這座小鎮嗎?不僅如此,這幾天她也一直都是班上的焦點——似乎是因為這些原因,春認為自己必須採取措施,於是她站在了可洛的座位跟前。

兩個顯眼角色初次交際,周圍已經聚集着一些準備看戲的同學了。

“小坂同學,有什麼事嗎?”可洛臉上依然掛着營業級的純真笑容。

“就讓我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圖林根的魔女,魔女名是‘伊麗莎白’,現存在世的少數魔……”

“嗚啊,小坂同學又開始了……”人群小聲議論着,似乎對已經見過無數遍的展開失去了興趣。

“……並且持有‘看見世界裂隙的魔眼’。怎麼樣,明白了嗎?”

可洛一動不動地定睛聆聽着,直到春結束她的演說。

“是這樣呀,我明白了。這可是相當危險的能力呢,如同會令人遁入幻想一般。”托着頭嚴肅嘆道。

這樣就相信了嗎?春有些發愣,方才準備離開的同學也都轉過了身。

“我是認真的哦!春……伊麗莎白的這雙‘魔眼’,是能夠看見未來的。”春叉起雙臂再次強調。

“嗯,我相信你。”可洛拄着桌子站了起來。

“誒?可洛同學……相信這種事嗎?”其他同學也一併投來驚奇的視線。

“嗯,畢竟不能否認二元論。即使唯物主義現在能解釋更多事……”

這又算什麼……莫名其妙的話——是在嘲弄我嗎?似乎這麼思索着,春把牙咬得很緊,她擠出一個小小的苦笑,顫顫道:“很好,那就有必要帶你見證一下‘魔眼’的力量呢!放學后我會等着你。”

“嗯,小坂……伊麗莎白同學?”

春勉強點了點頭,漲紅着臉快步走出教室。

放學之後,可洛如期而至,春帶着她走出教室,一路來到教學樓的玄關。

“所以要做些什麼呢?伊麗莎白同學……”

“來就是了,還有——普通人說出魔女名可是會招來詛咒的,請你……稱呼我的人間名。”

到了鞋櫃附近,春似乎想起了什麼,腳步也跟着懸了半步。

“小坂同學?”

隔着很遠就能望見有猙獰的塗鴉安靜地爬滿某個格間——在整個潔凈的鞋櫃中顯得格外刺眼。

“魔女總是伴隨着詛咒的,這裡你就先在外面等着吧。”

“嗯。”可洛輕快地換鞋出門了。

春很快就跟了上來,接着來到綿長的坡道。

“我看得到世界的裂隙,但裂隙需要仔細尋找才能發現,到那時你就知道了。”

“具體要怎麼找呢?”

“呃……總之姑且只要走着就可以了。”

到了商店街,春以“尋找裂隙”的名義帶着可洛吃了幾家甜點,其間也宣稱在冰淇淋盲盒上看到了“裂隙”,但對盲盒品類的預言卻失敗了。

“魔眼看到的裂隙也不是百分百正確的。”春領着可洛走進一家書店。

近門側是無人櫃檯和有着全息影像的新書展示櫃,再往裡則是給人以縱深感的書架群,整齊排到幽暗處。

“好了,該給你補充一些關於‘魔女’的知識了。”腳步並非停在“奇幻文學”而是“青春小說”的分區。

“關於魔女的歷史……”春熟稔地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封裝華麗的小薄書,翻開自顧自地念了起來。

“在一個由虛偽教會統治的國家,民眾皆為謊言所惑,從不知曉世界本真的樣貌。這時,住在森林中、知曉世界真相的魔女展開了針對教會的反抗運動,而教會也集結了數名鎮壓魔女的騎士,戰爭就這樣延續了千百年……”

“但是魔女卻並不被民眾理解。相信着教會的民眾每天都迫害着魔女,冷落、誹謗、欺凌……就這樣不知過去了多久,魔女終於成為了沒有同伴也不需要同伴的孤高的存在。”

“哦哦哦!小坂同學也一直背負着這樣的過去嗎?真的很不容易呢。”

“這就是,”春挽起袖口,展示着用水性筆畫出的魔法陣,“孤高的象徵……”

“嗯……這不是和中世紀的‘女巫審判’很相似嗎?無辜的人被宗教裁判所指為異端……”

“咳,不說這個……就在剛才,我——看到了裂隙。”

“哦哦!真的嗎?”

春把小薄書遞給可洛,“你就隨便翻開一頁吧。”

可洛如是照做,而接下來春開始扶額默念道:“魔女有時也會召喚使魔,以此完成獨自一人辦不到的事……”

“是真的耶,只能用未來視來解釋了。”那是所翻書頁上的第一行字。

“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嗎?”

“嗯,我相信。畢竟沒人能把整本書都背下來呢。”

“就是這麼一回事……”

“帶你去個好地方。”出了書店,春把可洛帶進一條位於坡底的細小岔徑中,沒走幾步,小道就已被裹進蓋着薄雪的深山中,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只見周圍高聳的針葉林。

不久,針葉林開始迎向兩側,路旁出現一個寬敞的平台:大約能停下幾輛車,水泥灰中滲着幾縷苔青,邊緣是一圈點着銹紅的護欄,護欄附近的顯眼處則有三台固定式的露天瞭望鏡。

“這裡以前是個展望台,現在被我用作秘密基地了,因此只有我一個人會來。”春走到瞭望鏡前,招手道:“過來看。”

可洛湊上前去並將雙眼貼在瞭望鏡的目鏡上,她看到了山腳下銀白的田野與其中搖晃悠行着的仿生型耕作機器,田邊還伏着一條綿長的電車軌道,軌道蜿蜒在成塊的淺白色之間,就這樣一直淡出至視線的盡頭。

“這就是用來尋找裂隙的‘魔鏡’了,是魔女的話都會使用這樣的設備。”

“這樣的景色一直都能看到嗎?真是個好地方呢——箱庭。”

“看多了也會膩……”

“但是春天肯定很美吧?”

“因為我是魔女,放學后經常在這裡尋找裂隙,已經習慣了。”

“真好呀,我也想尋找裂隙——感覺會很有趣呢。”

“誒?”

“放學后我想和小坂同學一起活動,可以嗎?”

“當……當然,”春扯下視線,用手指纏着垂髮嘀咕道:“這樣……和魔女走得太近,你也會被迫害的……”

“嗯——不暴露就沒事了吧?我可以做小坂同學的秘密使魔哦,不會告訴其他同學。”

“這樣好像……沒問題……”春低着頭,臉上有些發燙。

“那麼——我也能直呼小坂同學的魔女名了嗎?”

“嗯……”

“好耶!伊麗莎白魔女大人。”可洛看了看腕錶,“五點多了,該回家了呢。”

“啊,可、可洛同學……我看到了裂隙……馬上……應該會有電車駛過……”

“哦哦!”可洛再次望進瞭望鏡。

——電車剛好出現在視野中,悠然行駛在田邊的鐵軌上。

可洛一時目瞪口呆,好像有高光淌在她的眼眸里,隨後黯淡的冬陽又勾勒出一弧清涼的微笑,恍惚地掩飾着她的想法,令人實在難以捉摸。

“伊麗莎白,我相信你。”

就這樣……

以春未曾料想到的方式……

“魔女”與“使魔”的放學后秘密活動小組倉促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