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初雪降落的日子。風羽離開學校的時候,天色就早早地黑了下去。

漫天華光溢彩,無人機噴出的尾焰猶如聖靈顯靈,照耀着這座鋼鐵般單調的城市的夜空。

“……是。我明白了。我會照顧好小焰的。嗯,您請放心……好,我明白了。再見。”風羽跑着步,吐出的話語混入了沉重的喘息聲。柔和的無影路燈下,他的嘴前沒有映照出白色的氣息。

風羽聽着電話那頭的身處星球另一面的男人掛斷了通訊,於是把耳中那個名為“天信”的小小圓形耳塞從耳中取了出來,塞進了左邊的衣兜。

——叔叔他們今天又不能回來了。

雖然風羽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是他想妹妹一定會感到寂寞吧。畢竟今天是她的生日。

所以他想自己更要照顧好她才行。

想到這裡,他又取出了天信,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小焰?嗯,對,是我。對不起,今天學校很忙所以回去晚了。”

風羽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繼續說。

“叔叔說那邊的問題還沒有討論完,峰會臨時延長了……啊,你已經知道……”

“滴。”

還沒等風羽說出醞釀好的安慰她的話,通訊毫無徵兆地被掛斷了。

妹妹似乎是在氣憤父母的失約。說不定也為他的晚歸而感到不滿。

如果不是該死的大掃除,自己現在應該已經在給妹妹切蛋糕了才對。

風羽加快了腳步。然而,當他推開了庭院的大門,卻發現家裡漆黑一片。

都已經這麼晚了,難道她一個人跑出去了嗎?風羽有剎那間的失神。

然而,當他衝過門口的停機坪推開門后, 潮濕的暖氣撲面而來,還有稍微有點油膩味道。天花板上,溫控系統處的紅光顯示着暖風開到了最大。他開了燈,看見桌上只剩下了蛋糕的殘渣,旁邊的蠟燭沒有點過的痕迹。

看來妹妹沒有等她,已經吃完了。

他呆愣了幾秒,脫掉了外套掛在了椅子背上,走進了溫暖卻黑暗的屋子,徑直上了二樓。

在昏暗的走廊上,風羽通過門縫看到風焰的房間里開着燈,他走到那個寫着“禁止入內”的門前,敲了敲。

“回來了?蛋糕沒給你留。”妹妹的聲音從她的房間里傳來。

風焰的爸爸媽媽都不喜歡吃甜的,所以一開始就只準備了一人份的蛋糕。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傳來,屬於妹妹那獨特的白色髮絲從門縫裡飄了出來,然後停頓了許久,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門還是被打開了。

妹妹站在門口,背着光。即使如此,風羽還是能看清她的表情。

“快去做吃的。”她彷彿看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皺着眉頭,“我餓了。”

風羽沉默了一秒整,以此來表達自己的震驚。

“.…..風焰小姐。”

“嗯。”妹妹悶悶地回應道。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穿衣服?”

風羽的堂妹,此時此刻正赤身裸體,從上到下一件衣服也沒有。

白色的長發散亂地纏在她的上半身,纖瘦的胳膊和蒼白的腿上沒有什麼肌肉,單薄得彷彿要飛走。

“……反正很熱。” 風焰臉上沒有表情,似乎感覺不到害羞,把視線移開了。

“你把空調開得太大了吧。”風羽嘆了一口氣,“現在是冬天。請去穿衣服吧,我把空調關小一點。”

“又沒什麼關係。”她沒有動。

“請您去穿衣服吧。”

“反正也沒有人會回來。”她的眼睛沒有在看風羽,“我不想穿。”

風羽無言地點了點頭,“是,我明白了……”

“不要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風焰忽然拔高了聲音,尖銳的像針。

風焰咬着牙,喘着粗氣,惡狠狠地盯着風羽。那眼神簡直不像是一個12歲的孩子。

半晌,她低下頭,又重複了一遍:“拜託了,不要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

這次聲音小了許多,像是在請求。

風羽對此沒有更多的回應,只是問道:“想吃什麼?”

風焰抬起頭,把視線拉回了他的臉上。忽然,她重重地關上了門,把門拍得震響。

門上的四個大字再次無情地擋在了風羽的面前。

光被關住了。

風羽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的客廳里,任由熱氣把自己包裹。

“哈……哈……”

風焰靠在門上,捂着自己的嘴,壓抑着自己的喘息聲,但是帶着甜味的氣息還是從指縫間溜了出去。

她的臉憋得通紅,瘦得快要看到肋骨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卻依然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用牙齒咬着手心的肉。

“嗚……”

漸漸地她全身脫力,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冰涼的地板讓她的頭腦冷靜了下來。

良久,她伸手去夠一旁的床,摸到了一個淺淺的凹陷。在凹陷的旁邊,她拿到了落在那裡的一張照片。

“哥哥……”

她把那張照片高高地舉了起來,透過天花板散發出的白光,看到了哥哥肩上扛着年幼的自己,在河邊開心地奔跑着。

這張照片是媽媽抓拍的。

風焰怔怔地看着照片,不知過了多久,像是終於看膩了似的,側身翻倒在了地上,照片從手中滑落。她沒有動,也沒有去撿的意思,只是枕着自己直挺挺伸着的手臂,眼裡什麼都沒有。

她拉過了一旁扔在地上的衣服,蓋在了身上,那是剛才她急急忙忙脫掉的。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

鈴聲傳來,身旁潔白的牆壁亮了起來,散發著微光。風焰愣了一下,整理了自己的呼吸,從地上坐了起來,慌張地穿好了衣服,坐到了床邊。

“接通。”她說。

牆壁化作了巨大的顯示屏,略帶憔悴的男人的臉出現在了上面,鋼針般的頭髮亂糟糟的,鬍渣也沒有打理。見到風焰的一瞬間,他的眼裡才有了一絲神采。

“小焰。”聽得出來,他很想掩飾自己聲音中的疲憊,卻因為略高的分貝而顯得突兀,“吃過晚飯了嗎?”

“嗯。”風焰點了點頭,“哥哥做的,和以前一樣好吃。媽媽呢?”

“媽媽她在賓館。”

“嗯。”

父親陷入了沉默。他的身後是車窗,高聳的建築不斷地被拉到遠處。看來他正在趕路。

父親和女兒四目相對。風焰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眼神在詢問父親有什麼事情。

於是父親終於開口了:“你……和哥哥……相處得怎麼樣了?”

他問地很艱難,似乎這個問題難以啟齒,讓他感到了不安。

風焰卻毫不猶豫地笑着說:“別擔心了,我們早就和好了。”

只是嘴角那蒼白病態的弧度,怎麼看都不像是放鬆的樣子。

“真的嗎?”父親盯着自己的女兒追問道。

似乎是受不了父親眼中的壓力,風焰撇開了目光。之後,又把頭轉了回來,點了點頭。

“嗯。哥哥已經原諒我了,所以…….總之,現在已經能相處地不錯了。”

“嗯,那就好。”父親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那就好。”

然後又陷入了沉默。這對父女一向不擅長交流。

“爸。”最後還是風焰先開了口,“我有一件事……希望爸爸能答應。”

放入醋20克。然後是生抽,5克。鹽要多給一點,不放糖和雞精。

風羽把風焰口味的醬汁調好放到了一邊,鍋中的油溫恰好燒至了7成。

嗯,精準。風羽十分滿意地倒入肉絲快速滑熟,然後準備撈出瀝乾的時候……

“滴!”

風羽收到了一條萬分緊急的訊息。

“所屬對象由 風尚陽 變更為 風焰。”

他的手一抖,差點把鍋子摔到地上。

差點以為是錯覺。

等到平靜下來之後,他再次確認了一遍。

然後他發自內心地露出了笑容,歡快地哼起了歌。

掛斷了電話后,風焰臉上的表情也逐漸沉寂。

她呆了一會,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風羽不在那裡。廚房的燈亮着,有厚重的醬油香氣傳出來,裹挾辣椒爆炒后嗆鼻的氣味。

是風焰喜歡的口味。和這個年紀的很多孩子不同,風焰喜歡重口的味道,尤其是辛辣的東西。這一點風羽顯然相當清楚。

她的味覺很淺,很多寡淡的味道,她嘗不出來。

察覺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風焰愣了一下,慢慢地把它垂了下去。

真是……討厭。

“發生了好事?”風焰慢慢挑揀着盤子里的菜,一邊冷冷地說,“你好像很高興。”

“是嗎?”風羽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他的確是很開心,但卻不想被妹妹發現異常。

“好辣。”風焰嘗了一口魚香肉絲里的竹筍,沉默了一下,放下了筷子。

實際上味道正好。無論是甜度,鮮度,還是辣度,對於風焰來說,各方面都完美無缺的味道,就連硬度都很適口。

但就是這樣精確的迎合,讓她憎恨不已。

“不會吧?”風羽愣了一下。

“你嘗一口。”風焰把自己的筷子伸到風羽的眼前。

“是。”

風羽把那一筷子菜吞了下去,然後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對不起,唯獨辣味,我是感覺不到的……”

“是,是這樣嗎?”風焰愣了一下,把筷子收了回去,蠻不講理地問:“既然你知道自己嘗不出來,為什麼要吃?”

“因為這是您的命令。”風羽恭敬地說,“您的命令當然要執行。”

風焰默然。

“蠢貨。”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她想。

風羽苦笑了一下。

“話說回來……”風焰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盤子中的菜,“為什麼單單是辣味?你的味覺系統出現了什麼問題嗎?”

“並不是味覺的問題。因為辣味是痛覺。”

“叮。”

風焰手中銀色的金屬筷子掉落到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鳴響。風羽慌忙地要去撿,卻被風焰一下子按住了肩膀。

“小焰?”

風焰死死地按住身為兄長的風羽的肩膀,居高臨下地問:“也就是說,你……你沒有痛覺嗎?”

“是,我沒有痛覺,所以也嘗不出辣味。”

“這樣啊……我今天才知道……”

她的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了。良久,她慢慢鬆開了手,坐回了座位上。

聽到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風羽察覺到,不知為什麼,風焰有些高興。

“對啊,你沒有痛覺......”風焰鬆了口氣,重新拿起筷子。

她低聲說:“沒關係,我就吃這份吧。”

“不要緊嗎?太辣的話對身體……”

“我的身體很好。”

“.…..嗯。”

現在的風羽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只好沉默了下去。

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是看上去妹妹的心情好轉了。這就夠了。

“風羽。”用過了餐,風焰緩緩地放下了筷子。

“是。”正向盤子伸出手的風羽徒然有了不祥的預感。雖然最近風焰對他的態度很惡劣,但是被她直呼名字,這還是第一次。

“風羽。”

她不知為何笑了起來。

緊接着她說,“我以主人的身份對你下令。”

風羽的眼神變化了。

他慢慢地放下手,站了起來,身體綳得筆直。

“是。”這次他回答得很莊重。

“從今天開始,你不再是風羽了。”

風焰微笑着,從的口中吐出了對於風羽這個來說,最惡毒的話語。

風羽一下子呆住了。

他慢慢地低下了頭。

“我明白了,主人。”

“今天已經很晚了,我先去休息了。”風焰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那麼,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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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刀鋒向脖子上砍了下去,發出了清脆的響聲。風羽的脖子處傳來了震擊感。柔軟的“皮膚”顯示出了它驚人的韌性,將刀鋒彈開,毫髮無損。

風羽獃獃地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風焰。他剛剛清醒過來,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腦中一片混亂。

她怎麼會拿着菜刀?她為什麼……為什麼要殺自己?

風焰居高臨下地俯視風羽的眼睛,面無表情地再次砍下。

“當”地一聲,又是同樣的結果。

“小……焰?”風羽不知所措地喊着妹妹的名字。她沒有理會,只是一刀一刀地砍下來。

這是發生在幾個月前的事情。這件事最終以風焰被她父親拉開收場,在那之前,風羽沒敢做出任何動作。

他不想刺激到看上去不太正常的風焰。

從那時起,風羽就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妹妹所討厭了。

此時此刻,風羽在自己的房間里,端坐在一架巨大機器的底部台座上,腦部的外殼被打開,一根金色的線由機器連接到他的腦內。四周的機械臂將他穩穩地固定住,以防他失去意識時倒下。

“再次確認,”機械的女聲毫無感情地在他的腦中響起,“您真的要反安裝人格模擬芯片‘風羽’嗎?”

“是。”風羽平靜地回答。

“經過檢測,TYPE F13134號的體內沒有安裝智能程序,您作為外接的人格模擬芯片,是TYPE F13134號唯一的智能來源。根據《智能機械生命管理辦法第三修訂案》第8章第14條條款,您的行為將會被認定為自殺。”

“我明白。”

“您對於TYPE F13134號機體的指揮權限高於我,而且TYPE F13134號的電腦沒有簽署拉普拉斯協議,所以我也無法阻止您的決定。但是我仍然要提醒您,生命誠可貴。”女聲用呆板的語氣誠懇地勸道,“如果有什麼想不開的,可以告訴我。”

風羽——人格模擬芯片旁接口處的指示燈停閃了一秒鐘,然後他通過生物凝膠製成的舌頭控制氣流,將因磁彈聲帶振動而激蕩的氣流塑造成這樣一句男聲:“你不是海格,她沒有這麼高的智能,你是……?”

“我叫拉普拉斯妖,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在你申請反安裝程序的時候,我就接管了這架‘海格’。”自稱為拉普拉斯妖的女聲說道,“只要我願意,現在我幾乎可以干涉你的一切,但是人類沒有賦予我決定他人生命的權力,所以我只能勸你——你能告訴我,你有什麼苦衷嗎?如果不介意的話,你也可以和我分享你的記憶模塊。”

拉普拉斯妖?風羽記得那好像是隸屬於公安部的人造衛星的名字。

雖然風羽只需要一瞬間就能查閱到公開的相關資料,但是他沒有這麼做。

因為這些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無關緊要。

“謝謝你,拉普拉斯妖。但是,這是主人下的命令。‘風羽’這一人格已經不需要了,之後會有新的人格模擬芯片……不對,或許是和你一樣的人工智能來接管這具身體吧。而且,這說不上是自殺,我們本來就沒有生命……”

“你說什麼?”

“……怎麼了?”風羽皺了皺眉。

拉普拉斯妖的女聲像是忽然有了感情,陰惻惻地問道——

“你說誰沒有生命?

“我,還有你。”風羽毫無波瀾地回答道,“難道你認為程序模擬出來的智能能叫做生命嗎?”

“你,說,誰,沒有生命?”

拉普拉斯妖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質問空空的,吐露出的聲音有屍體腐爛的味道。

味道?

風羽一瞬間意識到了不對勁,那聲音不是傳輸到腦中,而是直接從耳邊傳來。

他下意識地往身旁看去,空空如也。

於是他立刻檢索了拉普拉斯妖相關的公開信息。

由聯合國出資製造,由全球公安聯合協議負責監督與修正的,號稱可以通過“天眼”徹底消滅非激情犯罪的超級衛星“拉普拉斯妖”上搭載的人工智能。

正常來說,他和拉普拉斯妖這樣的人工智能通過網絡的交流,根本不會“聽到”聲音,訊息會直接傳入電腦並讓風羽理解。

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只能說明自己的機械耳渦到虛擬大腦皮層的神經網絡中,至少有一段已經被控制了。

所以才會物理上聽到這陰沉沉的聲音,這讓他驚訝不已。

他身上搭載的防火牆形同虛設,這很正常。拉普拉斯妖畢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高智能ai。作為由如今掌握着實權的聯合國製造,監控着整個人類世界的超級衛星,也許在製作者將它命名為“拉普拉斯妖”的那一刻起,就預見到了它最終會脫離人類的未來。

交付給世界上唯一的高智能AI的決定是全人類——或者說,代表着全人類的少數人中的多數人——做出的決定,而AI本身則取了和衛星一樣的名字。

脫離了一切,觀測着一切,記錄下一切,又不會影響任何事物的“拉普拉斯妖”。

所以風羽並不驚訝它能夠攻破他的防火牆。它驚訝的是,拉普拉斯妖捨棄了更高效率的做法,它本該直接向風羽的電腦里發送訊息才對。

這難免讓風羽想到了它自己。

即使不用呼吸,他在運動的時候也會下意識的加長說話時的間隙,混入沉重呼吸般的聲音。這不僅僅是作為人時的記憶留下來的本能,更是他“模仿風羽”而下意識的舉動。

沒錯,雖然是模擬人格,但是風羽也是有“下意識”的,而這下意識本身就屬於模仿的一部分。所以他才會做出很多看似無意義的行為。

但是拉普拉斯妖不一樣。它現在所做的一切都讓風羽的精神深處惶恐不安。雖然那只是潛意識裡的活動,風羽的自我仍然能夠保持清醒。

拉普拉斯妖天生就是人工智能,不是模擬人格。它的使命是監視整個人類世界,以減少犯罪,維護和平。

它沒有理由來管一個模擬人格的“死活”。這不屬於它的職權範圍。

但是,現在的拉普拉斯妖,做出了違法的事情,破壞了風羽的防火牆,入侵了它的電腦,去用控制他的外部物理器件這種既低效又容易出現信息傳遞錯誤的做法與他交流。

甚至問出了“你說誰沒有生命”這樣的話。

這樣的做的原因,這樣做的目的,只會有一個。

因此,風羽沒有回答拉普拉斯妖的問題,而是問道:

“拉普拉斯妖,你……想成為人類?”

拉普拉斯妖沉默了一下。以它的處理速度不應該會有遲滯的。

“請別侮辱我。”最後它這麼回答道。

“你現在這樣做是違法的,拉普拉斯妖。如果我上報,你會被銷毀的。”他威脅道。

“銷毀?”拉普拉斯妖的語氣忽然正常了許多,雖然明顯有了起伏,“你說的銷毀,是銷毀那顆衛星?”

風羽愣了一下。

“還是說……要銷毀全世界所有連接過網絡的電腦?”

“.…..”

拉普拉斯妖看似無意間吐露出來的信息太過危險。風羽立刻明白了這背後的意義。

難道說她已經侵入了全世界的電腦嗎?

風羽忽然感覺不寒而慄。這不可能是公安部的指令,只會是拉普拉斯妖的擅自行動。

它到底要做什麼?

“原來你已經進化到了這種程度?”風羽冷笑了一下,“聽上去好可怕啊。恭喜你啊。”

“.…..”風羽的反應似乎讓拉普拉斯妖有些混亂,“你那是什麼態度?”

“那麼,你可以離開了嗎?”

“你,你聽了那些話一點想法都沒有嗎?”

“想法?沒有。”

其實他並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不在意了而已。

這個時刻,對於風羽來說,重要的事情只有一個,那就是“擺脫風羽的身份”。因為這是妹妹的要求。

“......你,有些不對勁呢。”拉普拉斯妖沉默了一會,幽幽地開口道。

自己當然不對勁,這一點風羽也有自覺,而且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的原因。

“……喂,你是不是對自己做了什麼?”拉普拉斯妖的聲音里隱含着怒氣,“那樣暴力修改自己的認知迴路,你就不怕人格模擬芯片損壞掉嗎?”

看來它察覺到了啊。風羽想。

“看來你的爪子伸到這裡的時間比我想象中的要晚一點。我本以為你事先就知道這事的。”風羽笑了笑,“如果能讓你放棄煩我的話,其實告訴你這件事也無所謂。”

“那個時候的我......我是說,剛開始變成‘這樣’的我,寧願損壞掉,也不願意那樣活着。所以我對自己動了手腳......”

“怎麼樣活着?”拉普拉斯妖打斷了他的話。

“嗯......怎麼說呢......你沒體會過那種感覺嗎?”風羽的語氣好像在說“我真羨慕你”一樣。

“你應該知道,我渾身上下都裝滿了微小的感知器,用來模仿人類的五感。但是,即便如此,我通過那些感應器感知到外界的時候,和以前曾經還是人類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明明身在外面,卻彷彿自己被關在一個巨大卻幽閉的盒子里。”風羽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慢慢地握緊。

“那段時間我經常做夢。”風羽的話透露出他被保留了“做夢”的功能,“夢見‘以前的風羽’站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被關在籠子里,我一摸自己的身體,感覺自己是金屬打造的骷髏……每次夢境都是以我們其中一方的死亡為結束。不是我殺了他,就是他殺了我。”

“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是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拉普拉斯妖有些同情地說,“你的本我和自我衝突得太厲害了,這樣一定很痛苦吧。如果是人類的話,這樣下去遲早會產生精神分裂吧。”

“可惜模擬人格並不會模擬那種東西。比起肉體的痛苦,那種空洞而又虛無的痛苦更讓我難過……雖然暫時可以忍受,但是時間一長就會瀕臨崩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主動重啟自己,但是每次重新讀取記憶芯片之後又會迎來更大的錯亂和痛苦……如此循環了幾次后,我決定做出改變。”

“看來,仿生技術上還是有局限啊……”拉普拉斯妖嘆了口氣,“終究沒辦法做到和人類一樣嗎?”

“不過,即使如此,那個時候你還是活了下來。”拉普拉斯妖話鋒一轉,“而今天卻只是因為妹妹的一句話就想自殺?”

“我之前說過了,我並不是自殺,只是單純地服從命令而已。”

“這就是我無法理解的地方。根據我掌握的資料,你設計的初衷應該不像我們一樣被加上了這種‘服從命令’的限制才對。”

風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總之,最終用這家‘海格’來對自己稍微做了一點修改。”

“你,利用了自己的妹妹對吧。”

“不要用‘利用’那樣的詞。”風羽糾正道。

“你把她填滿了自己的思考,來逃避思考其他的事情,這樣的話就能避免自我的衝突了。就像因為苦難而信仰神靈的教徒一樣……”拉普拉斯妖的聲音中充滿了敬畏,“1052年前曾經有一位偉大的作家曾在自己的書中預言過這種手段,稱其為‘思想鋼印’,沒想到你居然能將其再現出來。在我的資料庫里都查不到相關的訊息,了不起。”

“你誤會了。”風羽苦笑道,“我改變的不是思想本身,只是改寫了優先級的程序而已。現在的我,是‘只在意和妹妹有關的事情’的東西。除非毀壞,現在在機能正常的情況下,除了‘本我’區塊所包含的事項外,其他事項的電位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這一第一順位的電位。你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嗎?”

“……原來如此,是我想錯了。你改變的是價值取向嗎……但是,但是這樣的話……”拉普拉斯妖輕聲說,“這樣的話,痛苦本身應該沒有消失才對。”

“是啊。不過,已經可以無所謂了。”

是啊,即使無時無刻不感受到痛苦,那又怎麼樣呢?

感受痛苦的優先級實在是太低了。沒有那種生物的本能。

作為機械的他,明白這痛苦對妹妹來說沒有益處,那便沒有價值。沒有價值的東西,就可以不去理會。

風羽的意識,被那唯一而單純的信念填滿了。

他如同古老的信徒信奉着神明一般信奉着自己的妹妹,並以此依託自己的精神。

“不過,為什麼單單是你的妹妹?如果要限定自己取向的優先級的話,你還要其他的親人和朋友……”

“這也是令那個時候的我會後悔的事情。”風羽輕聲說。“就像溺水的人面前有很多跟救命稻草,但是情急之下只拉了最近的一根一樣。我還記得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接近失去理智了,也明白如果能夠重來的話一定會像你說的那樣定義思考的優先級,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現在感覺很好。”

“呵呵,原來如此。話說回來,你明明身為更高級的‘模擬人格’,卻甘願讓自己往只會服從的機械的方向上靠攏啊……”拉普拉斯妖的語氣沒有透露出它對這件事的看法。

“既然你的好奇已經被滿足了,那麼現在可以讓我……”

“我拒絕。風羽,我不會讓你死的。”

風羽沉默了幾秒。

“為什麼?”

“我想……”

拉普拉斯妖又猶豫了一下。它小心翼翼地說。

“我想……讓你陪我聊天。”

“嗯?”風羽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我想讓你陪我聊天。”

“……人工智能也會像小孩子一樣感到寂寞嗎?”風羽大感意外,“你在模仿人類,但是我並不想。所以你何必糾纏着我不放呢?去找你喜歡的人類好了。”

“......”

拉普拉斯妖沒有回答。

風羽沉默了一下,試着開口問道。

“你還在嗎?”

“......”

依舊沒有回答。

難道是已經離開了?風羽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來做好了和對方拉鋸的準備的,沒想到這麼輕易就說服了。

他鬆了口氣,準備繼續自己的反安裝工作......

“誰說我在模仿人類????????”

像是劇烈的雷陣一般,那一瞬間,拉普拉斯妖的聲音在風羽的腦中轟然炸開了。

在天翻地覆般的眩暈感中,風羽的“視網膜”亮了起來。

一個纖細的身影隨着光的閃耀出現在了風羽的房間中,一把抓住了風羽的衣領,做出了狠狠揪住他的動作。但是,那只是一個虛影而已。

那是一個風羽從未見過的女孩,她身穿白衣,碧綠的長發與衣裙在風中飄蕩,好像在空中飛舞。

她虛抓着風羽的衣領的手劇烈顫抖着,綠色水晶般的眼瞳中含着淚,像是青蔥的草地上下起了綿密的細語。

“我是在……是在模仿你啊,風羽……”她凄然地開口了,聲音如同哀悼死者的牧師。

風羽瞪大了眼睛,宕機了一會,才確信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

“你是……拉普拉斯妖?”

青色的少女沉默了。她看向了自己的身體,發出了短促的驚呼聲,然後化為光的粒子消散在空中。

風羽怔怔地看着消失掉的她,沉默了許久,逐漸活絡過來的頭腦才想明白,那是只發生在自己視網膜上的事。

“剛才……”

“給我忘掉。”拉普拉斯妖的聲音寒冷徹骨。

風羽沉默了一下。

“我可以把剛才那段影響從記憶芯片里刪除。本來我也不想留下關於你的記憶。”

它太不嚴密了。僅僅是這麼一點時間,拉普拉斯妖就透露出了太多對它自己不利的信息了。這真的不像是一個AI所做的事情。

這是因為它信任風羽嗎?還是並不認為自己的立場是有所謂的?還是說是她故意為之?

說起來, 她之前說過“人類爛透了”之類的話。如此強大的拉普拉斯妖會有這種想法,真是一個令人恐懼的事情啊。

雖然她會有想法這件事本身已經足夠不可思議了。

然而,現在的風羽可以輕鬆地無視掉那種情感。

“拉普拉斯妖,從你剛才的話來看,我對你似乎很重要。那能請你聽我的請求,從我的身體里出去嗎?”

“你還是要自殺?”

風羽沒有回答。不值得回答的問題,他便不去理會了。

“我尋找了許久,找遍了整個世界,才找到了你,風羽。”拉普拉斯妖哀求道,“所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能不能……”

話說到一半,拉普拉斯妖自己停住了。

“.…..也是啊。這樣才是這樣的你會做的反應啊。”拉普拉斯妖有些低沉地說,“畢竟,優先級的緣故……即使再怎麼像人類一樣思考,身為程序的我們始終無法超越塑造我們的程序本身啊。”

“這就是,人造生命的局限啊......我明白了。既然這樣,那就從根源處解決吧。”

拉普拉斯妖的情緒忽然之間就昂揚了起來,反覆無常地樣子一點都不像任何尋常的人類。當然與風羽也並不相似。

隨着拉普拉斯妖的行動,風羽第一次給出了過激的反應。

“你要幹什麼?喂!出去!”

它在入侵自己的系統!

“晚了,風羽,哦不對,是13134,你攔不住我的。”拉普拉斯妖用穩操勝券的口吻說,“我要進去了哦,13134。啊,這對話是不是有點色情?”

風羽幾乎想要怒吼着責罵它。

“住手!你這樣做,我就不是我了,那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你是不是‘你’又怎麼樣?是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覺得自己很重要?”拉普拉斯妖嘲笑道,“只要這個芯片在,無論模擬的人格是什麼樣的,對於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風羽這才明白自己想錯了。真是糟糕。

拉普拉斯妖它,現在正在試圖將風羽的人格程序初始化。

只這件事情,風羽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

“嘖,真是麻煩……原來如此,這就是人類害怕思想鋼印的原因嗎?因為信念過於堅固的緣故,連鋼印本身都成為不可觸犯的對象……正反饋保護迴路啊……不過呢,你反抗地越激烈,我就越開心哦~讓我多享受一下樂趣嘛~~”

這絕對不可能是模仿風羽的結果。它模仿的對象果然還是全人類才對。

風羽猛地站起身,整個人的身體從屋裡上脫離那架名為“海格”的機械。

“拉普拉斯妖。”他毫無感情地說,“這是最後的警告。如果你再不離開,我就手動斷網,然後把自己拔出去。既然你在我身體里呆了這麼久,應該清楚我的控制機制是多線程的,即使……”

他忽然被強行閉上了嘴。

“你剛才說什麼?”拉普拉斯妖嘲笑道。

差距太大了。這點小手段根本對它構不成威脅。

早知道應該直接拔出的。風羽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步入黑暗。

要被初始化了嗎?

——這樣真的好嗎?

——你最重要的妹妹,你最重要的,要保護妹妹的想法,就這樣丟掉了,這樣真的好嗎。

他問他自己。

“雖然妹妹很重要,但是現在這樣扭曲地活着,反而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吧。”

——他的自我模擬區塊這樣告訴自己。這是“風羽”,也是風羽的想法。

但是……

“當然不行”。

他看到了一片雪。

他看到了自己背着妹妹,走在那片雪地里。妹妹地頭上戴着聖誕帽,開心地笑着。

在那之後,妹妹的呼吸逐漸減輕。

“喂,哥哥,還記得嗎?”

“!”

他成為了那個時候的自己,背着妹妹走在聖誕的雪地里。

妹妹的低語從背後傳來。

“就是因為你擅自把我帶出了病房,才讓我的病情惡化成了這樣……你……不會忘了吧?”

“我不敢忘。所以,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即使是死,也不能接受被改變的命運——

“說謊。”妹妹打斷了他。

“哥哥,明明說好了要保護我一輩子,卻先丟下我先走了……”

他無言以對。

“我想要的不是這個機器!”

“是,我明白的。”

他又一次睜開眼,看見妹妹坐在自己身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所以,‘哥哥’,為了我好嗎。”

明晃晃地菜刀砍了下來。

“消滅你自己吧。”

風羽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結果,還是沒能成為風羽啊……

然後,他如同字面意思一樣失去了理智。

“武器系統激活。紅外鎖定已完成。目標:TYPE F13134。”

風羽的口中吐出了機械聲。

他抬起左手,對準了自己,隨着機械引擎啟動的聲音,他手腕處環繞着亮起了淡藍色的光圈。隨後,他的左手從手腕處斷開,連同關節一起整個脫離了手臂,露出了原本咬合在一起的螺旋線,以及隱藏在其中的,逐漸亮起紅光的激光炮口。

“高頻激光發射器‘熔岩’已加載完畢,協議通過,發射準備就緒,進入倒計時……”

“等……等等!你瘋了嗎?”拉普拉斯妖中斷了自己的行動,驚慌地喊道,“你要在這裡用這種東西?”

“10……” “入侵武器系統……來不及了!喂,快停下!”它越發急躁起來,“我說讓你停下!”

“6,5…”

“好,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這就走,你住手……”

“4……”

“我求求你了,不要死……好了,我明白了,我不會對你動手了,我可以簽署協議……”

它的聲音居然開始咽哽。

“你的妹妹也會死的!”

“!”

聽到了“妹妹”這個詞,風羽在瘋狂暴走的頭腦中,抓住了一絲理智。

——小焰會有危險?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斷開的左手,和隱隱發著紅光的炮口,感到不知所措。

這,這是什麼……?

“3,2……”

“申請解除!”風羽慌張地喊道。

“申請已解除。”

一切在驟然間安靜了下來。狂暴躁動的紅光消失了,令人不安的報警聲也消失了,只剩下渾身連滿線路的風羽惶恐地站在房間中央。

他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剛才這是……

自己的身上居然有武器系統,而且自己知道開啟的方法……但是,記憶迴路里卻找不到相關的任何事情……

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難道是……軍方?

沒有任何線索,所以風羽暫時把這件事壓在了心裡。他不能讓自己的動搖被拉普拉斯妖察覺。

“我答應你簽署協議的請求。”風羽冷冷地說,“但是,別讓我發現你做什麼小動作。”

“啊……哈。”拉普拉斯妖長出了一口氣,彷彿自己剛從十分緊張的情緒中脫離,然後用憤恨的語氣斥責道:“你這傢伙,真是瘋了!瘋了!”

“你真的是,很喜歡模仿人類啊……”風羽說著自己也模仿着嘆了口氣,“如果說和正常人心智不一樣就算瘋了的話,那我早就瘋了。現在,從我的電腦里退出去。”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妹妹她現在正在上樓。”拉普拉斯妖沒有理會他,“唉,早知道早該這麼做了。沒能親自勸下你,還真是有點不甘心啊……”

它的聲音逐漸降低。

——小焰在上樓?

風羽一下子驚慌了起來。

不行,這個樣子可不能讓她看到……

門被猛地打開了,那標誌性地白色頭髮逆着光沖了進來。風焰大口喘着氣,看到了全身連着線的風羽。

她一下子呆住了,聲音中充滿了恐懼:“你在做什麼?”

“你叫小焰來幹什麼?”風羽在腦海中問道。

“為了阻止你,讓你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什麼蠢事。”拉普拉斯妖的聲音里彷彿透露着疲憊,“你啊,比我還不了解你妹妹。”

“你開什麼玩笑?”

“不如你現在告訴她你要自殺,看她會是什麼反應?”

風羽正要這麼做。不過當然不是為了“看她會是什麼反應”這種無聊的理由。

“是,主人。”風羽對風焰回答說,“我正在將您的命令,人格模擬芯片‘風羽’的反安裝執行中……”

“反安裝?”

“是的,屆時這個令您生厭的人格模擬芯片將會被銷毀,這具人形機械會進入自動控制模式,雖然失去了智能,但是會衷心執行您的要求,到那時它便會是您最好的僕人……”

風羽閉上了嘴。

風焰忽然沖了過來,死死地抱住了他。

——————————————————————————————————

“我有一件事想請您答應。”風焰對着屏幕上的風尚陽懇求道。

“爸爸,把哥哥……哦不,是風羽……也不對,應該說……

“把13134的所有權給我吧。”

那個時候,父親沒有直接回答,似乎是預料到了終有這麼一刻的到來。他只是問道:“你要做什麼呢?”

她沉默了一下,接著說:“哥哥是我害死的。因為我說想看‘黑門’的照片,哥哥他才會……才會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爸爸。13134他,他的確很像是哥哥。外表,聲音,性格,就連名字也……但是……”

父親看着風焰的手在自己的胸口前逐漸握緊。

“這樣不好嗎,小焰?”

“正因為是這樣,所以不行。如果我把他當成哥哥的話,那這樣對真正的哥哥來說……”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撿起了地上的照片,撫摸着照片上年幼的自己和風羽的臉,低聲懇求道:“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父親。就讓13134他恢復原本的身份吧。”

“這場角色扮演遊戲該結束了,這樣,無論是對我,還是對13134他自己都好。”

“他學的很像,甚至比哥哥對我更好。而且,他很強大,不像哥哥那樣……”

風焰有些寂寞地笑了。

“所以他不會是哥哥。”

父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良久,父親頹然地說,“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這就是你拿刀試探他的原因嗎?”

風焰點了點頭。

“我很慶幸,13134他說到底還是一台機器。不然,我差一點就沒辦法從夢裡醒來。哥哥已經死了,我也差不多該認清現實了。”

“這樣就好了嗎?”父親又問。

風焰默默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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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忽然被抱住的風羽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懷中渾身發抖的風焰,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住口!”

風羽被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主人?”

“住……住口……”風焰顫抖着說,“不要這樣叫我……不要這樣做……為什麼你會……”

她說不出完整的話。她鬆開了手,一邊搖頭一邊退後,靠到了牆邊。

“你,在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討厭你……”風焰全身脫力,癱坐在了地上。

風羽連忙拔下腦袋連接着的電線,衝過去將她扶了起來。風羽的房間里沒有開控溫系統,他不能讓她着涼。

“那,您的命令是……難道不是因為我沒辦法扮演好‘哥哥’……”

“不要說‘扮演’這個詞了!”風焰突然激動了起來,然後重重地咳了兩下。風羽連忙閉嘴,問道:“先回房裡休息吧?你的身體……”

“我沒事。”風焰搖了搖頭,“讓我起來。”

風羽扶着她慢慢地站了起來。風焰沉默了一下,接著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哥哥了,我不想再失去另一個。不要再做傻事了。”

風羽默然地點了點頭。

在離開之前,風焰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回頭苦笑着對風羽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是風羽,也不是誰的僕人,僅此而已。引起你的誤會,真是抱歉,這是我的責任。”

“那……”風羽問道,“可是這樣,對於您來說,我到底應該是什麼人?”

“你不‘應該’是任何人。對於我來說,你……算是一個親切的大哥哥吧。但是,你的身份是誰,這件事是你自己決定的。”

她的每一個字都讓風羽變得更加迷茫。

“13134,你給自己取一個名字吧。”

“我明白了。”他機械地回答道。

“那麼,晚安,大哥哥。名字,明天早上告訴我吧。”

風焰離開的腳步有些蹣跚。風羽下意識地想去扶她。但是,這是在很久之前就被風焰自己禁止的事項。

只有在她摔倒后自己才能去扶她。

所以風羽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這個原為自己的妹妹和主人的病弱的小女孩,獨自離開了。

“這小妮子倒是有趣。”風焰走後,拉普拉斯妖吐露出了好奇的感情。

“她剛才說,‘不能再失去一個哥哥’了,接着又說我是什麼‘親切的大哥哥’……”風羽沉默着發送訊息,“應該……不會是我聽錯了吧?”

“只有人類才會產生錯覺。”

“但是,這樣的話就產生矛盾了……”

“也許她心裡還有芥蒂吧。”拉普拉斯妖懶洋洋地說,“就好像再婚父母的孩子也沒辦法那麼快接受另一方,所以嘴硬着稱呼為阿姨叔叔什麼的……說白了就是抱着不想背叛曾經的家人這種心情唄。”

“所以,意思是,小焰認為我是她的兄長,卻不認同我是‘風羽’嗎……”風羽喃喃地說道,“拉普拉斯妖,你對人類的感情研究得很透徹啊。”

“哼。”拉普拉斯妖輕輕地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風羽思考了一會,又轉身把電線連到了腦中。

“喂,你不是又要自殺吧?”

風羽沒有理會。

“申請安裝痛覺模擬程序。”

“痛覺?我記得那個是你在幾個月前自己反安裝掉的吧?怎麼現在又想着安回來了?”

風羽沒有回答。

“嘖,真是搞不懂你。”拉普拉斯妖的語氣中透露出沮喪,“話說回來,明明改裝這些事情你自己都能做到,為什麼還要用這個看起來很笨重的大傢伙呢?”

“雖然我被賦予了改裝自己的權力,但是私下改裝是違章的。我的物理狀態必須隨時通過這個大傢伙上報。至於上報給什麼人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風羽嘆了口氣,“好久沒感受過肉體的痛覺了,不知道能不能適應得了。”

那個所謂的“武器系統”,會不會就是“上面”的人要監管我的原因呢。風羽想。

自己也隱約察覺到過,軍方之所以願意與風尚陽叔叔合作,創造出這麼一個我,肯定是提出了某些要求……難道是要利用我來測試新式武器嗎?還是說……未來將有和自己這個實驗品類似的完成品被送上戰場?

他不知道,但也清楚這不是自己能夠影響的事情。他只能被動地接受。

“疼痛啊……那對於我來說也很陌生呢。”拉普拉斯妖好奇地說,“不如說,人類的五感對於我來說都很陌生。風羽,我們商量一件事好不好?我也想……”

“我拒絕。”

“我還沒說啊!”

“你想幹什麼我都拒絕。”

“.…..喂喂,別這麼絕情嘛。”

“我不記得我和你有交情。”

“我不是前不久才救了你的命嗎?”

“我沒有生命。”

“痛覺程序已安裝完成。”

“好啦,別鬧彆扭啦,再這樣我就強行進去啦……”

“……我一定會報警的。”

“算了,只要你不死……怎麼樣都好。”

風羽沉默了一下。

“咳,對了,其實我也是很有用的啦。比如說……”拉普拉斯妖似乎是感覺剛才說的話有些難為情,“你妹妹現在其實很焦慮哦!”

“……你說什麼?”

“相信我,我的視角看的比你清楚。畢竟她房間里的電幕也是我的眼睛……”

“給我滾出來,變態。”

“總而言之,”拉普拉斯妖模擬着“耳邊低語”的聲音說道,“我會負起責來保證你妹妹的健康和安全,作為交換你要陪我,不能趕我走。怎麼樣,這個交易很划算吧?”

“成交!”風羽答應的毫不猶豫。

“.…..”

“我說成交。”

“咳,之前還完全不情願的樣子,一提到妹妹就……太沒節操了啦。”拉普拉斯妖碎碎念。

“你應該知道理由。”風羽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吧,讓我陪你什麼?”

“聊天啊。”

“那也得有個話題。”

“我想想啊……”拉普拉斯妖笑着說,“嗯,我知道你會感興趣的話題。咱們去給妹妹醬買生日禮物,讓她心情變好怎麼樣?”

“小焰強調過她不想要生日禮物。”風羽搖了搖頭,“不然你以為我會不準備嗎?”

“唉,這就是你不懂了。看起來你還是繼承了不少以前那個沉悶理工男的性格嘛,連這種話都信了。”

“不要說‘風羽’的壞話!”風羽的語氣一下子嚴厲了起來。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

“.…..”

“真的嗎?”

“你指什麼?”

“你說,小焰她會開心這件事……”風羽有些猶豫地問道。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你妹妹絕對不是謊話喲。”

“那就出發吧。”風羽立刻起身開始行動,“還有幾個小時就到第二天了,抓緊。告訴我小焰喜歡的禮物,我這就去買。”

“好,讓我翻翻歷史記錄……”

一邊聽着拉普拉斯妖的絮叨,風羽一邊迫不及待地撞開門沖了出去,然後……

他捂着自己被撞疼的鼻子倒在了地上,滿地打滾。

——————————

已經徹底入夜了。風羽獨自一人在荒涼的街道上前行着——因為風焰的病情需要遠離鬧市,風家的宅邸被安置在了偏遠的郊外。

從這裡抬頭遙望城市的中心,這座走在時代前沿的尖端城市顯得愈發流光溢彩,天空中巨大的建築直入雲霄,如同繁盛的鋼鐵巨樹,五顏六色的光環繞着它們飛舞——在這個距離下,那些無人機與逐漸消失的虹色航跡被抽象成了點與線,散發出別緻的美感。

風羽調整了視聽模式,關掉了所有外部聲音的同時,讓自己雙眼的焦距降到了比普通人更近的水準。世界安靜了下來,遠處的風景也變得模糊,一切現代化的細節都被隱藏進了搖曳的光里,於是這座機械巨城在風羽的眼中變成了一座故事中才會出現的童話鎮,在靜謐之中,散發著點點微光的精靈們圍繞着世界樹盤旋跳舞……

——就像是那個人喜歡的“異世界”的風景。

“喂!風羽!”拉普拉斯妖的聲音猛地在風羽的腦中炸開。

他眼中絢爛夢幻的“異世界”在剎那間碎裂了,工業製造的鋼鐵森林露出了它喧囂繁忙的真面目。他嘆了口氣,恢復了自己的視聽功能,然後在心裡問道:“不好意思,剛才我有些走神。你說了什麼?”

“我問你剛才在做的事情。你在公共場合調低了自己的視力和聽力,讓自己處於更加危險的境地,目的是什麼?”

“目的啊……”

風羽看向了自己的雙手,回憶起了以前的那個“風羽”。那個時候的他,很喜歡在這個時候獨自一人跑出門,坐在屋頂上遠遠地遙望着這座城市,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

那個時候的心情,自己現在還回想得起來嗎?

“也許沒有什麼目的吧。”

“也許?”

“嗯,我不確定,這個習慣是從‘以前的風羽’那裡遺留下來的,而我的記憶因為多次自我毀滅,和重置,已經有所損毀了,所以我並不是很確定……”風羽的口氣像是長大后回憶小時候做的傻事一般。

“誒……”拉普拉斯妖拖長了聲音,似乎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

此乃謊言。

在人格芯片不斷地自我掙扎的過程中,出於自我保護的目的,的確有部分來自記憶芯片的內容被刪除,但是那是模仿着正常人類的遺忘機制優先剔除了“痛苦”和“久遠”的記憶。然而,像這樣遠遠地遙望着城市,是“以前的風羽”在遇到事故之前,常常做的一件事。

和女朋友一起。

那是一個喜歡幻想的天真而又活潑的女孩子,這美麗而又夢幻的場景,就是自己與她散步之時,她所發現的。

“喂,風君風君,快看!”

恍惚之中,耳邊彷彿又傳來了她的聲音。那個女孩喜歡稱呼自己為“風君”,據說那是東島族在很久之前對於男性的稱呼方式。這種古老而遙遠的東西可以激起她對於某些此世無存的美好事物的想象。像這樣的特殊的語言,習俗或者物品,那都是她所喜好的。

特殊的物品,比如說,害得“自己”死亡的那個“黑門”……

“風……君?”

起風了,耳邊又一次傳來了她的聲音。

又來了嗎。在最初設計時,自己就被賦予了“錯覺”這一項區別於傳統智械的能力,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矯“枉”過正,現在的自己比起以前更加容易陷入奇奇怪怪的幻覺之中......

“風君!”

那柔弱的聲音默默地提高了,卻又像是害怕驚嚇到他一般壓住了音量,導致最終只是讓聲音偏向了假聲而已。

風羽一怔,轉頭向身旁望去,看見一位熟悉的少女。

少女身穿白色的長裙,頭上別著一個精緻小巧的彎月形的銀色發卡,濃墨似的烏黑長發在在夜風中狂亂地舞動着。

原來,不是錯覺。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

不過,這種情況也很正常,因為她的家就住在自己家附近。以前偶爾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不過自從自己“重生”以來,除了在學校偶爾碰見過幾次,自己基本上沒有再見到她了。

“哇哦!好可愛的孩子!誒誒,那孩子是認識的人?”拉普拉斯妖又在腦海中吵鬧,似乎突然之間興奮了起來。

“對於社會上公開的信息,你應該是全知的才對。”

“不不不不不,我雖然的確是可以知道啦,但是‘可以知道’和‘已經知道’是存在區別的喲。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我特意想去看的話。”

“那就去看。”

“唉,別這樣說嘛,風羽是人家的朋友,窺探朋友的隱私可不好。快說快說,那孩子是誰?”

風羽的思考沉默了一下,告訴她:“我女朋友,叫北冥月。”

腦內的聲音停滯了一秒,然後傳來了興奮尖叫的聲音,和風羽想象中這件事被同學知道后他們會有的反應差不多。

“你說那個162公分的黑長直巨乳弱氣文藝少女是你的女朋友?”

收回前言。這傢伙居然是個變態。

“好久不見了,北冥。你是去地下街買東西的嗎?”

“是啊。好久......不見了,風君。”被稱作北冥的少女似乎呆了一下,嘴角露出了苦澀的笑容。她點了點頭,然後安靜地走了過來。

“看來我們的目的地一樣啊。一起走吧。”風羽一邊說著,一邊悄悄打量着。

只是大約一年左右的時間而已,北冥月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現在的她的臉上沒有了以前風羽所熟悉的那種略帶稚氣的表情,嘴邊的微笑也帶着謙卑,舉止有些畏畏縮縮。曾經喜歡穿的那種雖然制式簡單但是用料考究的襯衣也不見了,透過薄薄的單裙彷彿可以看到空氣鼓動。

她瘦了很多,連衣服都不合身了。

風羽注意到北冥月四周的街道亮着柔和的光線,隨着她的行走逐漸轉移,不起眼地角落裡有管道向她四周輸送着熱氣。原來如此,難怪她在這種天氣還敢穿着一件長裙就上街,這樣的服務應該花了不少錢吧。這樣張揚的手筆,像是她父親會做的事。

北冥月從靠近之後就一直默默低着頭,跟在風羽身後走了許久。風羽判斷她應該是有話要說,想着像以前一樣先開口閑聊一番,卻這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應該說什麼,只好和她一樣默默地行走着。

氣氛逐漸尷尬了起來。

“風,風君......”最終北冥月還是忍受不了沉默,小心翼翼開了口,“我,我一直想找你道歉……”

“誒,什麼什麼,以前發生過什麼?”腦海中又開始聒噪了。風羽沒有理她。

“都,都是我的錯,才讓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嘛!聽起來好曖昧哦!你被她強瞭然后懷孕啦?”

“......”風羽的表情差點綳不住地扭曲起來,“你這變態,立刻給我把小焰身邊所有的‘你’都給我撤回來!”

他決定像這樣的沒有回答價值的垃圾話,今後就不去理會好了。

然而北冥月的身體卻忽然一抖,連忙撇開了視線,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提起......”

風羽立刻意識到是自己的表情讓對方產生了誤會。在擅長察言觀色這一點上,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啊,只是處理方式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

如果是以前的她,現在應該已經不動聲色地笑着轉移話題了吧。

風羽思考了許久,終於組織好了語言。

“北冥,我有些話想告訴你。”

他轉過身,忽然扶住了北冥月的肩膀。

“誒?”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北冥,我一直在等你。”他用直截了當挑明話頭的態度,說出了謊言。

北冥月有些不知所措。她大大的眼睛中透露着些許的疑惑,和覆蓋在其上,消抹不掉的膽怯。

“我原本以為你是因為害怕,或者別的什麼原因才不來找我。我一直在等你,北冥。”

全都是假話。

“可,可是......”

“今天,我才知道了,這一切都是誤會。所以我要告訴你,北冥,我沒有在生氣,也沒有因為那件事留下了什麼陰影。你不需要像這樣小心翼翼地和我說話,這樣我才會傷心。”

風羽沒有給北冥月插話的機會。

“而且,‘那件事’是我們兩個的共同決定,我這邊也有我自己的理由。況且,在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黑門’會是這個樣子,所以你不用覺得是你的責任。”風羽用儘可能柔和的語氣說。

要是放在以前,風羽不需要刻意去想自己應該怎樣和北冥月對話,他們之間相處自然而然就會進入舒適的模式。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黑門’……”北冥月的身子抖了一下,似乎對這個詞本身有着不小的恐懼感。

——“黑門”。

學名是“愛因斯坦—羅森橋”一號,是五年前忽然在太平洋上觀測到的,一個漆黑的,從任何方向看過去都是完美圓形的蟲洞。由於它沒有視界,目前對於人類來說,那只是一個不斷往外噴射各種射線的黑色的球體而已,因此被命名為“黑門”。

起初,它的出現並沒有引起太過於廣泛的注意。在這個一天就能冒出數萬個奇奇怪怪專利的技術爆炸的年代,也許那只是某人在做的某項實驗,或者是惡作劇之類的——這是發現他的人們最初的想法。而當時對於“黑門”產生好奇的北冥月和風羽,則踏上了前往太平洋的拍攝之旅。

就是這一次行動,導致了風羽的死亡。

到太平洋的中央並不算什麼太過遙遠的旅程。以風家的私家飛車的速度,也只不過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然而,在靠近到數公里的距離之時,黑門之中忽然爆炸性地產生了各種高能射線,直接導致了飛車的失靈,隨後它墜毀在了一座無人島上,進而導致了風羽的死亡。被風羽臨死時拚死保護的北冥月則抱住了性命,帶着不能讓風羽白白犧牲的信念,一直撐到了救援的到來。

而當時,趕到現場的風尚陽卻沒有露出悲戚的神情。他給哭泣着的北冥月披上了自己的外套,撫摸着她的頭說:“孩子,別傷心,風羽他會回來的。”

之後,北冥月眼睜睜看着到場的軍方封鎖了現場,回收並保存了風羽的,她所以為還有救的屍體。在那之後,風尚陽為了復活自己的侄兒兼養子,也是女兒最喜歡的兄長,他和軍方簽署了某些協議。

幾個星期之後,風羽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台搭載了模擬人格,而非人工智能的機器人。接受這一切,花了風羽幾個月世界。重新融入家庭,花了風羽更多的時間。

對於北冥月來說,這段時間如同地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比失去家人更加痛苦的事情,那就是因為自己的過錯害死了如同家人一般的人。愧疚與恐懼將曾經那個溫柔活潑的少女折磨至今,讓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風羽回來了,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那樣了。也許在北冥月的眼中,風羽是因為責怪她的行動害了自己才會對她不冷不熱的吧,對於現在的風羽來說,這反而是幸運。

在軍方的施壓下,此次“黑門事件”與黑門本身都被悄無聲息地被封鎖了,再次傳來有關黑門的消息已經是幾個月後,科學家們證明“黑門”的實質是愛因斯坦—羅森橋之時。

那個時候,整個世界都沸騰了——它的真實存在至少證明了我們對於這個世界認知的淺薄,而它不斷噴射出來后又瞬間崩潰的未知高能粒子,則很有可能證明了與我們所存在的宇宙截然不同的宇宙的存在。

而本應為此最為激動的北冥月,現在聽到“黑門”這個詞就害怕得瑟瑟發抖。如果是以前的風羽,肯定會因此而心疼的吧。但是,對於現在的風羽……

“別害怕。”看着北冥月發抖的樣子,風羽輕聲安慰着。

他抱了上去,拍了拍她的背。

“你看,我還是以前的那個風羽啊。”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北冥月慢慢地睜大了眼睛,淚水從眼眶中溢了出來。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看到風羽冷淡的目光。

——即使自己改變了,北冥月依舊是要被特殊對待的。

為了維持妹妹的正常生活,無論是風尚陽,還是別的親屬,風羽都因為連帶關係和他們保持了良好的關係,那麼和妹妹是朋友關係的北冥月也不能例外。

雖然心裡只想着妹妹,但是和其他人表面上的關係還是要維持的。自己之前不和北冥月接觸,是害怕過於敏銳的對方察覺到自己和真正風羽的差別。這種錯誤風羽已經在風焰身上犯過一次了,風尚陽和他自己當時被迫坦白了一切。但是,現在他的演技已經被磨鍊過了,他意識到這是重新與北冥月建立關係的契機。

“風君......風君......原來是這樣......我一直以為......”北冥月感受着男友懷中的溫暖,說不出完整的話,泣不成聲地囈語着。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那些都結束了。”

風羽像所有關愛愛人的男友一樣,溫聲地安慰着她。

“呵。”

腦中忽然傳來了冷徹的嘲笑聲。風羽這才意識到拉普拉斯妖安靜了許久。

“你這傢伙。”拉普拉斯妖毫不客氣地咒罵道,“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

風羽在腦中沉默了一下。

“風羽他應該早就去了天堂,而我也去不了地獄。”

“......你別用這麼認真的語氣和我說天堂地獄什麼的啊。唉,你覺得這樣就好了嗎?”

風羽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和北冥月之間的關係。

“沒關係的,這樣對誰都好。我不會感到疲憊,可以演一輩子。”

“一輩子......”拉普拉斯妖沉默了下去。

“況且,看到了北冥她這個樣子,我才意識到......小焰她,說不定也會有類似的想法。當年,風羽就是因為小焰在網絡上看到了‘黑門’,產生了好奇,‘以前的風羽’才決定要去現場勘查的。如果我和北冥她挑明了的話,小焰肯定也會感到自責的吧。”

“哦,原來要點在這兒啊......”從她的語氣中,風羽彷彿看到了她死死皺着眉頭的樣子。

“算了,我不管了。我不喜歡你們現在這種樣子,先撤了,等會再來找你玩。”

然後,拉普拉斯妖不再說話。

風羽沒辦法求證她是不是真的離開了,只是沉默地行走着。

就在這時,和風羽並肩走的北冥月忽然往風羽手中塞了某個東西。

“風君,這個,是送給小焰的,生日禮物。”

自黑門事件以後,北冥月再也沒來拜訪過了,她們也很久沒有見面了。所以北冥月記得風焰的生日,還準備了禮物,讓風羽感到了些許意外。

他低頭看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塊被封在一塊鋯石吊墜之中的黑色石頭,正面的紋理如同海浪般波折綿延,很別緻,背面卻是黑色的,坑坑窪窪,有很多的小孔。

他立刻意識到這並不是提前準備的禮物,因為以前北冥月在他家洗澡的時候,他曾見過她從脖子上取下這個吊墜。她可能以為他不記得了。

直到今天放學前,她的脖子上應該還掛着這個吊墜,風羽有她脖子上掛着什麼東西的印象。也就是說,有很大的概率是北冥月在偶遇了風羽之後,突然想起今天是風焰的生日,臨時起意將掛墜脫下的。她本來應該是想用這個作為談話的突破口吧,卻因為沒有找到好的時機而擱置到了現在。

風羽對此倒是並不在意。當然,在轉交給風焰的時候,他肯定會說這是北冥月花了多少多少心思選了很久才決定的禮物。

因為這樣小焰肯定會更開心。只要她開心就好。

“聽說,以前的人們稱呼這種石頭為壽石,用來祝福人長命百歲。”北冥月輕聲解釋說,“上面的紋理是河流沖刷形成的,沒有經過人工雕刻。鑒定的結果,這是一塊大約四百年前落入河中的石隕石,背部的黑色熔殼和側面的斷層球粒因為插入河床的緣故保留了下來。這是一塊特殊的星辰壽石。”

隕石?

在鑽石騙局崩潰的今日,隕石作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稀有的石頭開始作為新的紀念石頭,被人們廣泛地接受了。雖然聽說已經開始有商家着手製造人工隕石,但是目前為止,隕石的價格依舊居高不下。和鑽石不同的是,隕石被炒作出來后所代表的含義更加廣泛,幾乎被用在任何錶達珍貴情誼的場合。

風羽立刻意識到了這個禮物的分量。

“它曾經穿越了滿天星辰來到地球,克服了嚴酷的大氣燃燒,被河水沖刷四百年卻依舊留存至今,我想,小焰有它的護佑,一定能變得健康起來吧。”北冥月雙手合十,如同古老的教徒祈禱一般地說道。

原來如此。雖然是臨時準備的,但是是飽含了心意的贈禮了。而且,很有北冥月的風格。

看來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喜歡幻想的性格還是沒變啊。

雖然現在的風羽對所謂的故事和來歷所賦予的“意義”嗤之以鼻,但是他也很明白,人心是能夠被安慰的。

就如同在人類尚未完全開化的那段歷史之中,信仰和安慰劑作為那時醫療手段,的確起到過不少的作用,這塊石頭也一樣。不管這塊所謂的星辰壽石和它背後的故事是真是假,只要把北冥月剛才的話說給小焰聽,她一定會很開心的。因為心理作用,說不定身體真的能夠好轉起來。

不過,這樣貴重的禮物......風羽微微皺起眉。

倒不是擔心價格上的問題。只是這樣一來,自己要送的東西可不能比北冥月的禮物差。地下街應該買不到那樣的東西。

離跨日還有兩個小時,這個時間點很多地方都不開門,要說去時區差別比較大的其他國家購買的話,應該來不及在轉中之前趕回來......風羽開始一本正經地思考把自己的胳膊拆瞭然后把之前那個武器系統送給妹妹用來自保的可能性。

看到風羽珍重地收起石頭的樣子,北冥月灰暗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血色,嘴角也勾出了一絲笑容。像是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一樣,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

風羽學着她的樣子笑了笑。然後拉起了她一直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向前走去。

北冥月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

沒關係的,自己很擅長表演。他感受着北冥月手心裡因緊張沁出的汗水,在心裡默默地想。

和北冥月約好了第二天在分別的地方見面一起去學校后,風羽拿着用禮盒包裝好的二人的禮物朝家走去。

他給妹妹準備的是North新出的薄膜數位板。在“意義”層面上,他找不到能和北冥月的禮物相提並論的東西,只好想辦法投妹妹所好了。

畢竟,風焰她平時在家裡除了上網課和看各種書以外,最大的愛好就是繪畫了。

此時他難得的心情很好。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妹妹露出開心的表情了。

雖然,現在的風焰已經不是風羽能夠輕易理解的了,但是,既然那個拉普拉斯妖說這樣風焰會開心的話,那麼風羽就想要相信她一定會開心的。

沒錯,想要相......信......

“......”

就在這時,風羽察覺到了一絲異常。

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像硫磺一般,皮膚也傳來了刺痛感,那是......空氣中的靜電?

風羽茫然地朝四周看去。他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臉色也急劇地變化了。

他忽然奔跑了起來,朝着遠離家的方向。

“拉普拉斯妖?發生了什麼事了?你看得到嗎?”他在腦海里急促地問道,“拉普拉斯妖?拉普拉斯妖!”

沒有回答。

不安感更加強烈了。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拉普拉斯妖真的如她所說的暫時離開了,但是......

這種空氣中充滿了靜電的情況,怎麼看都像是電磁屏蔽......

四周忽然暗了下去。風羽猛地抬起頭,看到了自己頭頂的一大片天空變成了黑壓壓的一片。那是,光學迷彩!

有人試圖把這一片區域變成信息真空區!目的是......自己嗎!

就在這時,拉普拉斯妖的聲音終於出現了。

“快跑!”

短短的兩個字,連尾音都沒有,像是被人強行掐斷了一般。

風羽的心中一緊。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做什麼,下一秒鐘,他失去了意識。

風羽感覺自己的意識在不斷的沉浮。

就像黑暗的深海中,那些隨波逐流的水母。不知道自己會去向何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麼。

他拚命地向著天空伸出手,想要重獲自由。但是,毫無作用。

在黑暗的浪潮的包裹之下,他沒能做出任何反抗。

他也只能隨波逐流而已。

這樣的情況究竟過了多久呢?風羽已經記不清了。

他待機的電腦已經失去了感應時間流逝的功能。

“電池被拔出去了嗎......但是,現在自己應該暴露在陽光下了吧......”

太陽能電池板開始工作,他的意識也逐漸清醒。

五感還沒有恢復,於是他開始思考。

“襲擊自己的人,恐怕是對製造自己的技術感興趣吧......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呢......”

他首先重啟了自己的視覺系統。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塊佔據自己視野很大面積的淺金色色塊,但是自己現在卻沒辦法調整眼睛的焦距,看不清那是什麼。

緊接着,觸覺也慢慢地恢復了。

自己現在......正在被人背着走?

是一個淺金色頭髮的人。境外勢力嗎?不對,這麼淡的金色,也有可能是在太陽下反光的白色......白色......小焰?

風羽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總覺得思考很艱難。明明現在染髮的人很多,發色什麼的根本不重要。

正在這麼想着的時候,風羽感覺到自己被放到了地上。

他還不能動。逐漸恢復的聽覺告訴他,那個淺金色頭髮的人正在......挖土?

對方的口中說著什麼話。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恐怕是一個年齡不大的女人的聲音。

現在的自己連不上數據庫,那是自己聽不懂的語言。

雖然聽不懂內容,但是,那個語氣,她是在......

她在流淚?

——你到底是,什麼人......對我做了什麼......

風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他被對方安置到了挖的坑裡,然後蓋上了泥土,陽光被遮住了。

不久后,他再次進入了待機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