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波爾波鄉的廣場上，今天擠滿了來參加祭典的人。
“大家都穿着挺整潔的衣服呢。”
但明明是如此，氣氛卻有些不對勁。
怎麼說呢，大家看起來都特別嚴肅，一點沒有新年到來的喜慶和輕鬆感。
塔克特和琳娜站在前排，把歐蒂和阿爾帶在身邊，而我留在後排的地方，和同村的鄰居們待在一起。
很快，人群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同一處，祭典的致辭要開始了。
主持祭典的兩位人物，一位是大家推舉的長老布尚先生，而另一位就是伯恩團長大人。
先發言的是布尚先生，他所講的內容大概是過去一年的收穫之類，我沒怎麼聽。
他的致辭結束后，輪到團長大人主持接下來的儀式。
只見他頭戴一頂明顯小了兩號的花環，身穿平時天天都能見到的戎裝，站到木板搭建的舞台中央。
“鄉親們！”他扯開嗓子，看得出在努力斟酌辭藻，“鄙人伯恩•林德，在這一年快結束的時候，再一次站在這裡，呃……在明年到來之前，向各位一年以來的勤懇勞動和……呃，和辛苦勞作，致以衷心的感謝和……呃……謝意！也為我們再次平安地度過一年，而高興！和興奮！”
一段說完，台下的人群奏出一陣掌聲。
“很高興，在即將過去的一年裡，那該死的天眼一次也沒有出現！就像去年和前年一樣！算起來，這已經有九個年頭了！對，都九年了！怎能不高興呢！哈哈哈！”
咦？
這是在說什麼事？
說完這些奇怪的話后，團長大人讓出舞台中央的位置。
“那麼，接下來，就讓我們開始今年的祝福儀式，請今年剛滿六歲，或者將要滿六歲的孩子們走上來，讓我們所有人為他們獻上最誠摯的祈禱！”
我看到歐蒂拖着阿爾，和另外幾個孩子一起過去了，此外還牽着一匹……馬？啊，那不是阿駿嗎，對了，連它也是今年剛滿六歲。
儀式開始，所有人將雙手在面前交叉相握，然後心中默念“願格拉修斯之名護佑幼小的生靈”之類的話。
想起來，去年的我也是像那樣，一臉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下的人群。
但禱告詞的這些內容是幾天前才剛學會的，人們發出祈禱的對象，居然也是那位英雄，我再一次認識到了世人對他的崇拜有多強烈。
幾分鐘之後，儀式就結束了。
啊啊，結果不明所以，這個祭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啊？
什麼眼睛……還有僅僅對孩子們致以祝福這一點，也讓人摸不着頭腦。
儀式之後還有盛大的舞會，那應該是真正帶有歡慶色彩的活動了吧，不過團長大人似乎還有話說，村民們也還沒有離開。
“各位鄉親們！請稍等一會，因為馬上還有一件重要的……”
——轟！
“呷——！！！”
突然，晴空中傳來一聲刺耳的長嘯，沒等我反應過來，地面上就掀起一陣強烈氣旋——
呼哧——呼哧——
緊接着，好像巨大的扇子在扇動般的聲音懸在頭頂上，一道黑影猛然閃過，捲起的氣浪將我的頭髮和額頭的皮膚緊緊壓在一起，幾乎讓我睜不開眼。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裡面驚慌的人在向外推擠，我急忙後退才沒有被踩到。
這時餘光瞥見了——
一個龐然大物，在舞台的旁邊轟然落地，霎時間飛沙走石。
“不用等了。”
塵土還未散去，就聽見那一片灰黃色之中傳來一個沙啞的女性嗓音。
為了看清楚我拚命地揉眼睛，之後見到的景象讓我心臟砰地猛跳了一下，那是一頭形似獅鷲的巨大魔獸，足有兩輛卡車首尾相接那麼寬大的羽翼才剛剛收起，它的體量讓暴龍也相形見絀，以強壯的四肢屹立於地面，身披深黃色的皮毛，而且遍布嚇人的暗紅色花紋。
在它的後背上還套有類似鞍一樣的裝備，而那裡正坐着一個人。
剛才的那句話，好像就是這個人說的。
我仔細打量坐在獅鷲上的人物：
頭上戴着尖頂的圓帽，帽檐比肩膀還要寬不少，臉上因為佩戴了毫無裝飾的面罩而看不出相貌和性別，身穿看起來很厚實嚴密的長袍，掌握韁繩的雙手也戴着手套，這一身都是深紫色加上暗紅色系的，給人巫師般的神秘感。
想必那面罩之下是一個身份很不一般的老人？
等等……那邊還有一個細節。
由於時不時被帽子遮住而變得若隱若現，但我捕捉到了，就在面罩的側邊，露出的那一小塊白皙的皮膚，以及那細長的、向後傲然挺立的——尖耳朵。
“精靈（elf）”一詞在我腦海中閃過。
“是劍楠大人！”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道，接着其他人也像是反應過來了一樣跟着一起喊。
“劍楠大人！”
“是劍楠大人回來了！”
“喔喔！看看這是誰，搞這麼大陣仗！喔，斯卡莉！來得正好！”
團長大人熱情地迎過去，而獅鷲俯下身軀，將它的主人送上地面。
接着，來人取下了面罩——
光芒四射。
果然，我不會看錯的，修長睫毛下碧色的雙眼、閃耀白瓷般光澤的冷艷容顏，再加上標誌性的長耳和淡金色長發，這就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見到的，真正的精靈。
我似乎能理解那種感覺了，這樣的生命出現在這裡的眾人當中，確實有如天使降臨一般，帶着聖潔的敕令，洗清凡間的污穢。
“看來、我趕上了呢……咳咳！咳！嗬——呸！”
……
啊咧？
啊咧咧？？？
光芒消失。
被稱為斯卡莉的……女性精靈，劍楠應該是姓吧，剛剛做了什麼？
在大庭廣眾之下朝地上隨意吐了一口痰。
而且，等等……仔細看清楚，她的眼眶下方分明籠罩着一層陰雲。
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通宵達旦所留下的痕迹。
還有那個聽起來特別有害的嗓音，好像隨時能從口中吐出二手煙來。
喂喂，這不是我認識的精靈啊。
剛才的有色眼鏡已經完全褪色了。
呃，也不完全，至少五官依然非常符合預期……雖然看起來超不健康的。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行裝，然後邁着明顯有些不穩的腳步走上舞台。
“好了……那我就直說吧，那個……”
——噗通。
……
……
翹首以盼的人們沒能等到斯卡莉小姐的訊息。
——因為她暈倒了。
2
聽塔克特說，斯卡莉·劍楠小姐是我們這附近唯一的靈術師，而且是高級靈術師。
沒錯，貨真價實的靈術師，雖然有點突然，但現在就躺在我眼前的華麗木床上。
而這裡是她位於樹林中的家。
她在廣場上突然倒地不省人事之後，塔克特急忙過去檢查了情況，確認身體並無大礙，就把她送回家休息了。
只是不知為何，還順便把我帶上一起過來。
隱藏在樹林深處的這座木屋，如果不知道路的話，連偶遇都很難。
儘管斯卡莉小姐一副極度缺乏自我管理的樣子，但屋子外面的小庭院姑且還是整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地上種植的傢伙們實在瘮人，會讓人聯想到某些知名獵奇遊戲。
我遵照習慣留意了一下這座房子，這是一棟雙層木屋，一樓的前門好像是用整塊木材製成的，鉸鏈和門栓閃閃發亮，很精緻。
進門之後更是傻了眼。
屋子裡面，幾乎所有的牆壁都被加工成了展示櫃一樣的結構，而上面無一例外地陳列着無色、亮黃色、鮮紅色、翡翠色、天藍色等等各種顏色、形狀和大小的、閃着水晶光芒的石頭，有的還在下面搭配了做工精美的底座。這整牆整牆的璀璨星辰，足以使每一個與它邂逅的孩子在心中發出一聲驚呼。
除此以外，乳白色的毛皮沙發一看就特別昂貴，於是我搬了一把貌似不那麼貴氣的木頭椅子坐下，一直和塔克特等到現在。
“咳……咳咳！！”
聽到咳嗽聲，我們一起過去查看狀況斯卡莉小姐醒了。
她慢吞吞坐起來，以毫無生氣的目光看着我們。
明明是那麼標緻的一張臉，真難想象她經歷了什麼，這副模樣恐怕比前世的我還要嚴重，如果她不是在大家面前暈倒的話，沒準現在已經轉生去另一個世界了吧。
“您還好嗎？斯卡莉小姐？”
塔克特給她遞了一塊手帕。
“咳咳，啊，我、沒事。”
依然是那種和她清麗的容貌有撕裂感的煙嗓。
“您看起來不是那麼回事呢，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咳，塔克特，別用那怪模怪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咳咳，反而叫人悶得慌。”
“哎，怎麼叫怪模怪樣，在這個國家，靈術師格外受尊敬嘛。”
“得了得了，咳，你又不是第一次認識我。我沒什麼毛病，這段時間實在太忙了，肯定過幾天就沒事，等我喝口水……咳咳……喔？那邊的小鬼是怎麼回事？”
她一邊問話一邊將手捧在嘴邊，接着——
——咕咚！
一顆晶瑩剔透的小水球竟然憑空出現在她的手掌心，然後她用另一隻手遮掩了半張臉，湊近了嘴唇再微微將頭一昂，就以品茶般優雅的姿態吸入了那顆水球。
這就是……這就是靈術嗎？
甚至沒有詠唱，也沒有看見符咒或是法杖，那麼的輕描淡寫，跟我想象的好像一樣，又好像根本不一樣，但是……真是不可思議……
“呵，連驚訝的表情都和你當年一樣，長大了啊這小鬼，咳，剛才差點沒認出來。”
“畢竟第一次給你看的時候才兩歲，來，奧斯，跟斯卡莉小姐問好。”
我站起來行禮：
“您好，斯卡莉小姐，我是父親的長子，奧斯瓦爾德•清秋，今年七歲了。”
“嗯，上次見你的時候連話都不會說呢，咳咳，小姐就免了，以後叫我斯卡莉就好，如你所見，我是白精靈族，跟你爸媽不一樣，你懂這個嗎？小鬼？”
“呃……差不多有聽說過。”
“哈，差不多是吧，還有暗精靈和水精靈呢……咳……呃，那麼塔克特，暈倒的事多謝了，謝禮就送你一塊靈石吧。”
“你這出手太闊了，一點小事何足掛齒，哪要什麼謝禮。”
“得了吧，你還不是每次都收下了？還有，這次本來要公布的事情，靈教院那邊暫時還不會叫獻祭幼童。”
原來是這種事嗎，心裡湧上一股複雜的預感。
“這樣嗎……那可以暫時放心了，我會讓衛戍團通知下去的。”
“嗯……那，你帶小鬼來是有什麼事？”
“想着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確實有件事想拜託你，那個，你之後還有多久再走？”
“不清楚，嗯……兩個月之內暫時還沒有安排，你有什麼事，是關於這小子的嗎？”
“對，我想讓你看看，這孩子有沒有靈術天賦？”
我一驚，把頭轉向塔克特。
“奧斯你不是早就說過想學靈術嗎？當時告訴你說這東西不是想學就學的，對吧？”
“啊……是的。”
原來他一直記着我試探性說出的話，仔細想想，之前對歐蒂也是，他在儘力滿足我們的願望。
“呵，你溺愛孩子的本事一點不比伯恩差啊。咳咳，也罷，只要稍微做個檢測就好，不過話問在前頭，如果可以，你是想叫我來教他？”
“是的，畢竟這附近也找不到其他人選了。”
“哪裡，麥林城你不去看看？還有秋都那裡，總能找到老爺以前的人脈吧？”
“那種事就別提了，這些地方確實很難辦。但如果你太忙的話，我就去找找看吧。”
“咳咳，這樣啊……那好吧，小鬼你來這裡。”
斯卡莉小姐沖我招手，要我到床邊去。
“其實不着急的，今天只是順勢就拜託了，可以等你休息好了再談。”
“我好得很，而且就算你走了我也閑不下來。好了，小子，伸出手給我，左右都行。”
我聽話地伸出右手，斯卡莉小姐用三根手指捻住我的手腕根部，簡直就像把脈一樣，只不過“醫生”反而是正在床上的這位。
我試圖根據某些經驗，通過觀察精靈的長耳來揣測她的情緒，但是失敗了，耳朵根本沒在動。
但是突然，斯卡莉小姐的眉頭一緊，同時我的手腕感到一陣刺痛，這讓我反射性地想要縮回右手。
“別動，放輕鬆。”
聽到指示，我趕緊深呼吸平復心情。
斯卡莉小姐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嚴肅了，好像很認真的樣子。
不會出什麼問題了吧？比如我的轉生身份導致她發現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
“嘖……”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斯卡莉小姐才終於放開我的手，同時維持着皺巴巴的眉毛，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怎麼樣？”
“咳……要我怎麼說呢……”她咚咚敲着自己的額頭，“這小鬼的靈能量應該比我要多。
聽見她這麼說，彷彿刻在DNA里的某個直覺告訴我發生了值得歡呼雀躍的事。
然而——
“比你還多？那這……”
“一般來說肯定是好事，但是有一點問題。”
根本沒有給我多一秒欣喜的時間，還是要來了嗎……背上已經有冷汗冒出來了。
“他的循環脈路很奇怪，是沒見過的類型，甚至能不能循環都不好說。”
“你這樣說很難理解啊。”
“咳，塔克特你要知道，無法循環或者循環有問題的靈能是有害的，無論對什麼生命都一樣，我覺得讓你家這小子使用靈術是有風險的事。”
“……不會吧？這麼嚴重？”
眉毛下墜成八字，臉上甚至擠出了皺紋，我第一次看見塔克特露出這樣的愁容。
“難以斷定，但是……咳，確實是很罕見的情況，沒想到你家會出這麼一個小子。”
“……也就是說，奧斯不適合學靈術嗎？”
“保險起見，我覺得是這樣。”
塔克特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用手反覆搓着下巴，像是在苦苦思考。
兩人的神情讓氣氛變得凝重了。
“抱歉，斯卡莉，真的行不通嗎？”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了一次。
雖然專家的斷言已經讓我差不多覺得毋庸置疑了，但塔克特好像還是希望得到哪怕一點點轉機。
“說真的，冒這種風險不值得，你明白吧？”
“好吧……那真是抱歉了，奧斯。”
最後還是事與願違，塔克特對我聳了聳肩。
“畢竟你們家人都找不到有足夠潛力的成員，這小子雖然不同尋常，但遺傳方面的因素還是很關鍵的，也不必失落，這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之前也猜到可能會是這樣了。
劍與魔法的世界，劍術天才是歐蒂，而靈術廢材是我。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如果真有把我送到這裡的某個傢伙的話，我一定要給他零分差評。
就算是個智障也好，倒是給我露個臉啊。
好了，回到正題，果然開局抽到了下籤嗎，如果這是一場遊戲，肯定已經因為失去了玩下去的吸引力而放棄了吧。
但是，已經不能當成遊戲了，現在不是能輕言放棄的時候。
曾經在某個視頻網站上關注的一個作者，能為了搞明白一個解謎遊戲的小彩蛋而自學世界上僅有幾萬人會使用的梵語，甚至還順便了解了大量的歷史。
所以，一般輕小說男主只是運氣太好了而已，我嘛，其實還不算糟。
大概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程度，可喜可賀。
就算多半沒有成為靈術師的才能，但我覺得還有其他可能性，所以——
“那個，不好意思，斯卡莉……姐姐？能讓我問個問題嗎？”
“咦？哦……咳哼，你說。”
“能不能讓我……跟您學習靈術的知識呢？”
“靈術的知識？你是說關於靈術的事情嗎？為什麼？”
“因為……我真的對它很感興趣，就算沒法做靈術師，我也想知道更多東西。”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用，咳，紙上談兵可不好。”
“可是……求您了，我真的很喜歡靈術。”
斯卡莉小姐和塔克特面面相覷。
兩人對視了一秒，然後一齊笑起來。
前世習慣於獨立解決問題的我，自認為已經拿出了這兩輩子最厚的臉皮，現在整個臉都是滾燙的，真正的小孩子肯定不覺得有什麼，但裝出來的孩子氣可真是……
“有意思啊……這小子。”
“那你的意思是？”
“可以，我剛想起來，就算是找個能幫我繪圖的助手也不壞。”
“那奧斯，就這麼定了？”
“好！”
於是，另一場修鍊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