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学着二月撕下一块餐前面包,涂上黄油丢进嘴里咀嚼。

之前子鼠想要传统菜,却被厨房告知只有西式餐点,结果闹出了一番小风波,过了十分钟有余才令他好不容易妥协,现在他双手交叉,一脸气愤地将手肘放在桌面上,没有要碰面包的意思。

而昶迟迟未出现。

“那家伙怎么这么慢?”桃子本期望找个话题,仔细一想这个问题指不定又引出什么骚动,于是把疑问憋回心里。

“昶好慢啊。”无独有偶,二月瞥着厢门的方向不由自主轻叹了一句。

担心子鼠就要蹦起身去把昶拉出来,桃子赶紧打起圆场:“再怎么也不至于迷路吧,肯定马上就到……”

“原稿的手抄本?!”正说着,厢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尽管压低了音量,但毫无疑问是昶在说话。桃子三人听到响动一齐朝门口看去。

昶拉开厢门,似乎在和谁聊天转向一旁,表情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讶。这让桃子想起上个星期他收到小说时的情形,只是比那次更甚。

“嗯,我收集了一些其他人誊抄的,只不过那部作品连标题都有七八个说法,所以抄本内容和原版到底有多一致就见仁见智了。”穿着黑色长袍的谈话对象跟着走进餐车,“你想的话可以给你看看,权当借我小说的回礼。”

“还请务必……”发现三人各有所思的眼神,昶的热忱霎时收敛了不少,他迅速整理了一遍笑容,“还请务必让我拜读一下。”

顺着昶的视线,病子珅也留意到桃子她们,他友善地对三人点了点头,继而转向昶:“随时欢迎,晚餐之后我会去酒吧,到时候有机会再聊吧,我就不妨碍你和朋友们的聚会了。”

昶与病子珅分别走向不同的餐桌。病子珅随一位服务生穿过车厢中央的屏风,不知道坐去哪里了,另一位服务生则拉开桃子这桌仅剩的空椅子方便昶入座。

待昶向服务生点完餐点,一桌人陷入了沉默。子鼠端着玻璃杯凑在嘴边似乎在小口小口地啜饮,几乎观察不到水位的下降;昶从服务生手里要来一份报纸和铅笔,做起上面的填字游戏;二月撑着脸看着昶,直到他填上好几条词组才瞥向窗外。

搞不懂这群人在演哪出,桃子产生了掀桌离席的冲动。

“不就偶然看到昶这家伙正常开心的样子而已,至于这么尴尬吗?!”咽下呼之欲出的吐槽,桃子针对其中“正常”这一用词又有了新的诠释,看来至今为止昶开心的状况、或者说表现出的神态都太不正常了。

“你和那个人在聊什么?”桃子无声地清清嗓子,希望能缓和一下目前令人难受的氛围,“原稿的抄本?”

“嗯。”昶抬起眼睑应了一声,“一位小说家的处女作——话是这么说,投稿到出版社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成功出版,结果原稿也遗失了,现在流传的都是些断断续续、版本繁多的手抄本,而且手抄本很难入手。”

“是会长送你的那本小说的作者吗?”回想着作者的名字,自认为常去书店的桃子可以说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看过很多流行小说,这位作者倒是从未听过。”

“普通书店买不到,得去……”讲到这里,昶露出狡黠的笑意,“桃子你有兴趣的话要借你看看吗?除了处女作我都有。”

“昶。”在桃子点头答应以前,二月忍不住插话进来,她扶着额头,“我不是对你的喜好指手画脚,可你不应该先提醒桃子小说的内容吗?”

“他到底写了什么啊?”听二月这么一说,桃子退缩起来。

“院敏西是以怪诞和荒谬的故事出名的官能小说家。”二月代替装傻的昶向桃子解释。

“官……!”

昶撇撇嘴:“不要给桃子灌输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啊,并不是所有作品都涉及官能……”

“好了!你以后不准在家里看!”桃子随即义正言辞地终止掉这个话题,剩下昶小声地抗议:“明明二月姐也看了,为什么只说我一个人?”

“我只是大致浏览过一遍,不是这位作家的忠实读者。”二月少见地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子鼠依旧端着水杯一言不发,他左右扫视着三人:“‘guan neng’是什么?”脑子里全是疑问。

随着九点半的钟声响起,餐车里除了几位晚来的客人还在享用甜点,其余乘客逐渐散去,沙龙和酒吧热闹起来。

沙龙里,服务生停下留声机的转动,钢琴师挑了些旋律轻柔的赋格开始演奏。一对年轻和一对年老的夫妇选了两处不同的靠窗位置说着悄悄话。几位妇人围坐在靠近钢琴的座位一起谈笑,一位陪伴在身旁的先生显然受不了这种气氛,他指着酒吧车厢凑近妇人的耳边小声招呼,得到应允后脸上挂着轻松的神情离开了。

推门走进酒吧,吧台坐着三四个客人,他们各自端着不同的酒谈论时事和风景,闲谈内夹杂了几句乘坐列车的理由;梁先生列在其中,他的脸颊泛红看起来喝了不少,夜晚刚降临,这样未免兴致过高。病子珅躲在不显眼的卡座里翻阅借来的小说。

车厢某个角落,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确定就是他?”一个尖细而犹豫的声音在反复确认。

“对。我见过他,父亲也见过。”

“……”那个人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我们谁都不愿意你去做这种事,但是……”这回说话人的语调柔软,像是压抑着担忧。

“他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奸诈小人!可怜我那……”

声音低落了下去,最后的余音被雨点和车轮滚滚的杂音掩埋。

“唉……”昶精疲力竭地发出长长的叹息,走出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子鼠已经睡下了,他原本就习惯早睡早起,今天不过比平时提前了半小时睡觉。况且从七点晚餐结束到九点的两个钟头的时间,子鼠一直坐在沙龙车厢完成剩下的作业,桃子闲来无事带着没读完的小说在旁边帮忙。昶本想单独行动,却被桃子拉着要他一起解答子鼠源源不断抛出的疑问。

除了子鼠和桃子,还有二月针对蜂的详细情报的追问,昶一想到自己是如何通过观赏窗外的夜景熬过这段无聊时光的,便由衷佩服起来。

现在他终于可以独自在列车上转悠了。

“不知道那位先生读到哪里了?”昶瞅了一眼病子珅房间的房门。他想起病子珅说自己晚饭之后会去酒吧,决定去那里看一看。说到底,昶就是为了能和病子珅讨论院敏西的作品时把新作囊括进去才没有找借口开溜。

“昶。”身后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他稍稍侧身,二月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

二月和桃子所在的客房与昶他们隔了两间,并非和昶约好,她似乎在走廊等了一会儿。

可对于二月的出现昶没有感到奇怪。

“明天六点就要下车,二月姐你早点去休息吧?”尽管昶根本没资格劝说别人,但若是要和他计较这些细节恐怕没完没了。

与昶不同的是,二月的神态完全褪去往常的余裕,仿佛那些是摘下的面具,显现出猜忌与诘难的内核:“那样真的好吗?”

即使些微唐突,昶清楚她想说什么。

不如说,这样一副表情,还能是什么?

“桃子居然想去了解仿形?我真的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避免被不必要的第三者听见,二月凑近了两步。

“有什么关系?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你认真的吗?澄大人——你母亲会怎么想?!你难道忘了它们做了什么好事?!”这是没能在桃子和子鼠面前说出口的愤恨。

昶稍微仰起视线,二月的身高比他要高上几厘米:“那你的意思是?”

“让桃子收回她的妄想……”二月摇了摇头,突然增强的风势卷起落叶和雨水狠狠地拍上玻璃,“不,昶,和桃子断绝来往吧,她的天真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仿形必须赶尽杀绝,它们不需要怜悯。

“那些畜生可是把静家……把澄大人……!”二月在手砸向墙壁的前刻停下动作,滑过雨滴的车窗映出扭曲的面容。

“二月姐,你用不着为母亲做这么多。”与二月相反,昶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她现在可没办法感激你。”

“不,我没这么想……”二月的嘴唇有些颤抖,眼角压制着莫名的笑意和苦涩,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一样,“我做这些当然是为了你。”

在二月的眼里,昶和某个人的身影产生了重合,即使她告诫自己都是幻象,但昶和记忆中那个人的外貌实在太过相似了。她不禁伸手拉住昶的肩膀:“你和澄大人……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知道。”昶欣欣然点了点头,“我还知道母亲会夸奖你、感激你……你认为我会模仿她做一样的事?”

“——”二月犹如鱼刺卡进了喉咙,面部的肌肉倏得紧紧绷住。

昶拨开她的手:“二月姐,你最喜欢最尊敬的澄大人早就死了,我与她长得相似让你好受些了吗?”说罢,他转身迈出一步,又停下补上一句,“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她,我真替母亲感到高兴。”

丢下欲言又止的二月,昶往酒吧所在的车厢走去。

“自欺欺人。”他狠狠在心里嗤笑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