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已是夜晚,没有任何灯光的城外乡间道路,让已经来过一次的我花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才把车开到千翼家门前。

“这就是你的房间啊,还挺整洁的。”

“因为我不喜欢住的地方乱七八糟。”

摇摇晃晃的灰发少女倒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已有些朦胧的双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第一次有男性进入自己的房间,感觉还挺不好意思的,不过你应该习惯了吧。”

“我也是第一次啊,那两个家伙的房间对我来说可是禁地。”

“所以你们都是在客厅做那种事的?”

“有时候会在车里。”

“……我绝对不要再坐你的车了。”

千翼看上去有些生气,但很快又软化下来,。

“不过既然拿下了你的这个第一次,今天该算是我赢——好痛!”

不知为何猛地起身、开始脱起衣服的她,被褪到脚踝处的牛仔裤绊了一跤,重重撞在床沿上。

“喂,受伤了吗?!”

“没有,没事,不要过来。”

立即作出反应的我,被垂着头的少女拦下,与此同时,虽然仅仅是一瞥,她腿上遍布的伤痕与淤青也烙印在了我的眼中。

“千翼……”

从数量以及愈合程度来看,那些绝不是刚刚摔倒所留下的,先前穿着裙子的时候还尚未出现,也就是说,她脸上那块纱布才是转移注意的障眼法——

“——你该回去啦,她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说出这句话时,千翼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仿佛在讲述某个童话故事的结局。

“……我知道了,明天还在约好的地方见……对吧?”

我假装没注意到藏在温和话语中的拒绝,并在说完后才意识到先前她只向我借了一天。

“嗯,别去得太晚哟。”

“那可说不准。”

也许是已意识朦胧,又或者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千翼不再看我,顺着刚刚的话接了下去,于是我悬起的心在退出房间的时候放回了胸腔。

然而,随着门在身后关上,难以忍受的腐败气味再度涌入鼻腔,我产生了不能就这么离去的想法。

望的劝诫我当然记得,切勿因不可信之人铤而走险,尤其是身系整个家族的安危时。

可要是我就这么把千翼留在这里,还有谁能与她共同背负这一切?

“——打扰了。”

无视了脑海中理性与感性的斗争,我推开千翼母亲的房门,径直走到油尽灯枯的她面前。

“阿姨,醒着吗?”

“……”

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喘息以外的回答。

我俯下身,释放出数根连在脊椎上的探针,刺入那具残破身躯的中央——

“——这就是结束了。”

不通过手术直接摘除肿瘤,而是输入足以对抗顽疾的生命能量,至于是否能活下来则取决于她自身的意志,因此无论结果为何,都可以解释为回光返照或者奇迹,没有人会追查这股能量的来源。

抱歉,千翼,原谅我没有为你做更多。

完成能量转移之后,我明显感受到了虚弱,体内超过半数的探针进入休眠,拟态身躯也无法再自由地控制,就连听力和视觉都产生了巨大衰退。

虽然只是轻微魔力匮乏的症状,但天使之城的食物无法提供良好的补充,我又不懂得如何提取莓花头发上的灵质,是时候启封父亲给的那份结晶了。

感觉卸下了肩上重担的我轻轻将门带上,却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门锁从里面扣上的咔哒声。

与生俱来的直觉正以最大的声音在脑海中发出警告,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门把,手腕处的探针迅速弹出并钻入锁孔。几番摸索后,锁内的簧片发出叮的一声,施加在门板上的力道瞬间将它撞开——

“——你在干什么?!”

以毫秒为单位掌握屋内情况后,自我胸中涌现的愤怒与困惑化作咆哮脱口而出,可俯身于前的畸形生物丝毫不为所动,那对长满白色茧皮的怪异手掌仍死死钳住千翼母亲的咽喉。

我动用拟态身躯所能达到的最大爆发力,迈开极限的长步伐缩短距离,在速度刚要开始衰减的时候以足尖击中稻田葵的侧腹,迫使她放开双手,随后用脚底猛蹬她的头部,将那具扭曲的皮包骨逼到贴墙的角落。

来不及质问她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母亲做这种事,我立即将所剩无几的脊髓探针尽数甩入已听不到呼吸声的千翼母亲体内,接管了她的内循环,并同化动脉以分析器官的受损情况。

在此期间,葵一直以蜷曲的姿态沿着墙根移动,浑浊的眼珠将我的全身上下舔了个遍。

“放弃吧,我不是你能应付的存在。”

在我尝试发出语言警告的同时,从血管末梢传来的反馈并不乐观,千翼母亲的咽喉与颈椎已被自己的大女儿硬生生碾碎,体内的生命能量也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迅速流失,并处于不可回收的状态。一旦我拔出探针,她便会在数十秒之内死去,可要是不这么做,不断流失的魔力便会如沼泽一般慢慢将我吞没。

没有人告诉过我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来自课堂与书本的繁多知识甚至拼凑不出挽留一个渺小生命的手段。

我的左手下意识摸向隐藏在腰间的密封袋,当然,为数不多的收纳格中全是对付非人之物的材料,亲手将它们装进去的我再清楚不过,这里面可没有解决眼下难题的特效药。

趁着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思考对策上的时机,葵已经重整了态势,原本以为不能活动的双腿绷得如弹簧一般,观察着我每处细微动作的大小眼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罩着浓雾,现如今她的模样足以让我断定,眼前这具畸形的躯体中有着极高程度的智能。

【……不管你从何而来,先报上名号,我没有敌意。】

经过短暂的思考,我意识到她很有可能正被什么东西占据着身体,恰似绻目那时的情况,既然如此不如先进行交流的尝试。

“……”

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都沉静得可怕,根本无法判断她是否理解了我所使用的恶魔语。

更糟糕的是,葵似乎已经察觉了我不能移动的事实,她双手攀住墙面,侧身挪到我的手脚无法触及、她却能随时用跳跃缩短距离之处。

随着主动权的丧失,我渐渐沦为葵眼中的猎物,从四肢的协调性与对周围环境的利用来看,她似乎对这具身体和这个家非常熟悉,根本不像——

“——嘶。”

电光石火的一瞬,我不得不停止思考来理解发生了什么,葵用非常高的初速度发力,却又在极短的距离内停下,没有看出这是次佯攻的我立刻交叉双臂抵挡,因而使自己门户大开。

我现在的身体是无法使出常态下足以击毁重型载具的力量的,至于抗冲击性能是否仍保留则无法确定,遭受踢打可能会立即失去平衡,被扑咬流血的下场也许更糟。

没有反击的机会,没有呼救的选项,就连探针都没有剩余,刚刚还在思考如何救下千翼母亲的我,现在该考虑如何救下自己了。

下个瞬间,葵正式发动了进攻,但她的目标却不是我,准确地说,不是这具拟态身体,而是暴露在外的那四根探针。

幸运的是,我虽然身体来不及反应,却可以操控探针进行摆荡回避,飞扑过来的葵嘶叫着,在空中拼命挥舞手臂,最终滑稽而狼狈地滚落在地。

“听着,别再进行无用的尝试了,否则——”

“——滚出我的房子!!”

就在我得意洋洋地开始说教时,三根锈迹斑斑的铁质尖刺从我的胸口穿出,腥味浓郁的热流顿时涌上喉头,后背传来剧痛,并仿佛陷入了难以撼动的禁锢之中。

我急忙回头,身后那个邋遢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双手紧攥一把铁叉,这把用来叉草挑粪的常见农具已经深深凿入我的身体,湿滑粘稠的大量血液从根部一直蔓延到粗短的木柄上。

最适合形容我现在状况的词语便是万事休矣,由于身体中的力量已与常人无异,为了阻止试图将我像牲口一样扭倒在地的千翼父亲,我不得不抽回一根探针,卷上叉柄混在血迹中刺入他的胸膛。

“怪物!!滚出去!!”

总感觉他这句话的对象不只是我,但这才是见到探针这种器官的人类的正常反应,不断搏动的鲜红血管、不仅灵活迅猛还随时会刺进自己的身体,恐怕只有病态的家伙们才会喜欢。

突然,连在千翼母亲身上的三根探针中,有一根失去了知觉——蓄势待发的葵,趁我被草叉贯穿、拔出探针进行反制的时候,摸上来用嘴衔住一根探针,将其扯断后含在口中,迅速遁入稍远的角落。

至此,我才真正感到了恐惧,探针对我而言是眼、是耳、是手、是舌,但更是大脑和心脏。失去所有的探针便意味着死亡——这是没有记载在任何书上、我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事实。

拟态身躯由于大量失血正在迅速变得衰弱,好在眼前就有一具能立即夺取的男性躯体,对于走投无路的我而言,用探针将其占据便是现在的最优解。

可无论怎么说,这个男人也是千翼的父亲,夺取便意味着我将杀死他。更何况如果我抛弃现在的拟态,转而进入其他身体,千翼的母亲也会因为失去生命维持而在数秒内丧生。

栗原家那时是因为我中了绻目的计、对她们的关系毫不知情,才会对瞳女士痛下杀手。

可事到如今,要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夺去千翼如此珍视的双亲生命,初入人间的我怎能狠得下——

“——妈妈?”

还是躲不掉,门外传来了我最不愿在此刻听到的嗓音。

“爸爸在里面吗?那我进来了。”

“停下!稻田千翼!别进来!”

来不及清空堵在喉咙中的血液,我用尽全力发出浑浊的喊叫。

“制作人?你没有回去吗?”

“不要开门!千翼,不要开门!!现在转身!回你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

“听我的!”

因为对你来说,这扇门后面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了。

“……我知道了。”

也许是已经有了察觉,千翼没有像平时那样任性,尽管她的气息仍未消失,门轴也不再发出声响。

而我在听到少女熟悉却又与往日不尽相同的声音后,惊惶失措的情绪得到了大幅缓解,得以在短时间内进行冷静的思考。

还在学院的时候,图书馆占用了我半数的闲暇时间,但我从不钻研魔法或是语言,而是总在看一些多数时候用不上的东西,丰富的人体与药理知识便是这样积累下来的。

“……现在你双手发麻,眼皮沉重,只想将草叉放下,在纸箱里好好睡一觉。”

在诸多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段中,我选择了催眠术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这项由人类发明、依赖暗示且完全与魔法不沾边的技术,可以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使用。

“啊?”

但从身后这个男人仍旧怒目圆睁的反应看来,显然我的把戏并未生效。

没有给我第二次尝试的机会,男人利用杠杆原理将我扭倒,我只来得及用单膝跪地的姿势保留或许能有的起身机会。

不过,我也没有尝试第二次的打算。

缠绕在草叉上的探针陡然收紧,迸发出些许碎屑,随后我将它从体内彻底释放,被彻底染红的木柄宛如一道赤色彗星,以不可阻挡之势撞入千翼父亲的胸腔。

在瀑布般挥洒的大量血液中,重获自由的我没有急着向葵复仇,而是先催动仍连在千翼母亲体内的探针,令其中一根深深刺入她的心脏,随后断开与它的连接,并迅速将另一根探针收回体内。

如果救不了她,就将命运的选择权交给她自己,这是我在星未身上学到的办法。

当然,仅剩最后一根探针的我没有忘记来自葵的威胁,在她有所动作之前,我从腰间取出能令血液迅速挥发的粉末,将它们抛掷在身前。在狭小的空间内迅速扩散的魅魔之血其效果自不必说,肉身畸形但仍是异性的她最终陷入朦胧的状态,于燥热之中沉沉睡去。

“……这下真的是结束了。”

身体前所未有地沉重,受损的创口无法修复,从出生以来,现在大概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刻。

就连破旧的门扉也是如此沉重,幸好千翼没有站在门外等着,否则……

坐回驾驶位的瞬间,我用力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