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稍微陪我一下。”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千翼发来的消息。

今天也是休息日,包括我在内的三人都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我依然对昨天她的匆匆离去感到耿耿于怀,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半小时赶到会合地点,却发现熟悉的身影早已在这等待着自己。

她用一顶鸭舌帽遮住了半张脸,但我远远地就看见了贴在她左脸上的纱布。

那头柔滑光亮的灰发被掉色的发带捆起、塞在衣领中盘得像条拖把,再加上蓝色的牛仔裤、边缘绽线的夹克与蓬松的短袖衫,曾美丽得如同天鹅般的少女现在俨然成了一个街头小子。

“来得也太早了吧?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试着像平常一样跟她打招呼,得到的回应只是少女微微抬起的帽檐。

“抱歉——”

“——我把钱拿回来了。”

没给我道歉的机会,千翼用充血的喉咙发出的嘶哑嗓音打断了我,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她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但是——”

“——我才不要留给他们,这是我们的钱。”

千翼抬起头,幽幽的绿色瞳仁仿佛可以勾人心魄。

“那你打算用这笔钱做什么?”

“我买了这个。”

少女从牛仔裤的侧兜内掏出两张揉得有些发皱的音乐会门票,上面写的日期正是今天。

“这玩意儿值那么多钱?”

光是目测就能看出这两张票经过多少次转手,其价值多少令人有些质疑。

“谁知道呢?去看看吧。”

正盯着门票上的小字看的我,听到她这句像是自暴自弃的话后,拟态心脏猛地一缩。

简介没有过分夸张的话,这是场持续两日、绝大多数摇滚乐队都会参与的狂欢盛宴,参与者甚至可以直接摸到世界顶尖乐队主唱的吉他,如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稻田,她一定会期待得睡不着觉吧。

但现在走在我身边的,是将已经失去原本作用的母亲的救命钱、肆意挥霍掉的千翼。

我牵起那只无力下垂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微红的天空浮肿着,太阳像要坠落下来一样。

她反扣着我的手背,用力到指节发白。

在入口处,我们用票换了两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吊牌,有了它就能在会场随意走动。

“看起来没什么人啊。”

“再等等吧,乐队要从各个地方赶过来。比起这个,我走不动了,可以找个地方坐吗?”

明明没走几步,千翼却声称自己累了,强行拉着我在一处长椅上坐下。

“前面是第一舞台,台上的演出一旦开始是不允许停下的,必须要有乐队留在上面。这边是第二舞台,只有最负盛名的家伙们才有资格使用它。”

“总共设置了多少舞台?”

“通常是五个,不过今年有八个。”

“看来是赚了不少钱?”

“舞台又花不了多少钱,不过是摇滚的吸引力不如从前了,为了拉新人入圈,给那些毫无天赋的门外汉爽一把的机会而已。”

少女摆动着双脚,这里的长椅对她来说似乎有点高。

“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

千翼将手伸进口袋,摸索一阵后意识到那里确实空空如也,随即用力咬了下嘴唇。

见状,我松开她的手,起身向入口处走去。

“你要去哪?”

我没有回答她,没有如实相告的必要。

“原味奶油甜筒两个,其中一份加三、不,五倍的糖。”

几分钟后,我举着两份甜筒从冰淇淋车前离开,却在转身时便对上了那双深绿的瞳仁。

“Jackass(笨蛋).”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骂我?”

“以后会经常骂的。”

千翼从我手中夺过一枚甜筒,随即扯下自己的鸭舌帽攥在手里。

“等等,我好像忘了哪一份是加糖的了。”

“都尝一下不就好了?你先来。”

“喂。”

仿佛被猛禽盯着的麻雀一般,我无法说出半个不字。

无奈之下,我只好低着头,轻轻咬下甜筒的尖端。

“……”

不幸中奖的我,在五倍糖分的冲击下立即失去了言语能力,想要切断味觉神经的意识与试图屏蔽本体意识的神经差点在脑袋里打起来。

“啊,看来那一份才是呢。”

千翼一边看着我滑稽的狼狈样,一边伸出舌头在自己拿到的那份侧面深深地舔了一道。

“好淡。”

“……都已经分出来了为啥还要舔一口啊。”

我们交换了彼此手中被对方品尝过的甜筒,随后走回长椅边。

与仍在迟疑的我不同,千翼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半透明的樱色唇瓣贴在我留下的痕迹上,一动不动地保持到甜筒融化成白色的奶油,缓缓填满她的唇缝。

也许是五倍糖分的影响尚未褪去,我竟觉得自己这份甜筒尝不出什么味道,明明换做平时仅是原味的甜度就足以让我敬而远之。

“还是没有人来啊。”

“那就再等等吧。”

我安慰着千翼,与她一起在长椅上等候傍晚到来。

不时有路过的男女被她的容貌吸引,凑上前来试图与她搭话,但都因少女低着头的冷漠应对而讪讪离去。

感到厌烦的我将她的帽檐拉下,却在将手抽回时被她用力地拉住。

“怎么了?”

千翼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几乎能将人洞穿的视线盯着我的手。

我忽然发现,她交叠着与我相触的双手是那么娇小,仿佛抓不牢、也握不住任何东西一般。

“你——有想过长高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总感觉很多情况下都不会很方便。”

“是要方便做什么啦?”

千翼被我突如其来且摸不着头脑的话搞得相当混乱,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喜感。

“如果说要我变成和你一样高的大块头还是算了,但现在这个身高确实有些不够用,就算因为是我所以总有办法解决……也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

她的语速比平时要快,并且说话时没有看向我。

“至于长高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早就过了发育的年龄啦,我的年纪可比你还要大哦?”

“……是啊。”

“你怎么老是问这种问题?搞得自己像个万能许愿机一样,最后不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千翼是笑着说这句话的,我却看得出她的胸口疼痛难忍。

“千翼,我——”

“——啊啊没事啦,干嘛这么激动。”

她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站起来。

“你也有自己的难处,这我知道的,摆在面前的是电车难题,而你不过是恰好拿到了轨道控制杆而已。”

灰发少女仰起头,对着微暗的天空做了一个拉弓的动作。

“无论怎么做都有可能压到人的话,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还去征求了她们每个人的意见。”

“不这么做的话会感到不安啊。”

听到这句话后,千翼微蹙眉梢,松开了我的手,甚至连坐的位置都稍稍向外挪了挪。

“那边是做什么的?”

“堆积废弃的舞台道具,等待工作人员回收,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么?”

“可是那东西明明是新的,为什么要丢掉它?”

“你在说哪一件啊?”

我起身走到堆成小山的杂物旁,打算拿回那件物品。

“喂,别捡垃圾啊!”

“这不几乎是全新的吗?”

被我翻出来的是一把木质六弦琴,光洁油亮的表面上甚至还能闻到油漆的气味。

“品质太差啦,估计是哪个倒霉蛋上当受骗后买下的,被别人揭穿后恼羞成怒就丢掉了。”

“你能弹弹看吗?”

“……别抱太大希望,这个质量能弄响就不错了。”

在接过琴之前,千翼先钻进我刚刚拿起它的地方,蹲下来仔细摸索了一番。

“还好,拨片没有丢。”

她捡起一块用白色胶布缠住一侧的三角形骨片,像硬币一样在手中翻弄了几圈。

“看清楚,使用前要先调音。”

灰发少女拧动木柄上方的六个黑色旋钮,对乐器一无所知的我并不了解它们的用途,只能看出琴弦的松紧正随之而改变。

“可以了。”

经过反复校对后,千翼用拨片在琴弦上划了一圈,错落有致的声响随即流泻而出。

与先前在学校弹奏过的怪琴不同,这把六弦琴的音色非常清楚,正如学院的资料中所记载的那般。

千翼沉默了一会儿,将手指按在弦上,仿佛正在下定决心。

紧接着,她用自己毫无保护的手指,拨动起金属制的丝线。

而我则随即看到了,蜷坐在潮湿的洗手台前、用稚嫩的声音拼命祈祷着的幼小身影。

“好痛,都没有除刺和抛光的。”

弹奏仅仅持续了十秒,却足以令周围的人止步驻足。

千翼毫无羞怯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牵起我的手。

“这里不合适,换个地方。”

“要去哪里?”

“跟我来就是了。”

被她连拉带拽地走了相当一段距离,终于停下来时我们已经吸引了大量的视线,因拟态的权能而向来注重不引人瞩目的我,全身上下的神经因此紧绷了起来。

“喂喂,你该不会是打算上台吧?”

“是啊,反正它空着也是空着。”

我抬头看了眼台上的标识,确认是离会场中心最远的第八舞台,稍稍松了口气。

“真的没问题吗?”

“不准给我出问题。”

在我恍神的时候,千翼不知从哪借到了一面架子鼓,正指挥着工作人员把它往台上搬。

“等等,不是只有两人吗?这个鼓谁来敲?”

“我来,你负责使用它。”

千翼举起吉他向我示意。

“可是,我不懂乐器——”

“——没关系,只要拿着这个拨片,像我一样在恰当的时候弹响这三个音节就行。”

说着,她便当场为我演示了一番,随即将吉他和拨片塞进我手中。

“好吧,什么时候开始?”

“当然是现在。”

在比自己还高的鼓后坐好的千翼,从缝隙中向我递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的我随即开始拨响手中的吉他。

尽管琴声只是简单的重复,千翼却用敲击与锣声创造出了呼吸般的深浅变化,就这样完成了前奏。

而前奏结束后,灰发少女独特的嗓音穿透了喧嚣。

“次数已多到记不得——”

她的歌词和乐谱一样,非常简单,却紧凑得令听者喘不上气,狭小房间中难以忍受的气味,堆放着谷物的昏暗棚屋,在茅草房中沉浸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被带入了这一切当中。

“藏下无法治愈的病——”

天色已暗,灯光却还未打开,舞台下渐渐聚集起灰蒙蒙的身影,每双眼睛却都闪闪发亮。

副歌结束,接下来就是第二次、也是整首歌最重要的一次高潮。

“我的人生缤纷灿烂——”

唱到声调下沉的时候,千翼丢开鼓槌,从我手中夺过吉他,五指在六根弦上弹拨出绚烂如花山树海般的节奏,而我则捡起鼓槌,继续在架子鼓上敲响属于自己的三个音节。

“——注定无法成为最爱。”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这首像是被现实开口嘲笑的歌曲终告完结。

台下的人群先是静默,随即骚动起来,叫嚷着要求再来一曲。

“我没准备更多的东西,接下来还是听听别人的吧。”

千翼只是对他们挥了挥手,接着捉住我的袖口,将我向台下拖拽。

我转动手腕,试图牵起她的手,却被灵巧地躲开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这位天鹅般的少女,从内侧眼角流淌出一道晶莹的溪流,于她小巧而俊俏的鼻梁边倏地划过,却在接触到嘴唇前便已彻底风干,因此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那一刻睁得大大的双眼中,写满了令人心悸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