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回顾,欢迎下次光临。”

没什么精神的店员,用略带拖腔的营业用语将我送出了便利店。

双手各提着一个巨大的购物袋,我不由得思索,为什么看字条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要买的东西有这么多。

尽管不会感到疲惫,在回到公寓楼下时,我还是决定暂作休息,为的是让自己看上去与普通的人类并无差别。

坐到种有一棵大树的花坛前的长椅上,抹去额头上主动生成的汗水,我反复地深呼吸,仿佛真的非常累一般。

来到这座城市后已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日子,我依然无论何时都需要提醒自己:

表现得像个人类,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绝对不能让也许是身边任何一个人的天使们察觉出异样,否则是活不下去的。

也许这就是我在遇到绻目后,感受到那股莫名的悸动的原因吧。

短暂的休息后,我站起身,想着一口气回到公寓中。

忽然,我发现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位女性。

这个瞬间,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停止了流动,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这种令假死本能触发的惊恐。

我没有听到,没有看见,没有嗅出,连温度的变化和空气的流动都没有,就这样让一个活生生的女性来到了自己身前,触手可及的距离。

我立刻放开手中的袋子,向后灵巧地跃上长椅,用足尖稳稳地蹲在椅背上,与女性拉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有什么事情吗,女士?”

面前的女性,只穿着一身几乎掉光了颜色的保暖内衣,从袖口到裤管都揉的皱巴巴的,沾满尘土并遍布划痕,腹部的位置甚至开了一道大口子,隐约可以窥见肚脐。

“……”

对方没有回答,无人的当下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沉默。

我死死地盯着她,视线不敢有哪怕一秒钟的偏移。

女性有着一头栗色的长发,杂乱得就连稻草也要甘拜下风,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拜其所赐,我无法辨认她的面容,只能从唯一露在外面的,仿佛覆盖着残霜般的浅樱色薄唇推测她此刻的神情。

不过,如此小巧而精致的嘴唇,不由得让人对她其余五官的美丽程度浮想联翩。

“真是充满魅力的嘴唇,女士。经常保养吗?”

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学院的社交课上曾教过我们,用礼节性的奉承作为对话的突破口,而此时的这句话却是完全发自内心。

可女性在听到我的话之后,非但没有害羞或是充满自信地回应,反而浑身一震,嘴唇像是断了线一样开开阖阖,接着猛地张大——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大小,而是一口气裂到了耳朵根部,变成了下颌几乎要脱落一般的血盆大口。

面对此等景象,我反而没有感到惊讶或是恐惧,毕竟,故乡那些尽管性格各异,却都无比亲切地对待我,将我视同己出的人们,都是人类眼中的“异形”。

但无论如何,直到对方表明态度之前,我都不应该放松警惕。

这是生存准则中不可或缺的一条。

张开大口的女性,依然没有说话,静静地伫立在我面前,身姿仿佛一株枯木。

干瘪的手指,凸出的锁骨,凹陷的颈部,和所有悲惨故事的主人公一样,最好的形容词莫过于一声叹息。

可我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她的事情,感到困惑才是理所当然,学院中记载着各式妖怪们的典籍中也没有与她相符的存在,该怎么与她交流完全是个谜。

就在我思考着对策的时候,视野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倒转。

一瞬过后,我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面前的女性,用快到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抓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头下脚上地拎了起来。

单手抓起成年男性的力量暂且不提,如此异常的速度彻底超出了我的预想。

尚未从未知的恐惧中恢复,我又听见上方传来咔嚓一声,像是刀口碰撞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声,可以确定是金属刀刃撞击在一起的声音,近在咫尺,于我的耳畔响起。

两次声音的间隔,不过一次眨眼的时间。

本能和理性,异口同声地向我发出了警告,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来不及了。

慌乱间,我并拢双脚夹住对方的手指,伸展手臂抓住长椅,旋转全身制造出一个扭力,成功地挣开了女性的手。

仍处于上下倒转状态的我没有急于调整态势,而是凭着膂力越过椅背,攀上了后方的花坛,沿着边缘倒立行走至另一端后才翻身跳下,就这样将女性和买来的东西留在了另一边。

可就在我从花坛后探出头,向长椅处张望时,却没有看见任何身影。

不带丝毫犹豫的,我从花坛后方纵身跃出,不出所料,女性紧紧贴在我的身后。

借着跳跃的初速度,我朝着远离公寓的方向全力奔跑,就算仅能跑出人类极限的速度,我应该还是能以用之不竭的体力把她甩掉——

而在迈出三步后便轻松绕到我身前的女性,证明了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她并没有立即攻击我,而是用一种完全不符合人体动力学的步伐,紧紧跟在我身侧,随后亮出了先前金属声音的来源——一把陈旧的大剪刀。

剪刀的结构非常简单:厚重的熟铁刀刃,尖端已经严重磨损,似乎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刮擦,已经完全变成了钝状;木质的刀柄,和它的主人一样形销骨立,上面的裂纹比锋利的刀口更令人胆战心惊;几乎被铁锈堵死的接点,不过既然能发出那样的声音,说明它还是能好好工作的。

至于为什么观察的这么细致,是因为在漫长得宛如整个纪元的十几秒内,它始终悬在与我视线平齐的位置,微微张开的刀口仿佛带着嘲笑的意味。

深知这样下去只会迎来悲惨结局的我,用脚跟停住了身体,猛地旋转半周,试图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双颊一阵冰凉,紧接着清脆的咔嚓声从我的口中传出——女性用那把剪刀,将我的嘴剪成了和她相同的模样。

随着鲜血从脸上的断口流出,我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迈出的脚收了回来,我一只手按住鲜血淋漓的嘴,另一只手精准地扼住女性的颈部,将她牵到自己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由于断口非常整齐,自愈仅用了几次呼吸的时间,不再感到恐惧的我,怒火油然而生。

经过刚刚的追逐,遮住女性面部的头发被风吹散,使她的样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她有着一副生长在贵族家庭的容颜,五官带着成熟女性的温润,眼神中却透着未经人事的天真,瘦削的脸庞与突出的颧骨则简单概括了发生在她身上的苦难。

至于那张嘴,也许就是过往一切的源头。

女性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的手,和我不同她似乎是必须呼吸才能活下去,更接近人类的存在。不幸的是,单纯的力量我要比她更胜一筹,即便用上双手,我的手臂依然纹丝不动。

话虽如此,她手中还有那把剪刀。

在即将窒息之前,女性张开剪刀,直接用刀刃砍向我的手臂。看似厚重的剪刀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猩红的鲜血如同山涧般涌向手臂的末端。

在大量血液的润滑下,女性最终得以从我的禁锢中挣脱,踉跄地跌坐在地上。

也许是没有预料到伤口会流出如此大量的血液,女性一脸震惊地瘫坐着,被血水浸透的不知所措的模样看起来分外狼狈。

与她相反,我不慌不忙地按住手臂,迅速令伤口再生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我异常冷静的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对这样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耐冲击、易穿透的网状结构,面对锐利器物的切割,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想而知。即使是一张打印纸,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我的身体上制造出深可见骨的断面。

至于异常的出血量,则是魅魔们天生的保护机制,含有媚毒的血液能让意志薄弱的敌人立即丧失战斗力,强大存在的动作也会不可控制地变得迟缓,自然就拥有了一线生机。

就在我认为女性已经不会再对我造成什么威胁的时候,她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猛地从地上弹起后向我扑来。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轻松接住她,不料从那双手中传来的力量竟与刚才完全不是一个等级,这次换我被扼住了咽喉。

可是我并不需要呼吸,所有的恶魔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循环体系,魅魔要做的就只是直接从其他生物身上吸取生命能量。

被其他生物袭击颈部,只会让我感到愤怒。

我抽出双手,抓住女性的肩膀,用力挤压那干柴一般的躯体。

伴随着骨头凄厉的摩擦声,女性痛苦地吼叫着,却始终不肯放手。

不耐烦的我最终攥起了拳头,重重砸在她的侧头部。脑部的震荡让她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强大的冲击则把她远远抛出。

恶魔的法则中从来没有不能攻击女性这一条,尤其是当自身受到威胁时。

说起来,实际原因是同族的雌性恶魔一定比雄性强大,所以情况往往是相反的。

取得胜利后,我向先前把购物袋丢下的地方走去。

脑后传来怪异的风声,我缓缓回头,映入眼中的是锋利的剪刀与一张血盆大口。

电光石火之间,我踢开了剪刀,双手分别抓住了那对上下颚。

愤怒的驱动下,我快步跑起来,加速后将女性的背狠狠摔在后方的墙上。她的四肢瞬间便失去了力气,但巨口却仍然用难以置信的力量抵抗着。

我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到达了沸点。

伴随着凄惨的断裂声,我硬生生扯断了她的下巴,沉重的颌骨仅有一层皮膜还连接在头骨上,女性也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识。

双手沾满鲜血的我此刻并没有胜利的实感,反而体会到了一股强烈的屈辱。

我为何要像这样夺取他人的容身之所以求生存。

在一处无人的水池,我洗净了脏污的外套。

直接抹在皮肤上的血可以自行吸收,也算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情吧。

回到绻目的住所时,莓花已经醒了过来,但她与蜘蛛少女之间却隔着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脸上带着的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惧神色。

这也难怪,受到濒死的重伤后,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身边是一个陌生的存在,人类自然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不知道绻目有没有向莓花介绍自己,也许连络新妇的身份也一并告诉了她。这么说来,莓花还不知道我不是人类,这点倒还是希望她嘴下留情——

“——制作人,我们走。”

出乎意料的是,莓花突然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就向门外走去,眼神中有着前所未见的坚决。

“喂喂,等下,是这个人救了你,她叫——”

“——快走!”

莓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旋即明白了,这次我是无法违抗她的。

【慢走,下次再见了,淫魔。】

绻目也没有强行挽留我们的意思,露出温暖而稍显寂寞的笑容对我挥了挥手。

【我会抽时间来看你的,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聊。】

留下这句话后,我和莓花离开了公寓。

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明亮的路灯拉长了两人的身影,这时我才想起,我和莓花的手仍然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但我并没有立刻将那只手松开,因为从那小小的、柔嫩的掌心,传来了止不住的颤抖。渗出的汗水吸附于我和她的指缝之间,使彼此紧密地黏着在一起。

“今晚也要来一起住吗?”

我问出了那个往常一样的问题,语气中却没有平时的不耐烦。

“……嗯。”

片刻后,从她那里传来了小声但肯定的回答。

我习惯性地用短信通知了她的母亲,也和前几次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不过,今天她倒是没有在那个固定的时间打电话来问女儿在不在我身边。

风儿不再叹息的夜晚,少女与魔物徘徊于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