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一词，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早期的恶魔崇拜。那时人类会祭拜用植物的茎扎成的草人或是泥塑的土偶，以寻求恶魔的力量，偶像就源自他们对土偶这类象征物的称呼。

但我现在要找的大概不是这样的东西。

魅魔与其他恶魔不同，需要与人类进行大量接触，因此学院中经常能了解到现代社会的最新消息，让我们在融入人类社会时不至于露出马脚。对于现代偶像，我也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他们唤醒人类内心狂热崇拜的力量让我记忆犹新。可这些知识并不能帮助我在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足以完成工作的偶像，一时之间我陷入了为难。

无从下手的我决定先收集这座城市的相关情报。通过拟态成游客、学生、商人等各种身份，我在三天内对这座城市有了基本的了解。

相比于其他地方，这里的非人比例要高得多，但他们却并非妖怪或者恶魔，而是一个生来就要信奉宗教的种族，也就是人类口中的天使。百余万人口的城市中，生活着近万名天使。这些政教合一的生物自恃高其他所有存在一等，并根据所谓的教义将世间万物划分三六九等。对于人类而言，它们是无害的，甚至会频频受到帮助与馈赠。但对于我们而言，它们是种仅仅打个照面就会不由分说试图铲除我们的灾难。

这样看来，我似乎闯进了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死地，但实际上却因此保证了自身安全。魅魔在恶魔这一分类中是最为脆弱的，但时至今日我们依然生机勃勃，拥有其他种族望尘莫及的悠久历史。这得益于我们的生存方式——彻底融入其他种族。我的祖先曾以恐龙的样貌度过数个纪元，甚至有化身软体动物的分支。尽管后来被发现并灭绝，据说也有在天使的群落中长期生活的家族。

我们就是这样保持着非干涉的行为模式，依傍各式各样的时代霸主度过了漫长岁月，但这或许意味着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它们。

先前在大楼里见到的红发女性也是一位制作人，换言之她并非我的上司而是前辈。为了便于称呼，她向我透露了自己的姓氏是大和田，但——

“名字是没有必要的。”她如是说道。

通过她向社长说明情况后，我只要每天来事务所报到就可以领取一人份的餐费，解决了斩雨的生活问题。然而问及工作问题时，大和田却明确地表示无法指导我。

“试着前往前人未至之境吧。”她用来搪塞我的就是这样一句似乎怎么理解都可以的话。

依旧一头雾水的我，在城市中年轻女性聚集的区域徘徊了两天。我投身的这间事务所虽然占地很大，名气却不大，再加上我对自己的工作本就一知半解，完全无法讲出令人信服的话语。多数情况下我被当做骗子和搭讪者，偶尔一两位较为轻浮的女性会对我产生兴趣，但她们最终还是拒绝了这项不确定性极高的工作。在百余人中就有一名天使的情况下，我自然不能冒着风险使用能力，工作的进展完全停滞在了搜寻这个阶段。

看样子，我是必须找到一个“前人未至之境”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反其道而行之，试着在一些非女性化的地点寻找偶像候选人。足球场、健身房、武道馆乃至传统戏院和佛寺，我在这些地方兜着圈子，理所当然地只看到了一群群神色各异的男性。充分感受到这份阳刚之气后，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在情急之中选错了方向。

眼见迟迟无法迈出第一步，我开始慌不择路，将搜寻范围扩展到了这座城市的灰色地带。地下街、烟花巷、秘密的娱乐场所，动用学院里教授的知识，我如鱼得水地在这些地方出入，逐个检视有成为偶像潜质的女性。尽管大和田告诉我偶像不能只看外表选择，但我确实需要不拘小节地找到一个来解我的燃眉之急，哪怕她的内在污浊不堪，我也自有办法——魅魔可以让贞女变成荡妇，反之亦然。

又是两天过去，我依然一无所获。

事务所毕竟不是救济所，白吃了一个星期的饭，尽管社长和大和田都没有说什么，我也能感受到他们对我办事效率的不满。

可是就连这样都找不到，总不能藏在垃圾堆里面吧？路过一家地下格斗场时，我自嘲道。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后门堆放杂物的地方传来的不同于一般噪音的声音。

仿佛是受到什么吸引，也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向那堆得如小山一般的杂物走去。翻开皮开肉绽的手套和开肠破肚的沙袋，将老旧的折凳与肮脏的背心丢到一旁，我真的在里面找到了一个人，甚至是一位女性。但她显然不符合偶像的标准，过于高大的身躯，棱角分明的块状肌肉，色泽黯淡的粗糙皮肤，发质低下且乱得如同杂草一般。不仅如此，她的身体状况也非常糟糕，重要的肌肉组织上随处可见淤青和凹痕，几乎扭曲到看不出原来的形状，皮肤也布满受到巨大冲击而崩开断裂的纹路，骨骼更是产生了透过皮肤就能看先的严重变形，整个右臂僵直且向后折到了人类无法接受的角度。她似乎已经几乎没有体力了，就连痛苦的喘息也时断时续，简单来说，就是快要死了。

我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还是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我的基态身高是一百八十公分整，她竟然与我相差无几。我让她的头部靠在我的肩上，与她四目相对，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充血，分不清眼黑与眼白，另一只则不断地发颤，瞳孔放得相当大。不光是神志不清，她的骨架似乎已无法支撑她的身体，不断咔咔作响，内部像是在崩解。不用想也能明白她现在正经历着巨大的痛苦，也许是时候帮她结束这一切了。

然而，就在我下定决心终结她的生命之前，她的左手动了起来，搭在我的身上，试图攥住我。那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有着几块隆起的茧，已经没有了力气，却还是想握住什么。这个瞬间，像是什么从我的体内流过，来自这个人类的生的意志触动了我。可能是因为太年轻，我决定在没有契约的情况下，达成她的愿望。

我小心地控制着出力，用最温柔的动作将她扛到肩上，随后立即向着住所奔去。我极为谨慎地收束腰部，尽可能掌握住腿部，不让任何冲击传导至她的身上。穿越数个人类无法经过的捷径后，我仅消耗了常规交通工具半程的时间就到达了家门前。

“斩雨，开门。”就算不敲门，用轻柔的声音说话，我家的女仆也能听见，她屏蔽了除此之外的一切。

“主人，这是？”明知自己无法得到答案，斩雨还是会礼貌性地询问我。

“准备一个稳定性好的台子，在我回来之前看好这个生物。”

“是。”

眨眼的功夫，斩雨像是变魔术一样让房间中央出现了一个宽厚的台桌。我将那名女性安置在桌上，临走前握了一下她的手。

“让心脏跳动，剩下的交给我。”

扔下这句话后，我冲出房间，用数倍于刚才的速度赶路，转眼间到达了售卖医疗用品的黑市。这里的货物往往是正规医院抛弃的一次性用品，经过简单的处理后便流入市场，带有非常大的风险。但现在情况紧急，无法走常规途径的我只能来这里寻得一线生机。

在某个散发强烈腐败气息的摊位上，我挑选到了一整包的手术器具，问题在于我并没有足以支付的费用。既然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就得寻求巨额的利润，黑市就是这样的地方。两手空空的我，只能做好无法再进入这里的觉悟，强行夺取货物。

我预先做好了拟态，一个身高仅有一米出头的小男孩，身上裹着垃圾堆里捡来的各种布条。在前往有着目标商品的摊位之前，先在周围的摊位做了点手脚。随后我改变成了稍高一些的另一副外貌，并将布条一根根绑起来，给人以完全不同的印象。看准一个身材臃肿的人到达周边摊位的时机，我立刻走向目标摊位，同时悄悄将一枚石片从背后弹向他。石片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膝窝，强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掀翻，肥硕的身体就这样砸在摊位上，小小的摊位应声倒塌。而紧挨着的摊位因为我刚才做的手脚发生了连锁反应，像骨牌一般依次打翻，目标摊位的四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我趁机跳到那包手术器具旁，不顾一切地将它拎起来就跑。摊主并非愚钝之人，在我的手触及商品的时候就发现了我的偷窃行为，一边大骂一边命令旁边的壮汉追赶我。我本可以快速逃离现场，但在这满是天使的城市，即使传出有恶魔存在的谣言也会对我极为不利。因此我只能用小男孩的脚力拼命逃跑，维持住人类的身份。

这些黑市的打手自然对周边环境掌握得了如指掌，无论我如何逃窜，他们总是能发现我的逃跑路线。再这样下去，他们就会意识到我拥有着非人的体力，必须在这之前解决追兵。我一边逃一边解下身上的布条，用肉眼难辨的速度改变身体外观。打手们的脚步和喘息依然清晰可辨，这里远不是安全区域，可现在我只能冒险一试。

“哈、哈，老东西！你家伙有没看见个小鬼从这里跑过去？”

“……啊？”

“大爷问你话呢！哈、真能跑啊，哼、哈、累我半条命下去……”

“跑……啊、小孩子……跑……”

“你看到了吧！快说他往哪去了！”

“这……好、啊、嗯……”

“混账！”

打手一掌劈在面前的老人头上，将他打得旋了一圈，重重摔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没了气息。但打手仍不解气，向老人身上啐了一口浓痰，悻悻然跑开了。

确认打手们的气息到了足够远的距离后，我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扯下粘着痰的衣服，到一旁的灌木丛中找到了那包手术器具。

这实际上是个极为冒险的尝试。在非基态的状态下，我会感到些许不适，变态与基态差异越大感受越强烈，也是我只能变为人类男性的限制所在。而变化需要一个过程，如果我强行在短时间内改变外貌，不适感会变得百倍强烈，以至于神智涣散口齿不清，最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身体从外到内的崩解，迎来凄惨而无可挽回的死亡。

至少这次逃过了一劫，我变回基态，用稍慢的速度避开人群往家里赶。的确，我现在是为一个素未谋面甚至没有说上话的人类赌上性命。我无法期待从她那里得到任何回报，也无法保证今后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危险。我只是，心血来潮地想要救她，并且不会回头，不会后悔。未正式从学院毕业的我，似乎仍保留着非常恶魔化的思考与行为模式。

回到家中，我先是换上了斩雨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接着简单清洗了一下手术器具，这样就算完成了全部的术前准备。简易的台桌上，高大女性的喘息声比先前要小得多，她的生命力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必须立刻进行手术。

在我的命令下，斩雨脱光了女性身上所有的衣物，让她平整地俯卧在台桌上，并清洁了即将下刀的位置。我挑选出一柄看上去合适的手术刀，沿着高大女性的脊椎一路划开，接着撑开皮肤并用手术钉固定，以便调整内部——

“——这是？！”

看到女性的体内后，我不由得叫出了声音，这绝非我了解的人类。

她的脊椎虽然被打断成数截，但上面原本就长出了好几根分支，如同新栽的树苗一般。肋骨整个连成了一片，布满各种各样折断又愈合的痕迹。胸腔、腹腔，本应只有肌肉和脏器的地方，分布着竹林一般密密麻麻的骨锥，它们成群而又孤立着，不与常规骨架接触。本应存在于骨骼之间用于缓冲和润滑的软组织消失不见，大面积的畸形骨骼生长到了一起。

这骇人的景象，不像是会自然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我曾经见过被魔法石化的人类，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与这更为接近。

这下，我大概是要竭尽全力才有机会拯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