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彷彿無休止的噩夢終於迎來了盡頭一般。

這是一個微風吹拂的午後。應該是沒有關上窗戶的緣故,耀眼的陽光隔着眼皮刺痛着眼睛,為了躲開陽光,我下意識地側過了頭,向著相反的方向緩慢地睜開眼睛。

白色的床鋪,金屬的支架,輸液管,掛鐘,消毒水的味道,檢測心率的儀器。

床頭的桌子上既沒有擺放着花朵,也沒有看望的水果。什麼都沒有。

這並不重要。

這所醫院十分安靜。

可能是因為躺了很久的緣故,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一般。我試着感受自己的雙手,努力地試着握拳,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握緊拳頭。

在眼睛適應了房間的亮度之後,我再次側過了頭向著陽光射進來的方向看過去。試圖確認窗外的景象以便於能知道自己的所在。

然而在轉過頭之後,卻發現有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正趴在我的身旁。比起確認自身的處境,眼前的少女讓我不自覺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她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使,陽光灑在她金色的長發上,略顯稚嫩的小臉,略顯破舊的

黑色連衣裙和她的長發在微風下搖擺着。她安靜地趴在床邊,規律而緩慢地呼吸着。

着迷般地注視了片刻后,我再次看向窗外。

除了一望無際的天空以外,什麼都沒有。

長期卧床導致了我身體活動起來極其費力,我不斷地試圖扭動身子坐起來,但是都失敗了。

可能是動靜稍微有點大,身旁的女孩被吵醒了。

【·……】

她打着哈欠,揉搓着自己的眼睛,半睜開的眼睛露出了鮮紅的瞳仁。

【早上好。】

我普通地跟這個未曾見過的少女,如同路上遇見了熟人後打招呼一般。

自己的聲音莫名地低沉,不是我熟悉的聲音,也許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嗓子沙啞了吧。

在聽到我的聲音后,少女緩緩地把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用還沒有睡醒一般表情和我四目相對了幾秒鐘之後,突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猛地坐直了身體,這反應就好像一隻收到驚嚇的兔子。

【……】然後無言地,就這麼對視着。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有多久,但是根據自己身體肌肉無法正常活動的狀況,以及輸液瓶上寫着的藥劑名是專門供長久卧床不起的人準備的營養物質的名稱來看,我應該是一個昏睡了至少有一個月以上的病人。而這個少女應該是在照顧我的……護士小姐?

她似乎沒有打算率先對我說些什麼,可能是對我的突然醒來有點手足無措。在等待了一小會後,我試圖說點什麼打破這莫名的尷尬——被不認識的女孩子這麼死死地盯着看多少還是有點不好意思。

【……一般來說呢,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激動地一邊喊着醫生一邊哭泣着給我一個擁抱么?姐姐。】我軟和了自己的表情,開玩笑一般地說道。

之所以稱呼她為姐姐,是因為我還只是一個12歲的男孩,而她的身高和外貌來看應該至少有16歲。

跟我想的不一樣的是,她原本略顯開心的表情在聽到我的話后,微微地收斂了,並且抿起了嘴,彷彿鬧脾氣一般。

【姐姐!?……太過分了!這就好像是把花季的少女稱呼為大嬸一般,即便是善解人意的可可也會生氣的,哥哥!】

哥哥?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個明顯年齡在我之上少女稱呼我為“哥哥”,她一定是搞錯了什麼。

【喂喂,不要開玩笑。如你所見,我還是一個小正太而已。姐姐你要裝嫩也選錯了對象啊。】

【嗚……哈哈哈哈哈~!小正太~!哈哈哈哈……在裝嫩的應該是哥哥才對吧!嘻嘻嘻!……】

她彷彿被我的話逗樂了般地大笑了起來。

看着她的反應,我似乎逐漸地明白了什麼。

在看了看自己的癱軟在床上的手之後,手掌的大小讓我明白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毫無疑問,如果一個成年人對別人自稱正太的話的確有點噁心。

【原來如此……“如你所見”這句話確實有點好笑。】我自顧自理解了自己的狀況。

在我昏睡的時間裡,自己身體的成長了不少。

在笑夠了之後,她食指頂着自己的下巴思考了起來。

【嗚嗯……如果哥哥還記得可可的話,應該是可以認出長大了的可可才對。然而哥哥卻稱呼可可為姐姐!……這難道是電視劇中常有的失憶橋段?】

可可,是我的妹妹。這目前能夠取得的第一條有關自己的信息。

雖然這個事實讓我感到有點可惜。

如她所說,我的確沒有了記憶。

【啊!等等……】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一般,她驚呼一聲后便開始小聲地咕噥道【雖然還沒有確定失憶的程度,不過既然哥哥不記得可可了,可可對於哥哥的身份是可以隨意編造的,這也……太幸運了吧!】

【喂……我都聽到了。】

似乎由於太過於興奮,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把腦海里思考的事情說出了口。

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地自顧自點了點頭,她泛着花痴一般地對我說道。

【正式地自我介紹一下,可可的名字叫做(神薙心愛(·かんなぎここあ))是哥哥的女朋友!我們曾經是非常恩愛的情侶,而且是約定了終身的關係~!沒錯……可可要跟哥哥結婚!】

就好像小時候的孩子不懂事一般,眼前的少女,吵吵鬧鬧地要跟自己的親生哥哥結婚。這讓我感到很無語。

【別騙人了!從剛才開始不是一直喊着“哥哥”“哥哥”的嗎!而且12歲的小孩哪裡來的女朋友!】

【才……才沒有喊哥哥”哥哥“呢!……啊……】察覺到自己話語中的矛盾后,【……可惡!因為太久沒有喊哥哥“哥哥”了……無意識中……居然犯了這麼大的戰略性失誤!大失敗!】她懊悔地敲打着自己的腦袋,隨後用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向我央求道【……哥哥你可不可以再重新醒過來,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

【別說蠢話了!】

【可惜……】

她委屈地低下了頭。

【神薙……啊,不……心愛,可以告訴我……】

【可可!】本打算詢問一些問題的我被她突然地打斷了,【哥哥以前都是叫“可可”的……啊!……不對!應該是叫Honey!】

【可可。】她再次不高興地撅起了嘴。而我沒有理會她並接着問了下去【我昏睡了多久了?】

她伸出了自己手掌告訴我【5年。】

5年……雖然已經預料到了,但是聽別人告訴自己這個數字的時候依然還是難以掩飾自己的驚訝。

【這樣啊……我們的父母呢?他們今天沒有來么?】

【他們都在5年前死掉了,在那一場火災中。哥哥是那場火災的倖存者。】

【我們沒有其它的親人了么?】

【沒有了。但是父親留下了很多很多的錢,所以不需要擔心。】

【這麼說來,這5年裡你都是一個人生活着?】

【嗯……】

回答着,她默默地低下了頭。

可能我的問題終於讓她回憶起了,那些過去的時間,一個人的日子。

【……對不起。】我不由自主地道了歉。

【嗯嗯~!】她搖了搖頭,【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

【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么?】

【嗯,可可一直在哥哥的身邊。】

【謝謝你……】

【哼!】在被我道謝之後,可可彷彿不高興地撇開了臉。這似乎不是她想要聽到的。

在稍許沉默了片刻后,我再次嘗試坐起自己的身子。

她發現我試圖坐起來,便靈活地移動到了我跟前,似乎想要幫我一把,然而看着我自己成功地坐起來后便也只是跪坐在我的旁邊,略顯擔心地望着我。

在我沒有意識的5年間,都是她在照顧着我嗎。不管是寒冷的冬天,還是炎熱的夏日,日復一日,照顧着不知道何時才會醒過來的我。

對於精神還停留在12歲的我並且失去了記憶的我而言,面對細心照顧了我5年妹妹,即便很快地理解了現狀,我依然無法很快地接受眼前的事實。可能是還沒完全清醒的緣故,我到些微的恍惚,為了重新整理自己的大腦,我望向了窗外。

可能是坐起來后位置較高的緣故,透過窗口可以看到一條通向遠方的路穿過了綠色的林木,延伸到了看似小鎮的地方。這個醫院看來離市區稍稍有些遠。可能是為了病人的修養而專門挑了郊外搭建的吧。

確定完了自己的所在,我又扭過頭看向房間內。

這個房間里,在我的床旁邊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張床,並且還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書架,衣櫃以及在一旁堆積的紙箱子。醫院裡不應該是有這樣的充滿生活氣息的房間的,這樣的房間狀態可以猜測的到【這5年裡,你難道一直生活在這裡么?】

【是的。】

【學校呢?】

【可可沒有去學校。因為如果可可去學校了,醒來的時候就看不到可可了。而且可可是很聰明的,沒有必要專門跑到學校去。而且呢,這裡的生活也挺充實的,網購這種東西簡直是太方便了。嗯……沒事的時候可可就會看看書,上上網。也不會無聊。】

普通人對於昏迷不醒的病人,即便是最親的親人,在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喚醒病人的情況下,一般來說,都會選擇把病人交給醫院來照顧,自己回歸自己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過來探望。然而她卻選擇居住在這裡。

【你沒有離開過這裡?】

【嗯,嘿嘿,可可應該算是一個終極家裡蹲。】

【一直在等我醒過來么?】

【一直在等哥哥醒過來。】

沒有去上學,沒有交朋友,沒有離開過這裡。隔絕了自己與整個世界的交集,一直等待着我恢復意識。

【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因為……可可最喜歡哥哥了。】

她如是說道。

面對她的直白的感情,我竟一時語塞了,我知道這不是用開開玩笑的語氣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5年的時間對於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太過於漫長,而她的時間,在我昏睡的那一刻開始就再也沒有流動過,在這個房間里,她選擇把自己冰封起來,與世隔絕,在不知何時才能清醒的我的身旁,無休止地等待着。

諷刺的是,對於眼前的少女,我沒有一點印象,即便被告知我是她的哥哥,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她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對於她的付出,我依然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去回應。

我無法感受到一般兄妹之間的親近感,也無法明白她對我的感情為什麼會如此病態般的強烈。然而我卻能體會到她的此時此刻的心境。

我略感愧疚地看着她。

【抱歉,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你了。】

【嗯。可可知道。】

【不會感到失望么?】

她搖了搖頭,【沒有的,哥哥已經醒了過來,這已經是給可可最大的禮物了,哥哥以後再慢慢地想起可可就好了……】

【對不起……這五年,一定很寂寞吧……】

【才沒有!】幾乎是在我話音剛落的瞬間,她反射一般地說道。

雖然失去了記憶,然而我的腦袋還沒有完全壞掉。

她的雙手緊緊地抓着床單,眼睛直視着我的眼睛,這些舉動明顯是在拚命忍耐着什麼時候的表現。以及同時也意味着謊言。

【沒有的……】她的聲音逐漸變得有些顫抖【可可……可可一點也不寂寞……】

不自信地,她重複着,就像害怕我沒有理解這淺顯易懂的話語的含義一般。

【已經……不用再強忍着了。雖然我的時間停留在了12歲,但是你如果是我的妹妹,應該明白我跟普通人不太一樣吧。不用再照顧我的感受了。如果你想讓我相信我是你的哥哥,就讓我履行身為哥哥的職責吧。】

【哥哥還是跟5年前一樣呢,完全不像一個小孩子……或者說是更像一個自大的小鬼……總是讓可可這麼困擾……】

【這麼長時間,辛苦你了。】

這一句話,像是壓垮提防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終於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大顆的淚珠從她光滑的臉頰兩側滾落。她就好像還是害怕我看見自己的眼淚一般,拚命地用手背去不停地擦拭着。

看到了這一幕,股窒息般的苦悶堵住了我的胸口,嘴裡的味覺彷彿失靈了一般,就連唾液也是苦澀的味道。這應該是還遺留在我的被屏蔽了一般的腦海深處的某些與記憶相連的本能,沒有辦法抗拒的命令。原本理智大腦卻不知為何地告訴我此時此刻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去抱緊她,去保護她。

我並不能很好地理解,這到底是愛還是憐憫。亦或者是愧疚。

可笑的是,自己的身體卻不爭氣的使不上任何力氣。目前的我連給她一個擁抱都做不到,如此的無能。

我能做的極限就是伸手去摸摸她的頭。費盡了幾乎所有的力氣,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了她柔軟的金髮。

在快要觸碰到她的一瞬間,反而是她打開了我的手,撲到了我的身上,抱緊了我。

【啊~!嗚啊啊……!嗚嗚……】像個孩子一樣,她放聲大哭了起來,【……笨蛋哥哥!……可可還以為哥哥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可可一直都……一直都好害怕……一個人真的……好可怕……臭哥哥!……都是你的錯!去死!】

【嗯……被美少女這麼抱着,過不了多久就會幸福地死去吧。】

【不……不能死。對不起,哥哥!……對不起……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似乎已經沒有在思考了。對話已經失去了正常的邏輯。

她放下了一直以來的擔憂,放下了重重的包袱,在這一刻,她僅僅是作為年幼的妹妹,在向自己最喜歡的哥哥撒嬌,向著自己唯一剩下的親人哭訴。她認真地傾倒着自己早就滿載的感情。

【哥哥讓可可等太久了!你看……可可都長這麼大了……都已經變成一個老太婆了!】

【要是世界上的老太婆都長成你這麼可愛就好了。】

【……笨蛋哥哥!】

【對不起啊,讓你久等了。這次稍微有些賴床了,請原諒我吧。】

【……不能原諒!】她把臉完全埋在了我的胸口,不肯讓我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面對她的任性,我耐心地詢問道【那麼,善解人意的可可大人,能否告訴我用什麼才能換回你的笑容呢?】

無視我玩笑一般的語氣。她認真地懇求着【……答應可可……請不要再留下可可一個人。】

她抱的更緊了,彷彿再也不願意放開,彷彿想要把這5年的空白用這一次的擁抱來填滿一樣。

【嗯,約定好了。我會永遠被陪在你身邊的。】

對於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並且沉睡了5年的我來說,我接下來要做什麼,我生活下去的目標和意義是什麼,這本來應該是留給我的一個難題。

然而她,這個身材嬌小,金髮紅眼,笑起來如同傳說中美艷的吸血鬼一般的女孩子,用從她的身體傳遞而來的溫暖給我了一個答案。

也許是像是雛鳥在破殼而出後會一直跟隨它第一眼見到的生物一般。

也許是被遺忘的記憶深處殘留的根系依然在拉扯着我的意識一般。

也許是被她的努力和付出而感動,把她視作救命的恩人想要報恩一般。

也許是,或許是單純地,因為她的可愛而深深地愛上了她一般。

我此時此刻,暗暗地立下誓言。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我從今以後的生命,都屬於你。”

這是擁有詭異的成熟和洞察力的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不知道的12歲男孩在沉睡了5年醒來以後做出的一生的決定。

這種行為極度的異常,超越了常理和邏輯的框架。即便在一瞬間給了自己如此多的解釋,男孩卻依然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也許……這對兄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