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浮士德便離開了我和天書,獨自行動。

不可否認……他宣稱會幫助我實現願望,恐怕並非虛言。浮士德切切實實地給出了值得推敲的建議,然而……我卻沒有辦法簡單地下定決心。

無可奈何的,畢竟他所訴說的“方法”,對於我而言……實在是太過沉重。

罷了,眼下還是不要過分鑽牛角尖。

人越在被逼至極限的時候,越是容易作出最為草率而荒唐的判斷。我要避免被一時衝動給沖昏頭腦。

現在,我需要一些時間。至少,當務之急是填飽肚子,讓身體暖和起來。在舒適的被窩裡好好睡上一覺之後,再冷靜地分析現狀、整理思緒,並作出計劃。

畢竟,天書神奇的力量即便能夠治療我的傷痛,卻也無法驅走飢腸轆轆。

回想起來,自傍晚到如今,我根本滴水未進,初春的連綿細雨更是讓環境潮濕陰冷,如此饑寒交迫之下,我還幾次三番遊走於生死邊緣,身體也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原本就算不上強韌的神經,此時處於隨時都可能崩斷的邊緣。

不僅如此,“讀魂器”也需要時間進行充電,沒有它的幫助,我在怪物橫行的世界之中,根本就寸步難行。

好在,正如浮士德所言,魔都廣闊的地下設施,似乎還不會受到怪物的侵襲,理由是“血月”的光輝無法籠罩這裡,暫時還算得上安全領域,雖然個中原理我不得而知。

我和天書二人沿着地鐵線路行走了幾站,來到了原本理應繁華似錦,此刻卻空無一人的“地下美食街”。

不過,就算沒有顧客光顧,餐館卻依舊照常運營。理所當然的,畢竟飲食行業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迎來了全自動化的時代。從原材料的采配、料理的製作、直至餐后清潔,全部都由高效率的電子流水線來統籌完成。

所以,即便天降災禍,只要依賴於店家的庫存,相信短時間內,我們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總之,先找點東西吃吧……少姜,哦不……天書小姐——”

“毋需改口,稱我為少姜亦可,名諱只是代號,您毋需太過拘謹。”

大概是為了體諒我的習慣,也可能是一路上被我屢屢叫錯感到不厭其煩。天書……少姜她如是說道。

雖說心中有些過意不去,但我還是遵從了她的建議,因為這樣稱呼,至少能讓我有一種和摯愛之人並肩同行的感覺,多少能夠使得內心輕鬆一些。

“好吧,少姜。你想吃些什麼呢?”

“此處,便可。”

少姜立刻便給予了回應,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止步在了一間招牌名為【龍宮府小龍蝦館】的店門前,這讓我不禁回想起在少姜的病榻邊所立下的承諾。

——沒想到願望這麼快就實現了啊。

但我心知肚明,眼前的“少姜”並不是承諾的對象。且災難當頭,也實在是很難讓心情變得愉快。

來到了空蕩蕩的店內,少姜跟隨我一同並肩坐到了環形餐桌旁,她默默地觀察我操作點餐終端的手指,眼神中似乎透露出一些雀躍和期待。

據說曾經,食材都有“時令”的說法,不同的季節只能買到當季的食物,不過隨着文明的進步,現在的養殖種植技術早已突破了氣候的瓶頸,一年四季都能隨意品嘗到自己想吃的新鮮食品。

就好像眼前,沒過幾分鐘,滿滿一大盆冒着鮮香熱氣的“招牌麻辣小龍蝦”,便被傳送履帶穩穩噹噹地帶到了我們的餐桌上。

瀰漫的辣香撲鼻而來,小龍蝦被燜煮到紅彤彤的甲殼表面,都被均勻地淋上了濃稠油亮的醬汁,光看那色澤就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喔……這實在是太棒了!

我隨意伸手,抓過一隻,將蝦頭掰落,吮吸蝦腦之中被醬汁浸透的蝦黃,一股濃郁又帶着刺激的美味湧向味蕊,鮮美的味道彷彿正向我體內的細胞注入活力。

“…………”

可就在我即將大快朵頤之時,少姜卻在我的視角邊緣紋絲不動,她漠然地注視着手裡抓起的完整龍蝦,一副不知該如何下手的困惑模樣。

“難道說……不知道該怎麼吃嗎?”

少姜微微點頭,用那雙纖嫩的小手提起兩側蝦鉗,像讓它跳舞似的輕輕抖動幾下,向我問道——

“此物,過於堅硬。又到處長滿銳刺,究竟,該如何下口?”

對此,我不禁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接過了少姜手中的小龍蝦——

“我來教你,不難,看……就像這樣。”

在少姜認真的凝視之下,我仔細為她演示起小龍蝦的正確吃法。

先是輕輕扭轉蝦腦,將其擰落;再從中腹剝開蝦殼,將蝦身到蝦尾的大塊蝦肉取出,找到蝦線后抽落;接着把蝦肉沾上盆中醬汁,送入口中細細咀嚼。最後,我使勁誇張地吮吸手指,將沾染的殘醬吮入,神清氣爽地大呼美味。

隨後,少姜也模仿起我的步驟,她掰落了蝦腦,可卻立刻在剝開蝦殼的環節陷入苦戰。

“不用焦躁,仔細尋找的話,就可以找到殼間的縫隙。”

就在說話的當口,我又駕輕就熟地剝開一枚,將蝦肉取出沾上醬汁,遞到了少姜的嘴邊。

少姜微微探出頭來,好似一隻被餵食的幼貓一般,先伸出粉紅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輕觸蝦肉。她的瞳色中立刻顯露出好似驚奇、又似欣喜的神采,再一口將蝦肉含入,用手指掩住嘴唇秀氣地咀嚼一番,咽下肚去。

“如何?…………誒?”

然而,少姜並未立刻回應我的問題,而是冷不防地抓住我遞上蝦肉的手指,毫不遲疑地將其吮入小嘴。她用溫軟的細舌繞着指尖遊走,伴隨着難以形容的細癢將醬汁吮得乾乾淨淨。

“等,等等——!!”

這一舉動,讓我瞬間方寸大亂。

“嗯,甚是美味。”

直到這時,她誠實的回應才讓我理解了這麼做的意圖。恐怕……少姜只是純粹耿直地將我一連串的行為,包括吮吸手指大加讚揚在內的“全部步驟”,都誤以為是食用小龍蝦的“必要之舉”了吧。

“我已抓住些許要領,且細看我做的是否準確,讓我回禮為您剝取一隻。”

沒等我指尖的觸感散盡,少姜順理成章地一挪位,自然而然地坐到我的大腿上。正如自己宣言的一樣,讓我能在極近距離觀察仔細。

少姜的手勢略顯笨拙,卻專心致志,雖耗費了些時間,最後還是成功取出了漂亮的整段蝦肉,並學我剛才那般,沾染醬料后遞到我的嘴旁。

“請您享用。”

眼見少姜的纖纖玉指捏着蝦肉靠近過來,我不禁“咕嚕”地吞了吞唾沫,在她的催促之下,才下定決心將嘴迎上前去。

為了不讓嘴唇觸及少姜那因沾染醬汁而變得油亮的指尖,我極其小心地張開嘴,本想輕輕抿住蝦肉,卻不料少姜竟向前伸出手指,將蝦肉連同指尖一起塞入了我的口中。

刺激的辛辣和手指略顯冰冷的溫度,一同在我的舌尖擴散開來,瞬間便奪走了我的神志,讓我呆若木雞。

少姜拔回指尖,並用它溫柔地抹去我唇邊沾染的醬料,並不假思索地含入自己的口中將之全部舔盡,她輕歪腦袋向我發問——

“您可覺得美味?”

“啊……嗯!美味……好吃……”

“如此甚好,且待我再為您剝取一隻。”

聽到我的贊同,少姜的臉頰染上少許殷紅,嘴角綻起難以察覺、卻足以攝人心魄的笑意。

“不,不不不不!不對吧!既然學會了,就好好剝給自己吃啊!不然的話,豈不是變成我一個人獨享美食了?”

“您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少姜的一份,請由您來剝取,如此互助,可否?”

“啊……嗯……這麼一來,好像就沒問題了……”

當然不是沒問題,完全的多此一舉。

但面對這般情形,又試問誰能將之拒絕?少姜天真的訴求,蘊藏着足以將理智摧毀的力量。讓我只感覺自己的腦髓,都像是被蜜糖腐蝕,幾乎融化一般。

接下來的用餐時光,我和少姜二人,便一直黏膩在一塊兒,重複着剝取、並互相餵食的舉動,完全不顧期間會不慎吮食到彼此的津澤,直到將整盤龍蝦食盡的一刻。

……

…………

………………

“呼啊……糟糕……太糟糕了……我到底在做些什麼啊……”

身體浸泡在微燙的池水之中,回想起方才用餐的光景,我不由發出自我厭惡似的哀嘆。

我心知肚明,不該將“少姜”和“天書”混同對待,雖說她們共用一具身軀,但絕非相同的靈魂。

何況,和少姜比起來,天書的秉性要更加直率而單純。她的不諳世事已經達到了非人的境界,就好似一片無人踏足的新雪原野,也彷彿是一張純白無瑕的宣紙畫卷。

正因為純潔,也意味着會被輕易染上各種色彩。我,理應自重。

可儘管如此,我實在是無法將其看做“單單的道具”。

明明只是極為短暫的相處,她卻每每綻放出奪目光彩,讓我不知該如何面對。

我無法否認,越是與之相處,我的決心就愈發動搖。

此刻,我正身處於美食街盡頭的一間溫泉旅館。就和其他的店鋪一樣,沒有任何的顧客。偌大的浴場正被我包場獨享。

可就在我放鬆身心,希望能夠藉此來整理亂作一團的思緒之時,浴場入口的自動門悄然敞開。

隔着霧氣,無法看清來人的面容,但那玲瓏有致的身形剪影,卻立刻暴露了她的身份。實際上,此時能夠踏入這兒的,也只有少姜一人罷了。

“喂等等!少姜——!你走錯門了!!”

我一邊叫喊着阻止她靠近,一邊慌忙地搶過池邊的浴巾裹向腰間。遺憾的是,少姜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她破開水汽的迷霧,徑直走到了池水的邊沿。

幸運(?)的是,出現在我面前的少姜並非一絲不掛,而是嚴實包裹着店裡為女性顧客準備的大塊浴巾。恐怕,這兒原本就是給家族親友共用的設施吧。

但即便如此,她暴露在外的頸臂足脛,依然向我誇耀着其不可方物的聖潔暈彩。

“我初次來訪,經驗欠乏,不知該如何入浴……還望教導。”

“誒?只,只是簡單進入池水,泡上一陣……然後再和往常一樣清洗身體就——”

“普通?往常一樣?是指……?”

“難不成……少姜你,沒有入浴的經驗?”

——哈哈……這當然不可能……

就在我心中打消這個荒唐念頭的時候,少姜卻出乎意料地微微頷首。

這讓我急忙詫異地重新打量她的身軀,可無論怎麼觀察,從臉頰到腳尖,每一寸可見的肌膚,都是白凈到一塵不染。難道是,在成為“少姜”之前的天書,從來都不……

“平日里,縱使毫無自覺,天書之魂炎也時常裹於周身,其既可治癒傷痛,亦能燃盡凡間污塵。故我無需入浴,也從未嘗試……”

也就是說,無論是“少姜”還是“天書”,這股力量都會幫助她維持身體的潔凈。這讓我不禁感慨,還真就如古時神話中的天女一般。

“既,既然如此的話……你也不必勉強,先去卧室休息也——”

“不,請讓我伴您左右,這是……約定。伴您享用美餐,再伴您體驗療養溫泉……”

少姜以她一如既往的清靈嗓音回絕了我的建議,她的神色依然淡泊如故,可眼神之中卻醞釀著不容退讓的氣勢。

“約定……果然……這麼說來,你難道……”

看來,選擇小龍蝦館那時起,少姜就是刻意為之。她記得我在病榻邊上締結的約定。

這讓我不禁抱着一絲淡淡的期待,希望眼前的她,與我魂牽夢繞的少女便是同一人物,可是,她卻又極其輕易地打碎了我的美夢——

“雖然,我並非彼時的‘少姜’,但約定,必將恪守。”

“哈哈……是這樣啊……”

“嗯。”

說完,少姜伸出腳尖,在試探了幾次水溫之後,踏入了池中。池水很深,幾乎漫到肩頭,她緩緩撥開熱燙的池水,向著我的身側移來。

——如果只是一同泡在池水裡,應該……沒問題,畢竟還有浴巾遮擋……露出度甚至不如海邊泳衣,很健全,嗯……沒錯……

——哎……

這時,慶幸和惋惜之情互相交織,讓我有些難以釋然。

可是,還沒等我將一口氣嘆盡,少姜竟淌到了我的正前方,極為理所當然地向我懷裡靠坐了下來。

“少姜!?”

“請容我,為您繼續療傷。”

“不,不必了啊!我的傷勢早就已經——”

“誠然,皮外之傷已然褪去,但……靈魂之傷,遠未痊癒。”

“靈魂?哈哈……你是說心理養護嗎?不,不礙事的啦,我這個人粗神經。”

“請勿逞強,由我所見,您的魂魄之光閃爍難安,想必一定十分勞累,天書之靈氣乃天地初源之精華,定能助您修復魂魄。此外……”

“還有什麼?”

“此外,時隔兩年之久,今日得以重見天日……我似乎,也比自己料想之中……更加貪戀與他人相伴的溫度,儘管可能強人所難……但可能的話,還請,望您成全。”

倚在懷中的少姜一邊用摻雜着不安的口吻發出祈求,一邊微微向後扭過頭來,自下向上挑起她那彷彿能沁出水般的俏瞳,向我投來楚楚可憐的視線。

由於原本那柔順的長發此刻被盤於頭頂,我只需稍稍低頭,便可將她從後頸至肩的嫵媚線條盡收眼底。被清瘦體格凸顯而出的鎖骨輪廓、以及在濕巾底下悄然孕育的羞澀隆起,無一不在訴說著何謂脫俗的艷麗。

她的每一處,都好似巧奪天工的藝術瑰寶,美麗得令人窒息……而我,也根本無法拒絕,試問又有誰能夠拒絕如此惹人憐愛的祈願?

少姜的一言一詞,一舉一動,都甘甜得彷彿能讓我骨髓化開,眼前的這副纖弱而單薄的香軀,也只叫人想要緊緊擁裹,守護一生。

“好吧……那麼,就一起……”

最後,我只好這般應允,同時,儘可能地敞開胸懷,任她倚靠。而雙臂的手肘則紳士地靠在池邊,極力避免與她過多碰觸。

“……好美的景緻。”

在我懷中坐穩,少姜仰起頭來,一邊讓盤起的秀髮搔弄我的咽喉,一邊眺望遍布星光的廣闊天幕,併發出輕輕的讚歎。

這兒是位於地底的旅店,自然不可能映照出真正的璀璨銀河。所以,少姜所讚歎的,也只是全息投影的熒幕,就和早先布置在病房中的景色並無二致。

可在我的記憶之中,我所熟識的“少姜”,比起人工造物,她更偏好自然景物。無論是花卉,鳥獸,還是風雨星塵……

據本人所言,自然萬物皆是天地對世人的惠澤,亦是神靈施以的恩寵,無論文明如何發展,人們都理應對自然懷有敬意,感受其純粹之美。

所以,此時少姜對虛假星空的讚美,讓我不禁感到疑惑。

“這些,都只是電子投影,人工的贗品罷了……你也覺得美麗嗎?”

“是的。您或許記得,此前的‘少姜’偏愛自然之物,而我,卻更鐘愛於人手描繪之畫卷。”

“這又是為何?”

“出自人手之物,必然蘊含著人子的感動。詩詞、繪畫、歌賦、書法……人們將無數感慨融入意境,將作品孕育而生,並讓其世代流傳……千百年後,作者早已化為塵土,魂魄亦飛歸九天,但唯獨創作時賦予的感動,依然藏於書卷之中……傳於後世,生生不息。”

話到此處,少姜停頓片刻,她將雙手相疊,輕按於胸前。緊接着,下半句話的神情語調並無變化,但用詞,卻讓我能讀出幾分落寞——

“我,天書……亦是出自人手之物。和‘少姜’不同,欠乏對自然的感動,難以將其記述傳承。故此般迥異之念,或許只是源於我對詩畫歌賦(同類)之憐憫,亦是對此身殘缺的抱憾吧……”

這番話語,聽似是對“天書”和“少姜”審美偏好的詮釋,但我卻無法點頭認同。

“不,不應該是欠缺感動……在我看來,你已經和凡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

“難道不是嗎?先是貪戀人肌的溫暖……再是感慨詩詞書畫的意境,現在又對自身欠缺有所抱憾……你的這些話,聽起來,就好像是在‘羨慕’少姜一般。”

“羨慕……啊…………………………我…………………………”

怎料,我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話語,卻讓少姜陷入了漫長的沉默。透過胸口,我甚至能夠覺察到她的身軀微微發顫。

——糟糕!難道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我不禁有些慌張,急忙絞盡腦汁地尋找適當的言辭,試圖圓場。

“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那個……你作為女孩子,已經足夠多愁善感了啦!不用太在意和‘少姜’的差別!”

“既然,沒有差距。那麼……您,也會向對‘少姜’那般,對我萌生愛戀之意嗎?”

“……誒?誒誒誒!?”

完全超出我想象的疑問,讓我一下子陷入了驚慌之中,險些從池水之中一躍而起。

——她剛才問了什麼?我對少姜的愛戀??這,居然被察覺到了嗎??

要知道,直至昨日,少姜都從未對我的戀情有絲毫察覺的跡象。我本能的以為,天書也應該和少姜一樣。

不過細想一下,我對少姜的戀慕,除了本人之外,在旁人看來幾乎人盡皆知,畢竟就連那遲鈍至極的少昊都已經察覺的程度。

可……這讓我如何作答?

假若換作是幾個小時之前,我恐怕會毫不遲疑地宣誓自己對少姜一心一意吧。可現在,自從被天書救下性命的那一刻以來,她的存在已經在我心中烙下了太過鮮明的印象。

不可否認,只是這短短的相處,我似乎已經對這形似少姜,卻又不盡相同的少女,產生了幾乎“痴迷”的情愫。

但……這難道不是少姜的容貌、聲音、氣味所造成的影響嗎?不對……應該說……難道不是我內心深處,依然將她們當做是同一人物而造成的錯覺嗎?

那假若,這不是錯覺呢?

——如此一來,我的願望,浮士德的建議,真的有必要……

“抱歉……果然,我並非‘少姜’,‘少姜’不會這般讓您為難,還請忘卻這無謂之語吧。”

就在我糾結不知如何作答的時候,少姜的主動退讓,才終於拯救了我陷入迷宮的思緒。而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禁為自己的優柔寡斷深感厭惡。

儘管,這一番交談讓氣氛變得尷尬,但少姜也分毫沒有離開我的意思,反倒是側過身來,讓自己倚得更加緊密。直到我們二人將肌膚都泡得紅透,頭腦也略微暈沉,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池水。

本以為,無需清洗的少姜便會就此離去,可她卻依然跟隨在我身旁,認真安靜地、卻又饒有興緻地注視着我用沾染浴液的毛巾,清洗自己的過程。

她的視線讓我有些不太自在,但卻一點都不厭惡。畢竟,被心愛之人如此關注,比起羞澀,欣喜之情更甚一層。

就在我將毛巾扯開,繞道背後上下拉蹭的時候,少姜開口了。

“身後,是否不便?還請安坐此處,待我來為您清洗如何?”

“……嗯,哦……拜託了。”

這一次,我甚至都沒有湧現拒絕的念頭。

一來,長時間的浸泡熱水,讓我的腦子已經昏昏沉沉,欠缺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二來,好吧……身為男人,又有誰不在心底某處,暗暗地期待着如此場景呢?

少姜接過毛巾,繞往我的身後。下一秒,能夠清晰感受到,被纖細手指隔着毛巾按壓的觸感。

“這般,如何?”

“嗯……如果能再用勁一些就更好了——”

說實話,少姜的力氣過於輕微,導致只有些許細癢,這樣根本無法清洗徹底。

“知曉了。”

“……——!??!?”

於是,從我背後傳來的觸覺,從此開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絕不僅僅是力道和幅度變劇烈了一些,而是更為不妙的……應該說非常不妙的觸感。

即使不用回頭,我也大概能猜到少姜此時的舉動。她大概是想彌補力道的輕微,試圖將全部的體重壓靠過來。

原本,這並非什麼難事,也是司空見慣的做法。但少姜手法生疏,毫無經驗,導致控制不住幅度,使整個上軀都偶爾會貼到我的背脊上。

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即使隔着布巾,也正極力主張存在的嬌小之物……時不時在背面上輕輕刮蹭的觸感。不僅如此,耳垂和頸邊還有一股股輕癢的熱息傳來,伴隨着細若蚊音的呻吟。

這撩人心扉的立體攻勢實在過於刺激,終於讓我的腦袋發燙到幾乎冒煙,再也按耐不住,猛地站起身來,試圖與她拉開距離。

“吖啊——!”

可這突如其來的避讓,卻奪走了身後少姜的立足支點,使她喪失平衡,向前傾倒。

見狀,我手忙腳亂地想要攙扶,卻不料腳跟一滑,便拽着少姜一同向後仰翻而去。

一陣天旋地轉,從臀骨傳來火辣辣的悶痛,後腦也嗡嗡作響。我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便匆忙掃視周身,直到確認了少姜平安無事地撲倒在我懷中,沒有傷及分毫,我才鬆了口氣。

心驚肉跳……

從各種意義上,都讓我的心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此時正鼓聲大作地向我發出抗議。

而少姜卻沒有起身,她將耳朵貼在我的胸口,然後不知出於何意的……露出些許滿足的笑意。

沉浸於蒸騰的熱氣之中,她細細聆聽着我的心率,將目光繼續投以周圍熒屏中描繪的銀河星幕,用只有我能聽見的細柔聲音低喃道——

“看來,您似乎……也為這人造之物的美,而沉醉感動了嗎……?”

我不知少姜此時口中的“人造之物”究竟是指周圍映照的星河,還是她自身。但無論是哪一邊,我的答案都顯而易見。

“啊啊……確實,叫人如痴如醉的美麗啊……”

“是的,現在想來……早在兩年前,置身於‘四神學院’書庫之中,我終日作畫描詞之時……便已被人子所創之物所感動。即使並非琴棋書畫……文明的軌跡也處處閃耀着奪目的光輝,哪怕一磚一瓦之中,都蘊藏着叫我驚艷的感動……”

少姜的言語之中,有着我所陌生的詞彙,但是這並不影響我理解其中的含義。

接着,非常唐突的,少姜……不,“天書”向我訴說起自身的願望。這大概是我頭一次,從“天書”口中,聽到她屬於自身……真正的願望——

“所以,天書願以‘神格’之力,守護這文明的延續,讓每一份感動,都能傳遞於後世,源遠流長……”

何等偉大廣闊的夢想,如此嬌小的身軀,竟試圖肩負着文明的重量。

而相較之下。

我的願望卻這般的渺小而自私——即使文明毀滅,我也只想和自己所愛之人,相守至最後一刻。

……

…………

………………

在盡情享受了溫泉,洗去身上的污穢之後,我和少姜便分別入住到了旅館相鄰的客房之中。

如今,極寒已被驅趕,本以為,自己也應該能從末日的絕望中取回一些心理的餘裕……但事實上,並非這般順利。

我輾轉難眠。

儘管身體和精神都疲勞萬分,但我依然久久難以入眠。

越是思考,思緒就越是攪成一團。

恐懼、孤獨、不安。

負面情緒的漩渦,在腦海中盤旋。

世界,正籠罩在我所無法理解的巨大黑暗之中,走向滅亡。而我,卻是這般弱小、無知、又愚不可及。

——從今往後,究竟如何是好。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多少次詢問這個問題。

答案一開始以為非常明了——讓少姜恢復原狀,相思相守。

可之後呢?我們倆人又該逃往何方?魔都之外的世界,當真已經滅亡的話,我們豈不是無處可去?

找不到答案,引以為傲的頭腦和積累的知識,在此時派不上半點用場。神賜的“靈感”也沒有在此刻給我任何的啟發。

假若天書的力量能夠為我所用,那麼或許還能在怪物橫行的世界中,找到一處生存的夾縫。但如此一來,浮士德的建議就……

回想起分別之前,我和浮士德的對話——

===========

【呵,既然如此的話,就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哈啊?你有什麼打算?】

【非常簡單,想要讓少姜恢復原狀,那麼,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凍結”天書的機能。畢竟這並非疾病,只是少姜的靈魂無法承載天書的覺醒。】

【凍結……天書?這……能做到?】

【只要有必要的設備,就不在話下。就在眼下,能夠實施“凍結”的裝置,除了明珠塔的工坊之外,就只有匯南郊外的一處設施……明珠塔現已化作戰場,自動交通也幾乎癱瘓,現在只能設法步行去往那裡。如何?】

【我…………】

============

就結論而言,我在那之後,暫且贊同了浮士德的建議。

他此刻正從地面上移動,朝着設於市郊的備用設施進發。而我本打算在休養片刻之後,戴上充電完成的“讀魂器”,利用天書的力量破除障礙趕往那裡。

可回想起我和浮士德交談時,少姜就在一旁,她聽聞了我們之間的所有對話。

現在的我可以斷言,“天書”絕非沒有感情的道具,她理應理解我究竟有何打算。

說得直白一些,我打算為了救回少姜,而選擇“殺死”天書。

儘管這樣,天書卻沒有露出半點埋怨之情,不僅如此,一想起方才與之相處的種種……

而與此同時,與少姜相處的兩年記憶,也一同浮上心頭……

我必須做出選擇。

為了滿足自私——“殺死”天書。

為了苟延殘喘——“拋棄”少姜。

無論選擇哪一種,猛烈的罪惡感都幾乎能將我壓垮。

“該死!究竟……究竟該怎麼做才對啊——!!”

彷彿心臟被揪緊一般的痛楚,讓我不由自主發出哀嚎,將臉深深埋入了漆黑的被窩之中。

此時,連我自己都被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慟哭嚇了一跳。還裝模作樣地說出什麼“與摯愛相守一世”的鬼話,到頭來,我竟是這般的脆弱。

而就在這時——

“聽聞您的哭聲,這是無法入睡嗎?”

少姜的聲音,從床畔響起……她為何會突然來到這裡?

我不知道……亦沒有理會她,只是繼續將自己藏在被窩之中。身為一個男人,我不想被她看到痛哭流涕的凄慘模樣。

但與之相對的,我也不希望她離我而去。有她陪伴在身邊,總覺得就能夠好受一些。即使……我即將選擇拋棄她的道路。

真的是——何等任性,何等擅作主張,又何等自私透頂的男人啊。

隨着輕輕摩擦動靜,少姜輕而易舉地撬開了我賴以隱藏的外殼,悄然鑽入被中,來到我的身旁。

能感受到,黑暗之中被她握緊的手心裡,正傳來令人舒心的絲絲涼意。

“請勿擔憂恐懼,我……天書,將守護您的周全,直至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可是,這一句聽似溫柔的慰藉,亦是摯友少昊曾掛於嘴邊的承諾,此刻,卻成為了引爆我情緒的火苗。

“唔!為什麼——!!如果是少昊給你的任務!大可不必——!!我不是你的主人!!與你相識也不過半日!!我甚至是盤算着如何殺死你的卑鄙男人——!!你可以走,可以去救少昊!可以和他一同去挽救文明——!!不用憐憫我這種人……要走的話……就走吧……!”

連我自己都沒有料到,我居然會發出這種卑劣的話語。但語出之時,我的手心卻瑟瑟發抖,根本不願意放開少姜。

真是太窩囊了,實在是無藥可救……

但她接下來的話語……卻對如此無可救藥的我,施以了救贖。

“絕非如此……我伴於您的身邊,雖是少君之願,卻絕不僅限於此……我有我的考量,我的決意,既非命令,也非憐憫……這是‘少姜’的願望,亦是‘天書’的報恩。”

“報恩……?”

“沒錯,您或許並不自知……但是您,已然助天書達成了千年的夙願……為了報答這份恩情,無論您如何使用天書,我都不會有半絲怨言。”

“這究竟是為何——”

沒等我刨根問底,少姜便將我的手掌托起,貼於自己的胸前。

這番舉動來的太過突兀,以至於我都來不及驚慌失措——

“您感受得到嗎……?我的這份悸動,這份欣喜……這便是我追尋千年,直至今日,才終於得償所願之物……為了報答千年的恩情,區區身軀,區區魂魄,天書自當欣然奉上……請您遵從本願,斷不必為我憂心。”

怎料,從手心傳來的心跳和溫度,竟是那般炙熱和激烈,簡直就與我如出一轍,和少姜那淡然靜雅的口吻形成鮮明的對照。

語罷,她向我獻上了懷擁,她的脈率與我重合,讓我感覺彷彿回歸母胎一般的安寧……這才終於,讓我陷入了夢鄉。

我的內心,亦在此時,作出了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