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還是擁有救贖的。

即使是這片萬年如一日的星空,也是從遙遠彼方傳達而至的光芒。

她在這永恆的牢籠中。終於連時間的流逝也變得毫無意義。

歷經了多少路途與磨難。才得以到達此處的光輝。或許是她僅剩下的慰藉了吧。

天空依舊不甚晴朗。到底是怎麼了呢?明明陰暗的雲都流向了遠方,藍天像是不復存在似的、籠上一層塵埃的灰。

蓮太郎久違的,同往常一樣坐在窗台上。那雙烏黑的眼眸,又透過灰色的天空看到了什麼呢?

他的時間凝滯了。

將手中的信紙揉成一團,死死攥於掌心。面無表情,空虛的目光一味投向天空。

在這不到六平的簡易出租房裡,他居住了已經快有一年。

自辭去工作的那一刻起。只存在於屏幕中的數字似乎成了死亡的倒計時。

人生並非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想他現在應該明白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痛苦地挪動着身體。不久前,還有氣力站起來的他在盥洗室咳出了鮮血。

暗紅的液體與冰冷的自來水混為一體。在漩渦中變得愈發稀薄。

終於連理性也流向了下水道。他想要打開窗戶呼吸些外面的空氣。

晚冬吹過的風侵襲進來。反正世上也沒有一處能令人溫暖的地方。那種事便早已無所謂了。

血色漸漸消失的臉龐。他稍微側下視線,喃喃自語。

“終於,連我也......”

天空的意義變得晦澀難懂。

看着鏡中的自己,蓮太郎生出了一股近乎絕望的陌生。

那是完全與自身毫無關係、沒有半點關聯的物種。

事到如今,只得祈求儘快解脫了吧。將靈魂,從這陌生的肉體......

擰上水龍頭。不知不覺間也感受不到冰冷了。

俯視無人的街道。從這偏僻小鎮的角度上來看,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

恐怕,直到末日前的最後一刻,彷徨不知所措的人們也只會躲在溫馨的巢穴中。藉由虛擬的社交網絡尋找不存在的慰藉吧。

黑色異物從地面隆起。從一磚一瓦的縫隙,直至心臟的裂痕。它們佔據了整個世界。

遠方飄來冷風,蓮太郎從中嗅到了腐爛的屍臭。

他想從窗台上下來,出租房的門卻被打開了。

“你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七羽走了進來,身後跟着艾拉。

“果然還是找不到,對不起......蓮太郎。明明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艾拉低着頭。

為什麼?明明不是她的錯。

蓮太郎默然看着兩人。休息一段時間后,他的氣色明顯好多了。

是不至於被兩人察覺出來的程度。

多年前。還在校舍的廊道里時。那時鈴身上所感受到的痛苦,現在終於輪到自己親身體會了。

胡思亂想着,大概只有他自己能知曉的事情。他開始明白自己已無法集中注意力於眼前的事情上了。

“繁星沙漠的旅人......到底是誰呢,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或許是寒風喚醒了知性。蓮太郎抓住牆壁。

他差點從窗台上摔下來。

“被背叛了啊,我們。七羽。”

“背叛?”

“蓮太郎......”

艾拉有些慌亂。她似乎看出了什麼端倪、但不太確信的她,也沒有將此事說出口的打算。

粉白的臉頰邊緣,淌下冷汗。

蓮太郎點燃了蠟燭。那是數分鐘之後的事情了。

我們都已知曉末日的到來。

遠處高聳的巴別塔。地上一座,天空一座。如今快要交匯。

無知的人類因恐懼而躲藏。但也有不曾懼怕的仍在世界某處延續因承受一切有形無形壓迫的勞作吧。

那樣的事情......

如今全都融為虛無日常的一部分。漸漸被這片灰色之空所消化。

總有一日......終有一日。

燭火搖晃。蓮太郎久久注視起那燃燒着的光芒。他的眸中,深處似乎倒映出了火海般的末日景象。

“真是一事無成啊,自己。”

眼前艾拉的身影,與記憶中名為鈴的存在逐漸重合。

作為她的靈魂、延續她的一切活下去的艾拉。

創造出這般不合理的存在,這種事情。究竟能稱得上成功嗎。

或者說,根本就是失敗?

可他從未覺得名為艾拉的存在扭曲。相反,他眼中那幼小、不合理的身姿正變得愈發聖潔。

人造的翅膀在天空飛翔的日子、一天天減少。

“擁有真正翅膀的我們卻只能在地面上等待死亡的降臨。”

重又投向灰色蒼空的目光。是他眼中燃起的火焰將雲彩燒盡了。

“七羽。我想,我也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微風吹拂他的背影,褪色了的窗帘浮動。在百葉窗合上之前。

沒有要下雨的跡象。

“......”

七羽交叉雙手,沉默不語。她始終帶着一種近乎焦躁的情緒。而與她期望的不同。那情緒很難在蓮太郎身上得到釋懷。

艾拉將他們倆從巴別塔上轉移到了地面。然而繁星沙漠的旅人卻奇妙的消失了。這是不久前發生的,恐怕也有這一部分因素在裡面。

可絕不僅僅是這樣。

天空中突然隕現的巴別塔,兩個世界即將發生巨變,眼前的蓮太郎。

自己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又是藉由誰的力量......

她很清楚一些不為蓮太郎所知的真相。但也正如她之前所說的,自己其實對擁有的力量也所知甚少。

現在發生的,一切異變。招致的所有痛苦,是否也是因為自己過度使用那力量而帶來的後果呢。

望着眼前茫然的蓮太郎的她也同樣茫然。

但不能說出口,她交叉雙臂。緊咬着牙齒,卻故作鎮定。

點燃了蠟燭的蓮太郎。一小時后,他們走在無人的街道上。

隨處可見的黑色異物將空虛的城市填滿了。

世界彷彿已被黑夜拋棄。

自那之後又有多久了呢。天空一直是那副憔悴的樣子。

白色月牙懸在不屬於它的位置。

久久等待,唯獨不見夕陽落影。啟明星也匿起身姿。

“蓮太郎。今天之前,我還從未考慮過未來的事情呢。”

“......”

用手撫摸在不屬於這世界的黑色異物上,七羽突然有如夢囈般說道。

在他們頭頂,剛好經過的道路上方。一片林立石碑的墓地被困在住宅區的中心。

從未考慮過的話,又為何要在這時提起呢。

沒做回答的蓮太郎,暗想着這樣的事情。

“可是。剛剛,沒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也稍微考慮了一下這些事情呢。”

就連刻着文字的墓碑下,也生出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沉默地看着一切。我們與他們的,晦暗的天空。憂鬱的白像面鏡子,又像不知是誰凝視的雙眼。

蓮太郎有些害怕了。

那墓碑的石塊如此冰冷此刻彷彿就在他心中。

“考慮着,有點自私的未來。

“真是不可思議啊。要是沒有創造艾拉的話、要是,沒能同艾拉再會的話。這份深藏於內心的愛意。究竟歷經多久時光的掩埋,才能得見喉間曙光呢。”

艾拉低着頭,是在微笑嗎。

連蓮太郎都不知曉,那樣的事情。但是,或許看上去是幸福的吧。

“不過,我也想過這樣的事情啊。要是那時候,我和蓮太郎都沒能同鈴邂逅的話......不,不會有那樣的事情。假如,即使真的會有那種可能的話。我也早已......”

七羽將目光投向荒涼的墓碑。

“不會的。

“不知該去往何處啊。那樣的我們,真的有談論未來的資格嗎。”

肯定會大相庭徑吧,兩人各自所見的未來。蓮太郎的話語。是妄圖想要消除這一切的。

靠着將未來這種空虛的東西砸得粉碎的這種粗暴的方式。

人居住的瓦礫里。傳出陣陣咳嗽的聲音。

躺在床上的人,椅子上的人,站着的人,蹲下的人。趴在地上的人、上吊的人、活埋的人。

無論是誰都吐着有毒的鮮血。

即使如此痛苦這日常也不會逝去。

遙遠的霧中,兩座巴比塔即將交匯。

另一個世界的幻影也現於眼前。如海市蜃樓般飄蕩模糊的半空。

交匯之處,貼合的頂端。七印卷宗顯現出太陽的光輝。

驅不散霧靄,那光芒被鎖在塔中。

人類,至此還是會對彼此刀槍相向嗎。

那樣的話,蓮太郎果然還是沒能忘卻燭光中預見的火海。

天空暇接的地方,似乎也有火光躍動。

所以,那時蓮太郎才會推倒蠟燭吧。

眼眸中映出的,是在火中燃燒的,完全陌生的名為自己的存在。

蒼白的臉上,火光失去色彩。將火種傾灑在被褥上,蓮太郎跟在她們後面離開了出租房。

不久后黑煙升了起來。從透着微光的門縫、百葉窗的間隙、琉璃一般的夢中。

燒成炭的木板一塊塊從天花板坍塌下來。

在那房間死去的昆蟲屍體。租金、押金什麼的。被火焰包裹、吞噬,奪去色彩。

最終會化為灰燼吧。

那樣的話,就能被風帶着吹往更遠的世界了呢。

蓮太郎走出一段距離后,腦中仍不停想着這些事情。

七羽察覺到時,回過頭去。滔天火光將黑色禮服也照得泛紅。

“蓮太郎!”

她將蓮太郎擁進懷中,而後愈漸猛烈的火勢突然發出一聲巨響。

爆炸的衝擊將燃盡的黑色廢塊吹飛過來。冒着濃煙的,落在地上,碎成了殘渣。

“......”

“為什麼,要這麼做......”

爆炸不過這豪火的一段插曲,不停響起的瑣碎聲音與猛烈的火勢相反,成為了它的主旋律。

會持續到什麼時候呢。蓮太郎茫然望着被火光淹沒的二層建築。

曾屬於自己的歸屬。

陰沉天空下,人類的造物在盡其所能地燃燒。

焦臭的味道,溫度不再冰冷。遠處的墓地。

蓮太郎自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聞到了、認知到了生命的氣息。

將自己的一切扔進火炬。

殘留的灰燼中,埋藏下陌生的肉體。

艾拉在那火光下,純潔從未被玷污。只是剛要消退的惶恐。如今卻被徹底喚醒了。

她同蓮太郎一樣無言,然而其中差距,也無需言語。

鬆開了緊攥着的左手,手心揉搓得滿是褶皺的信紙被汗水浸濕。

“世界,將會在四天後毀滅。”

黑色的英文署名在白紙上尤為顯眼。

Satan.

一陣輕盈的風吹過,信紙從蓮太郎手中滑走。

黑鴉啞叫着飛過,叼走了半空中肆意飛舞的信紙。

蓮太郎茫然看着即將化為灰燼的一切。

溫熱的塵埃融進風中。

我將這一切記下,寫成一篇日記。

我想將它命名為:織籠鳥。

想來自己早從那時開始,便成了遺忘肉體的幽靈吧。

死而復生的七羽。

造物。

鈴。

說到底我們或缺的究竟是什麼?

思考着也只覺複雜......

世界,就要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