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飘起了碎雪。

这种雪很罕见,不是像花一样一朵一朵的,而是如团子一般一团一团的。

它们从天空中滚落,恍若纷繁的果实从夜幕上坠下,让人不禁涌起今晚的圆月成熟了,这种荒诞不堪的念头。

没有谁真的可以采摘月亮。

但和它同种颜色的雪团却争先恐后地落到行人手背上、肩头、眉脚,甚至双唇间。

小乐独自一人提灯走着,其后是并肩走在一起的羽和天行,星灵则紧跟在三人后面。

头发被雪落成白色的羽正压低声音同天行交谈。

“刚才说的阵法,是指什么?”

“之前我不是一直在收集石头吗?”

“嗯。”

“那是奶奶安排的。大家一起收集山里的石头和花草树叶,然后带到村长那里,经工序炼化后,用作画阵的涂料。”

“画阵?”

“嗯。那是一个十分巨大的阵,用望穿河作为线的一部分之后,还需要准备很多复杂的线才能将它连成。奶奶先推算出要画的线,再由子瑜小叔他们去涂抹,大家一直在为此忙碌着。”

听起来像是别人的故事。

虽然它的确是别人的故事。

可是稍稍,稍稍让他和大家多一点连接如何?为什么一切就毫不相干地发生了呢?

厚厚的雪抹去了大山的背景音和人类脚步声之间的界限,以浑噩又坚实的力量将这一切揉乱。人和山的联系被模糊。于是迷失在月光无言的映照之下。

积雪又厚了一层。走在前面的小乐忽然停下脚步,神情紧张地转过身,对三人道:“那个,我们……好像迷路了。”

迷路了?羽一惊。

无论在什么时候,“迷路”都不是一个好现象。不管是夜里飘起大雪的深山,还是急于在某时之前返回的紧迫。

但为什么会迷路呢?

“这里太白了。白得一塌糊涂。”

提灯的火光在小乐稚嫩的脸上跳跃,局部轮廓的阴影搭配上她幼小的年龄,使她说出的话凭添一种诡异感。

“不管哪里的景色都一样,人待在其中,很容易就会迷失。”

天行上前接过小乐手里的提灯,尝试着往四周探了探路,又抬头看了看纯洁的月色,最后无功而返。

“月亮它,好像一直在我们正上方。”

东张西望的小乐发现了月的异常。

这下可不妙,他们直接失去了辨别方向的重要手段。

“我来吧。”

羽又接过天行手里的提灯,走入大片大片的银白。脚踩进雪里,就像踩在淤泥里一样,眼前黄白交融的清光比黑暗沼泽更加强烈地吸人视线,稍一接触,思绪就陷入其中,岌岌不得为。

难怪天行和小乐会迷路。

羽眼中再度浮现起玄妙的蓝芒。

他的视线搜寻着不同的方位,仔细辨别着千篇一律的银白背后,那蕴藏着未知的黑暗之深。

片刻后,他神色平静地走了回来。

“找到了吗?”天行问他。

“没有。”羽回答。他把目光移向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星灵。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慌乱,和天行她们不同,他十分清楚星灵的力量。眼前这位曾带他去往不同世界游历的少女,面对这种情况,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的。即使他们正被空白围裹,视野仅局限在无穷黑暗中的方寸,如蒙上眼睛在偌大的森林中盲飞的雀鸟。在这抽离自我的戏台上,时间停下,非出演完百怪的人生不可离开,戏台外的黑暗总潜隐着玄妙的理,道路的延续就在其中。

羽下了决心。

“星灵,你有什么办法吗?”

听到羽脱口而出的话,天行和小乐都是一愣。星灵盯着羽看了一阵,而后说:

“按照现在的情况,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只要顺着它的指引走,就不会迷路。”

星灵没有直接说出具体的方法,但一旁的天行却快速猜到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望穿河吗?”

星灵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

“可现在要怎么找到望穿河呢?”

“这个的话,拜托羽就可以了呀。”

众人把视线转向羽。

戏剧的神有意让他在戏台上穿透黑暗的帷幕,找寻到他眼中蓝灵的同侪。他又一次在纯白的林间望向远方。

树、雪团、小精灵……

光、黑暗、静寂林……

没有寻到什么。

再试一次。

月、夜晚、不见的风……

人、清冷、时间流动……

如此这般。

——有了!

找到了!

羽捕获银白之外的黑暗深处闪过的一缕蓝色晶线。

“这边!”

他提灯往右边跑去。

小乐跟上他。

在星灵走过天行旁边时,一声低不可闻的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谢谢”进入她的耳中。

她脚步一顿,遂向天行展露出藤花盛开草莓般恬雅的微笑,跟上羽和小乐。

天行随即也跟了上去。

在众人离开后,一只白色的小猫从他们原来的前进方向走来,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喉咙处“咕噜”地哼了一声。

……

雪越下越大,当四人抵达河岸边时,已经到了唇齿都快要被塞满的地步。淡淡的香气于此际弥漫在空中。

等等——

香气?雪怎么会有香气?

羽出声,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这不是普通的雪。”

闻言星灵从地上掬起一捧雪,凑到鼻尖闻了闻。

见她这么笃定,羽也将信将疑地照着她的样子试了下,果然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是……花香?

“是紫堇花的气味。一种生长在河边的小野花。”天行补充说。

克拉玛山的河,只会是望穿河。也就是说,这香气是生长在这里的野花散发出来的。可放眼望去,河岸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见到的黑色物质的原因,野花受到侵袭、风化,最后在雪中消散。

难道飘落的雪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沾染了植物的香气吗?

羽感觉到情况的严峻。

“事情已经不太妙了,我们赶快走吧。”

羽提醒众人。他们继续沿着望穿河前进。

走着走着,羽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一路上,除了白色的精灵外,他根本没有看见过其他任何动物活动的痕迹。

只是偶然吗?因为天寒,它们都待在巢穴里没有出来?

羽想用这样的念头打消心头的忧虑,可异变就像偏要跟他开玩笑般大张旗鼓地赶至。

无风的月夜,黑暗拢合下的白色森林悄然摇晃起来,雪凇洒落,精灵高语,一阵黑色的风暴自月光之外涌来。

摧枯拉朽的气势,风暴所过之处,一切皆被蹂躏得一片凌乱。

黑的手扩张。黑在白中肆虐。

黑色粒子的数量太过庞大,庞大到遮天蔽日,完全想不通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面对这般骇人的姿态,羽可没信心仅凭几滴圣水就能从中独善其身。而且星灵也没有圣水庇佑,虽不知她有没有在风暴中自保的手段,但就羽的立场来说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遭遇凶险的。

“快跑——”

他大喊出声,先拉起就近的天行的手朝侧边飞奔而去,打算在黑色风暴抵临之前抢先跑出它所笼罩的范围。不过他显然低估了风暴的波及之广和传播之快,刚跑出两三步的距离,无边无际的风暴就吞没了他和天行的身体。

眨眼间,遮蔽所有光亮的黑暗成了世界里的唯一。

身处其中,羽身体的活动也变得格外迟缓,就连内在念头的产生和运行也变得慢下来。仿佛烈火已焚尽,变成僵冷的炭。羽觉得自己好像与外面的世界脱节。迷失在黑暗中的他,正如坠入深潭的石子,一点一点地向下方的寒渊沉沦。

“噗通——”

一阵落水声响起,他猛然惊醒。

望穿河冰凉的河水灌入口鼻,他在水面下挣扎着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幕依稀相识的景象——

蓝色的光点如水晶一般悬浮在他的周围,生息凋萎成真实的形体,和归元节那天见到的山洞一致。与之不同的是,这里的光点并不像梦一样虚幻,而是可以触摸的,其中一粒就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那是天行带给他的圣水。

它如一粒砂糖一般在水中化开,变成一团略大的蓝色的光,绿叶也自动解开了束缚,以近似水藻的模样浮向水面。

羽的意识归来,他拼力往上游。虽然身体依旧有些迟缓,但被风暴影响了,变化也是难免的。只要意识不再缓慢,一切就不足为惧。

他一点点地接近水面。终于,水下群芒消逝,明月一贫如洗地挂在天上。

“呼啊——”

破水而出之后,他嗅到了一股清新的香气。几团大大的雪花落在他的鼻尖融化。柔软的生命消融的触感,令他心中徒增哀伤。

黑色的风暴退去了,他的视线里却没有大家熟悉的身影,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欸乃——”

这时,一道划桨声在他身后响起。

羽转过身,看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孩驾着一叶泛黄的小舟,缓缓地向他摆渡而来。

(绘 阿茕今天画画了吗)

“天行?”

羽认出了来人。

“把手给我。”

天行弯腰,伸手将落水的羽拉到船上。

羽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只有他和天行二人的小舟上,问:“其他人呢?你有见到她们吗?”

天行摇了摇头:“我从风暴中回过神后,这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黑色风暴似乎一接触到望穿河水就会消失,我恰在浅水里,躲了过去。见一小舟被风暴推来,便乘上它沿着望穿河寻找,这才刚看到你。”

听天行这么一说,羽想起他刚刚在水里看见的一幕。

“河里好像有很多圣水。”

“那都是前几天放河灯时用的。是阵法的一环。”

又是羽不知道的事。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吗……”

“所有的东西都是一直变化的。不管大家怎么抗拒,事情真到眼前了,一切就会改变。”

“你现在还能想起消失的时间都去哪里了吗?”天行问。

羽迟疑一阵,摇了摇头。

他的心告诉他不能对天行隐瞒,但他却早早地对自己的内心产生了怀疑,于是选择沉默不语。

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我们还是快去找星灵和小乐吧。”羽拿起另一支船桨说:“我盯着西边,你盯着东边。有什么发现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

天行接受了他的分工,二人合力驾着小舟,在凝滞的蓝色河面上艰难行进。白色的月亮诡异地悬在头顶,为二人披上一层银白的外衣,目送蓝色的线上白点航行。这幅乍看十分绮丽的梦景,在只有精灵低语的人类的寂静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小舟在河面上前进。

忽然一道呼唤打破了寂静。

“小乐!”

羽喊出了小乐的名字。

天行回头看向羽负责的地方,蓝色的河岸边,走着一个穿着青布衣的小女孩。

“哥哥?还有行姐姐?”小乐惊喜地挥手喊道:“我在这里!”

“天行!”

视线相交,二人知会,调整方向朝小乐那边靠过去。

“见到星灵了吗——”

见小乐平安无事后,羽想到了星灵,于是边划着桨,边远远地问道。

“她没有和哥哥在一起吗?”

小乐喊道,无意识地把问题抛回了羽。

羽闻言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第四个人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

“我在这儿!”

星灵从另一侧的树影里走出来。

羽脸上浮现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