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朗牛排,那不勒斯意麵,紅酒……算了,大中午的先不喝酒了,給我來份紅酒焗蝸牛吧。”在手法嫻熟地往菜單上的幾個角落位置隨意一點后,杜沐秋便將目光投落向了此時正默默地低頭靜坐在自己正對面處的少年身上,“你也來點什麼么?放心,這頓飯吃的是‘公家款’,不會讓你這個小客戶來掏錢的,所以想吃啥都放開了點,甭客氣。”

“……”聞言,少年仍是一動不動,只是繼續定定地凝視着自己面前配置齊整的筷碗勺盤,同時用杜沐秋將將好能勉強聽清的音量,小聲地拋出了一句,“我……還以為,會是和看起來更專業的人見面。”

“專業?”杜沐秋挑眉,“什麼意思?”說完,就見對面的少年人用幾不可察的幅度輕抖了抖眉毛,同時目光微微上挑,直落在了自己那好似已有了數月身孕在懷般,即使身上所着的那件已經是加碼寬鬆款的T恤,卻還是被輕易地頂起了一輪十足飽滿圓潤的弧度的……大肚子上。於是杜沐秋當場勃然,“咋子了,瞧不起咱這全憑自己本事吃出來的手感極佳綿軟Q彈的性感小肚皮么?”一邊說著,他順勢抬手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側腹上,震得T恤下的肚皮彷彿一坨被注滿至近爆的水球般開始蕩漾起了一圈圈“性感”的波瀾——

於是受到這一過分“勁爆”的畫面驚嚇的少年人又重新將自己的目光給壓低回了原位。

“所以說小屁孩到底是小屁孩啊,一點都不懂規矩。”適逢方才端着點單送往後廚的年輕服務生又端着一壺新加滿的大麥茶水重新回到了桌邊,於是在一聲裝腔作勢的輕哼后,杜沐秋便斂了斂自己眼中的調笑之意,而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先來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吧,我呢,姓杜,名沐秋,不過你不用記字兒,直接喊我胖哥就行。剛才你其實說得沒錯,我呢,確實不是你所需要的專業人士——除非前台在打我電話的時候故意報錯了信。”說到這兒,他的話音忽而一頓,“所以現在,請容我先來確認一下:你今天如約到此的目的……是為了雇一名殺手,對吧?”

“是。”少年毫不猶豫地點頭道。

“那就對了。”杜沐秋挑眉,“我呢,是一個引路人,專門負責在委託人——也就是你這樣的——和隸屬於本組織名下的那幾位殺手之間搭橋引線,根據由你所提供的前置情報和具體要求,我會以我的專業眼光,來為你推薦最適合處理你委託的完美人選,這就是為什麼,眼下是由我,而非你所渴望見到的那些‘專業人士’來坐在這個位置上,向你解釋這些的原因。”

“然後現在,請容我向你提出第二個問題:你……知道【殺手】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么?”

“……”聞言,少年再次抬頭,直迎上杜沐秋投往此方的目光,他忽而高高地抬起了眉毛,眼瞳中滿是躁動的光芒閃爍。

“請別介意,我不是在質疑你的腦子有毛病,也不是在懷疑你這個年紀所應接受的義務教育的水平,只是想先確保一下,你不是那種偶有些時會突然冒出來的,因為看多了那種地攤文學性質的三流小說或漫畫,就一時興起地想來雇一個殺手玩玩‘霸道殺手愛上我’或‘這個殺手有點冷’之類的腦迴路異常型奇葩類選手,而是切實地知道你自己現下是正在做什麼的正常人。”杜沐秋則是直率地將手一攤,“不過看你的眼神,看來我確實是有些冒犯了,既然如此,就請你來直言正題吧:你的委託,是什麼?”

“……”

沒有立刻開口應聲,也沒有再次低回下頭去,只是面無表情地維持着正對杜沐秋目光的架勢,少年微微輕咬着嘴唇,像是在嘗試着組織語言,亦像是在腦內做着最後的天人交戰……而杜沐秋則絲毫不急,眼前的這個少年人,目測撐死也就十一二歲的年紀,在這個本該依循着自己的天性和夢想來為自己那正純白如紙般的未來光景添色繪彩的美好時期里,這個少年人居然會僅憑一己之力就準確地找上了組織,還很目標明確地直言要雇傭一名殺手,這後面要是沒個少說百八十章打底的滿布愛恨糾葛的家庭倫理劇情來充作背景說明,杜沐秋是打死都不會信的,但是無論如何,一個再怎麼老成的少年,終究都只是個少年,那份深植於這個年齡段中的善念和正義感是不會輕易為外界環境的殘酷浸染所抹去的,所以即使已經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在真正要他親口說出自己的目的時,任何人都一定,是會猶豫的。

因為,一旦真的出口了,從這一刻起,一切,就將再也無法挽回了。

這是少年人正視自己內心覺悟的最後機會。

也是他,道別自己的那份純真的最後機會。

而事實上,這個過程的結束,遠比杜沐秋原本的預計,要更快得多。

“我想,殺掉我的父親。”

當他終於捋順了腦中的一切雜思亂緒,開始回答杜沐秋方才提出的問題時,他刻意將自己的語速放得很慢,把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哦吼。”儘管這個答案並沒有出於杜沐秋的料想,但當從面前這位少年人的口中聽到如此明晰且……算是有些沉重吧,的答案時,杜沐秋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嘆,“你的父親?是親生父親么?”

少年緩緩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是因為他經常沖你亂髮脾氣,還是經常家暴你或你的家裡人,例如你的母親和兄弟姐妹之類的?”

“了解這些細節也是你們的必要工作么?”

“確實是。”杜沐秋一臉理所當然地挑眉道,“雖然清楚地掌握此中內幕聽起來更像是應該由那些居委會裡的熱心老阿姨們來負責進行的工作,但是我們畢竟是一個專業的組織,由我們指名派出的也必然都是貨真價實的專業人士,而命這東西,每個人都只有一條,若是不小心給碰沒了……那便是真的沒了。”說著,他同時抬手,作手刀狀往自己的脖子上橫着比劃了一道,“所以哪怕只是出於對自身‘產能’的浪費迴避,我們也希望能在儘可能地清楚掌握較多現狀的情況下來料理手上的委託,而不是為了諸如‘因為忘了寫作業而被老師點名喊家長去學校,被父親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拎着脖子照準屁股就是一套八卦掌打滿,於是懷恨在心想把自家老爹給揚了’這類奇葩的理由來派出殺手。”

“當然,如果你要實在不想說,那我也不會強求,但我會拜託組織依靠我們自身的情報機關來獲取關於你的情報,待到屆時再來視情況而定,具體考慮對你這份委託的處理意見,希望你不要介意。”末了,他又特意補充了一句。

於是如他所料的,在聽完自己“不經意地”特意抖出的最後一句話后,少年人的眉頭果然又緊緊地死鎖在了一起。而就在這時,還是剛才的那位年輕服務生又端着剛剛出爐的牛排、意麵和團縮在鐵板凹洞中的蝸牛再次站定在了桌邊,於是杜沐秋便好整以暇地將不斷陷入間歇性苦惱狀態的少年人給先擱在了一旁,自己則直接埋臉在這幾份正新鮮熱乎的美食料理中,開始大快朵頤起來了……

不過同樣的,這次的他,還是沒有等上太久。

“他……叫雷應廷,是……一名領袖。”就像是拿捏不準應該往考試卷上的作文里填點什麼東西進去才能既夠簡練又夠表達清楚意思的苦惱態應考生一樣,少年一邊眉目糾結得組織着語言,一邊小心翼翼得慢慢從嘴裡往外蹦着詞,“我不知道這樣說您能不能理解,但請相信我,領袖這個詞我並沒有用錯。他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好多年,在我才剛出生的時候,好像他就已經是了……但他並不是一個好領袖。他暴虐,易怒,還非常殘忍,在我們生活的那座城市裡,每天到處都有廝殺發生,但作為領袖的他非但不多加干預,反而還是促成這一切都能如此順理成章得存在於那座城市裡的最大元兇,就因為這樣,幾天前,我那平時最要好的幾位朋友才會……”似是因自己的陳述而不小心觸及到了回憶中那份需要被刻意遠隔於意識最深處的黑暗地帶,於少年人的眼瞳深處突然劃過了一抹狠厲的光芒,隨後似是下意識地,他突然重重一拳錘在了自己面前的木桌檯面上——

“咔嚓!”檯面,應聲而裂,連帶着檯面上的那些個筷碗勺盤和杜沐秋尚未來得及“暴風吸入”的牛排和蝸牛,都於下一秒時跌落在了地面上,緊裹着一層紛舞的木屑,一時間“噼里啪啦”的破碎聲不絕於耳。

“哇哦。”保持着端盤進食的動作,愣愣地看着已經被埋蓋在一片狼藉之中的牛排和如天女散花般點綴於周圍的蝸牛,於半晌的靜默后,杜沐秋才終於回過了神來,一邊繼續吸溜着手中唯一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不勒斯意麵,一邊抬手招呼不遠處同樣正打量着這個方向同時靜候着杜沐秋下一步指示的服務生過來清理一下這片足以令無數吃貨震驚落淚的“世紀最大最惡事故現場”,而同樣被自己的冒失行為嚇慌了神的少年人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對此種情形作何反應才算正確,於是便乾脆抱腿縮到了雙人座沙發位的角落裡,輕咬着嘴唇看着幾名服務生動作嫻熟地三下五除二便迅速收拾妥當了現場——還捎帶從一旁搬來了一張全新的桌子暫作替用。一直到杜沐秋沖自己這邊努了努嘴,直言“別緊張,沒事的,小場面,不會要你賠錢的。”后,他才慢慢地把腳重新放回到了地上,然後再次壓低下了頭,一邊將目光緊緊地死鎖在自己老實絞放在大腿上的手背處,一邊用彷彿蚊子叫般的細語輕聲,懦懦道,“這些……就是我能說的全部了,其他更多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能不能說,所以……很抱歉!”說完,甚至都不等對面的杜沐秋有何反應,他便突然一把抓起自己擱放於一旁的書包,直接低頭衝出了餐廳,迅速地將身影從杜沐秋的視野中抹去了。

而一直到數分鐘后,“後知後覺”的杜沐秋才像是突然回魂了般,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餐盤,在扯過一旁的餐巾紙往嘴上隨意抹了兩把后,他便微側過臉去,扯起嘴角,沖身後的某個位置笑着開口道,“怎麼樣,剛才的話,您都聽到了吧,影刀先生?”

“確實。”下一秒,從他的身後不遠處的一個單人座上,便響起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您怎麼看?是要幫您接下這份委託,還是乾脆直接推掉不管?”

“接了吧。”絲毫不帶猶豫的,男人便淡定地接話道,“我稍微有點好奇,無論是這個小孩,還是他嘴裡的那位父親,亦或是他剛才所講的那座他出身的城市,好像都不太簡單的樣子。”

“可是特科那邊……”

“那邊反正不急,情報部到現在都還沒把那三個人的資料寄過來,特科那邊也暫時還沒法定位到這三個人的最新位置,等到兩邊都有明確的消息了,再動手那邊的事也不遲,至於現在……”側過臉去,將目光輕拋向了少年人的身影最後漸行向遠的方向,複葉延忽然微揚起嘴角,淺笑着開口道,“我想稍微調劑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