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的放水声，在卫生间里回荡。
“秋生，居然有女朋友吗？”
沈京身体前倾地双手撑在盥洗台上，低着脑袋，不敢去看那面大镜子之中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混乱的心情影响着沈京现在的状态，在那个女孩出现的第一个瞬间，沈京就无法思考了。
那个女孩，沈京是见过的。
在夜晚的银舍街，看见了秋生和她在街上并肩而行，之后沈京也打电话过去问过，但却被秋生搪塞了过去，之后沈京也把那时候看见的事当做了是自己一时间眼花的幻觉。可是，现在终于确定了，那时候看见的光景绝对不会是幻觉。
这个名为[叶清]的女孩，是秋生的女朋友。
心脏为什么会这么绞痛呢？让沈京奇怪的是自己现在的状态，当叶清出现的时候，当叶清在秋生旁边紧挨着坐下的时候，当叶清抱住秋生的胳膊的时候，呼吸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因为担心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那家伙，原来有女朋友啊。]
耳麦里，传出了陆恩静充满嘲讽语气的话语。
[都有女朋友了还跟你这么亲近，手机里肯定也同时存着你和他女朋友的照片吧，那家伙，到底是想做什么啊。不就是一个玩弄女孩子感情的渣男吗？你被他那张好人脸给骗了呢。]
陆恩静说出了她的判断，但是沈京却连忙慌乱地否定。
“不，不是的，秋生跟我只不过是前后辈关系而已。”
可是语气中的虚弱是瞒不住的。
[既然是前后辈关系，那你现在心情为什么会这么混乱？呼吸，很沉重哦。]
“……”
沈京没办法否定自己的内心，所以咬着嘴唇沉默了。她也意识到了，在秋生跟自己工作的一年时间里，自己对秋生的观感早就发生了变化。
[我不管你跟秋生是什么关系啦，我劝你现在还是重整一下心情比较好哦，接下来我们要商量对策才行。]
“对策……”脆弱的沈京只是呢喃着，无意义地重复着这个词。
心里也因为这个词，变得更加混乱了。
[是啊，对策。]
耳麦里传来的声音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可见林秋生女友的出现到底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完全就是打破了我们的计划嘛。你之前难道一点都没有听林秋生说起来过吗？我们也对他有一个女朋友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我们的调查中，林秋生初中、高中、大学阶段都没有跟谁交往过，现在却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女朋友。]
这个调查结果和沈京所知道的是一样的。
陆恩静说完后，下一秒耳麦里传出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应该是那个操作电脑的监听警员。
——[也就是说，很可疑呢。也不一定是女朋友，说不定是杀人狂团伙作案的团伙之类的……]
沈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坏了。
“——不要乱说啊！”
沈京此时心中骤然间产生的愤怒压过了仓皇，在卫生间里喊了出来。
[……什么啊，吓我一跳……]
“什么团伙？这种一直都把秋生看作是嫌疑人的想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为止？给我适可而止一些可以吗？”
因为心情起伏激烈而产生的呼吸声，紊乱无比。本来就不佳的心情，在这时候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沈京把混乱的心情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没能理清。
颤抖着牙关，愤怒和彷徨交杂在一起，沈京把拳头砸在了盥洗台上，拳头很痛，但沈京却一点都没有在意。
“说到底都是你们的错……让我约秋生出来约会……结果什么约会啊，从头到尾都是任由你们摆布，让我违背我的心情对秋生进行测试……你们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沈小姐，请冷静一点……]
“让我怎么冷静啊，秋生有女朋友这件事如果你们有调查出来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状况了吧……搞得我现在像什么？背着人家女朋友偷偷摸摸跟人家约会的小三吗？开什么玩笑——”
心脏，仿佛失去了供血的功能，四肢百骸都变得无力。沈京咬着嘴唇，鼻头微微发酸。
这算什么啊，真是的。
[沈小姐……]
不想听了。
什么跟警察合作找出真相……只要自己认为秋生是无辜不就行了吗？
可是现在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还不是由于自己内心深处对秋生有怀疑，答应警察的请求。所以，真的能把过错单方面归结到警察那边吗？
不管怎样，自己愤怒的心情沈京是能够清楚知道理由的。
“——明明答应你们是为了洗清秋生的嫌疑的……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你们根本没有考虑过秋生是清白的可能性吧？”
[等等，沈小姐……]
“当初口口声声跟我说希望能由我来证明秋生的清白，可是，为什么是我？我对秋生而言……只不过是职场上的前辈吧……我有什么资格来判断秋生的清白？我也根本没有资格给你们证明什么。利用我来欺骗秋生，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啊？”
沈京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埋怨警察还是在责怪自己了，只顾宣泄着抱怨着。
说不定两者都有。
同时其中更多包含的是对自己的厌恶感。
撑在盥洗台上的双手死死握紧，心里都要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但嘴巴却不停地冒出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语，最后说了一大堆，意识到自己快要把真心话全部掏出来的时候，话语才终于戛然而止。
盥洗台上的水声哗啦啦地响着。
沈京咬着嘴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打量了一下周围，整个卫生间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大声宣泄过后，留在商场卫生间里的只有说不出的安静。
如果刚才那副模样被谁看到的话，说不定会被人看作是精神不正常的女人，一个人对着盥洗台自言自语叫喊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内心又涌现出了恶心感。
良久后。
[沈小姐，冷静下来了吗？]
耳中传来了中年警察的声音。
[很抱歉，他们两个年轻人说了不懂事的话，还请沈小姐见谅……]
沈京轻声打断了中年警察的话：“你们认为，在秋生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耳麦沉默了下来。
这个问题，沈京不期望能从那些警察的口中得到答案。
“你们不知道吧？我也……完全搞不清楚了。”说不定只是一个谄媚的，下贱的女人。但沈京把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她不愿意那么想。
直到现在，沈京才有勇气勉强着自己抬起头来看向镜中。
——原来，自己脸上是这样的表情吗？
沈京伸出手去，指尖按在了冰冷的镜面上，镜面上的是一张苦涩到了极点的脸。这个表情就好像下一刻直接哭出来也丝毫不奇怪。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表情？
不能露出这样表情啊，对自己的后辈有了女朋友这件事。
必须得……成熟一点不是吗？就像平时一样。
……
“林先生，就这样拒绝了真的好吗？”
在我拒绝了竹叶青的提议后，靠在我肩膀上的她收起了手机。
竹叶青的身体仍然与我紧贴在一起，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放弃了反抗。按照竹叶青的说法，如果反抗的话，会被那些警察看在眼里，这样的话假装女朋友就失去了意义。
更何况，竹叶青抱住我胳膊的力量实在是超乎预料的大。这家伙才是真正经过锻炼的正牌杀手，不要说挣脱开来了，我的胳膊差点都要被抱脱臼了。
竹叶青一脸纯真地问道：“为什么不听听看呢？说不定会听到很有趣的内容啊。”
虽然知道这是应付警察窥视的演技，但是我还是免不了在心中产生了“这家伙真是会装啊”的想法。
我扭动了一下稍微有些麻痹的肩膀，回答了竹叶青的问题。
“因为我相信前辈。”
“哦？这话你说出来自己相信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跟这个精神异常的家伙沟通实在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
现在我更担心是前辈那边的状态，前辈慌张地离去，竹叶青解释说是警察的指示，但我却觉得前辈的离去之时流露出来的感情是做不了假的。
竹叶青却不管我在想什么，她仍然在我耳边蛊惑着我：“如果是真的相信她的话，那就更应该监听一下不是吗？就像沈京做的一样。”
歪理。
乍一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前辈因为想要证明我的清白而选择协助警察监听我，和我现在的所处情境根本不是一回事。每个人会在不同的处境做出不同的选择，把一个问题放到不同场合来判断是没有意义的，前辈出于相信而监听我，跟我出于相信而不监听前辈，尽管做法截然相反，可是信任对方的心情却是相同的。
我没有反驳竹叶青，总觉得如果争论起来会没完没了。
“这些没用的话就别说了吧。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你有什么目的。”
这是我始终很在意的事。
竹叶青呵呵一笑：“我还有什么目的啊，我的目的就是来拯救林先生的。如果不是我的话，现在林先生的身份就已经暴露了吧。”
竹叶青说得其实没错，我刚才的处境的确非常危险。
如果手机真的被前辈拿到手了，那么我在兼职杀手的过程中与竹叶青和史密斯的对话就会被发现，我的身份当然会暴露，但前提是“我没能保管住我的手机”。
“这个说法很勉强呢。”
我直白地说出了我在其中感觉到的违和感。
之前都因为竹叶青的乱来而导致心情出现了混乱，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会觉得奇怪。
“就算前辈提出要保管我的手机，我也没可能交出去给前辈的吧。你因为担心我暴露而前来的说法并不成立。”
“嗯，说的也是呢。”
竹叶青直白地点头的样子让我原本准备好的质问都卡顿住了一瞬。
“我说过，我对沈京很感兴趣，所以前来一观。”
“那么另外一个理由呢？”我冷淡地瞥着竹叶青，“你好像也说过，在跟我假扮情侣过后，会告诉我另外一个理由，现在可以说了吧。”
“林先生性子真急。”
竹叶青嘀咕了一句后，再次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场合嘛。因为你的那位前辈，回来了哦。”
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果然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的是提着包装袋回来的前辈。比起离去时的动摇，现在归来的前辈看起来神态自若，完全摒弃了离去时的狼狈，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也对，在我的印象当中，前辈一直都是一个沉稳的人，刚才狼狈动摇的模样反而比较少见。
前辈沉稳地对竹叶青笑了笑：“久等了，厕所的位置比较远，而且稍微有点迷路了，费了一番力气呢。”
“没关系哦，我和阿秋再等一会儿也没事。”
竹叶青就这样擅自代替我，微笑着跟前辈进行了对话。
这家伙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装出自信的姿态跟前辈对话的啊？分明是我跟前辈关系亲近一点，竹叶青却有胆量装出亲昵的样子，也不怕露馅。
我心里吐槽着，却被竹叶青拉着站了起来。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呢，我们要找个地方去吃午饭吗？我知道一家餐厅很好吃哦，上次我和阿秋也一起去吃过。”
就好像发出了攻势一样，竹叶青顺势提出了下一站的约会地点。我大概能明白竹叶青的想法，比起答应警察方面的约会地点提议，还不如自己掌控走向。
可是这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按照竹叶青这家伙对警察的观感来看，我还以为竹叶青一定会想方设法脱离警察的视线呢。
对竹叶青的提议，前辈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动摇的感情，而是点头：“好啊。”
真的不一样了，前辈离开前和回来后，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现在的前辈，貌似切换到了工作时的状态。
这种成熟凛然的姿态，在工作时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看到后，我总是会觉得，这正是我一直憧憬的形象。
……
莫名其妙的三人约会就这样定下了。
竹叶青提议的餐厅其实我有所猜测，等到看到之后，心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果然是这里啊”的想法。要说我和竹叶青一起就食过的餐厅，那就只有这里了——第一次一起吃晚餐的地方。
这是一家高档西餐厅。
进入餐厅后看到的是整体呈金色的华丽装潢，地上铺着充满了高级质感的红色地毯，餐厅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整个餐厅共分两层，一层大厅自然不必说，第二层是架设成由栏杆围成一圈的就餐地点。
到了二楼后，视线可以越过栏杆俯瞰一楼大厅内的每个角落。
竹叶青选择的是上一次跟我就餐的桌位。
触景生情，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竹叶青好像说过在这个位置释放毒气的话，整个餐厅的所有人都会中毒之类的恐怖分子般的话题。
“这个位置的风景很好呢。”
前辈用滴水不漏的态度称赞起来。
“嗯，你也这么觉得吧？因为这里是我和阿秋共同选出来的座位呢，吃遍了整个银舍街后，就这里的风景最好。”
此时，就算是工作状态下的前辈，也抽搐了一下嘴角，用近乎哀怨的眼神看我。
我讪笑着移开了视线。
为什么要编这种谎话啊！
这样听起来，不就像是我经常来银舍街的样子嘛！可是我在前辈那里的印象是很少来银舍街的形象，从今天开始，这个形象就此崩塌了。
我如此悲哀地想着，然后三人一起落座。
洁白的餐布铺在餐桌上，整个大厅内都淡淡回响着淡雅的钢琴曲，穿着燕尾服的钢琴师在餐厅一楼角落里的三角钢琴前方正襟危坐，十指在琴键上跳动，钢琴曲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一点都没有打动我的心。请换一个哀伤一点的曲子可以吗？
这张餐桌的旁边正是可以看见银舍街街景的落地窗，竹叶青绝对不会无意义地选择这家餐厅，就算是身为普通人的我，也知道这个位置的好处。
有句名言说是“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句话足以诠释竹叶青选择这里的理由。警察可以在银舍街外观察我们，我们当然也可以在餐厅里注意到警察。
竹叶青在提醒过我那三个窥视着我们的警察后，我也有悄悄注意过，如果他们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我有把握能够将其认出来。
在我思考着这些的时候，只见竹叶青拿起了菜单，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施虐的笑容。
我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这家伙，不会又要搞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