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脊背微微地離開一點那木製的逐漸冷掉的椅背,一邊觀察着雨點落在地面水窪上所泛起的互相干涉的點點水紋,一邊注意着來往車輛在這濕潤路面上行駛而過所帶來的不同聲響,抬頭可見的,只有頭頂那保護着我們的隨處可見的公用塑料頂棚。時間久了,眼睛和皮膚都像吸飽了水分一樣開始潮潮的了。然而與無聊到此種地步的我完全不同,我身旁這個穿着淺色短裙的女孩卻在體會着她認為的這一生中最有趣的事情之一。

女孩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着一本厚度很不一般的書籍,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超過一個小時了,對於路邊汽車經過身邊,在她那因穿着涼鞋而裸露的腳趾、小腿上留下斑點水漬也渾然不知。

“… …”

女孩翻過一頁,也許是因為書中的什麼內容,我能看到她的身體微微一顫。

“喂,好像今天這本書很厚啊…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

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縫隙將她喊住了——雖然已經忍了很久但最終也沒能忍住。根據長久以來的協議,在她閱讀書籍的時候我會盡量不做任何的打擾。但是現在的處境確實有些特殊:我們兩個被大雨困在了街邊的長椅上,而我的身上又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打發這無聊時間的東西,我總不能去數身上那幾張零鈔的紋路吧,這雨如果還要繼續下下去的話卻讓我不去打擾她的話,那也對我太殘忍了。

女孩仰起臉來,顯然注意到了我的問題,但她似乎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因此生氣,卻用了一種奇怪的語調開始回答我。

“你問我這本書是什麼樣的書嗎,我覺得如果不是你自己看過的話,我是沒有辦法來給你明確的答案的。”

“…不對,這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了嗎?”我甚至開始認為這可能是她的一種新的發脾氣的方式,“我只是問你一個簡單的類型定位嘛。比如說小說、詩歌之類的,又或者分悲劇或者喜劇,故事也可以分作科幻、冒險之類的吧?”

女孩聽到這裡,腦袋很明顯地往起微微一抬,耳側的頭髮也從肩膀上滑了下來,雙手將那本書“啪”地一聲合住放到了大腿上。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最初見面的那天,我還在圖書館同你說過的那些東西么?”她沖我仰着臉,用像是想要確認什麼東西一般的眼神望着我,但我明白其實這只是單純地在向我提問。

“嗯,這個當然,你是說那個吧。”

那還是在卡姆小屋的時候、也是在這段旅程還未開始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呆在卡姆小屋那間老舊的狹窄圖書室里,她所向我講述着的那些聽上去神經兮兮的想法。

那時的少女坐在書桌前頭也不抬,用罕有起伏的聲音說著:

“讀書如果僅僅是為了獲取書中的內容,那就太浪費了,至少對於我來說是這麼回事。我看書的時候,也從不為內容而去,而且我對書本的作者也從不挑剔,因為就算是最蹩腳的作者,寫出來的東西也可以反映出他們內心的細節,能夠誠實地表達出他們在寫出這些文字時的心情和腦海中所想的東西。所以對我而言,讀書並不僅僅是一個欣賞或者休閑娛樂的過程,而算是一種另類交流——文字區別於連環畫和影視作品,是最能直接反映出作者心中所想的一種表達方式。”

女孩講述完這些后,又開始默不作聲,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經再一次扎回到了那些書本的海洋當中了。來到這裡不到兩年的時間,她幾乎讀遍了這間小圖書室內的所有書本,她也已經在這狹窄的角落裡,以她自己的方式與各式各樣的作者完成了上百、上千次的交流,雖然她一直只是孤身一人。

“是的,我還記得那些話,可是這跟你現在所讀的書是什麼類型又有什麼關係呢?”

“嗯,是這樣的。”她用指尖摩擦着書本那精裝的厚實封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所以我們對於一部書的理解,一定是無法達到作者自身那樣完美的境界的,有可能只理解了一半,有可能連一半還沒有,這就是在於我們同作者所進行溝通的程度了,所以魯莽地將一部作品定性是一個很無謀的行為。因為同樣的作品,有的人看來就是言情文學,有的人看來就是戰爭故事,有的人看來是科幻小說,但作者在執筆時苦思冥想真真切切想要傳達給你的,也許只是想同你講這個童話呢。”說罷,她用指甲輕輕地叩了一下書的封面。

“只是童話嗎?”聽到最後幾個字,看了看那本書沉重而又無聊的封皮,我還是忍不住又追問道。

“對的,但是你首先要知道,童話可不僅僅是給小孩子看的美好圓滿的故事,其實是一種比較另類的東西——我是這麼認為的。簡單的來說,如果是一個你能在看過之後能會心一笑,然後同樣開心地將它講述給你的至親、朋友以及後代的故事,就可以算作是童話了。”她點着頭,繼續補充道,“我的奶奶同我講過的她自己的故事,我都把他們當作是童話的。”

“——那麼,你覺得我們兩人至今為止所經歷的,會算作是什麼樣的故事呢?”很突然地,她這麼問道。

趁我思考的時候,女孩已經靠向側面靠了靠將手探出了雨棚。

“雨已經停了。”她笑着跳了起來,將書本理所當然地丟給了我,然後將她的少數行李之一——那個白色的小提琴箱背到身後,旋轉着身體跳進了仍舊濕潤的人行道上,那雨後的惹眼陽光在她的笑臉旁迸散開來,我站起身來,與這個十四歲的女孩,繼續踏上了旅途。

“我們兩個的故事,我們兩個的故事啊…”

我的大腦還被剛才她的笑臉以及方才的那個問題所佔據着,“普通而又簡單的一段隨筆?可能,或者是一段有趣又曲折的小說?也許吧。”

女孩回過頭,牽起了我的手。

——不過現在我能夠微笑着講述給你們的,已經可以算是‘童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