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一个阴天。

来自游牧民族的马车吱嘎作响,沿着平坦的石板路缓缓前进。

对荒原战士首领坎塔而言,第一次亲自踏上九曜国的土地,则是一种刷新认知的奇妙体验。

这是他见过的最富有生机的城市。它兼备商彝周鼎的古韵和惊慌骇怖的摩登感,真的,他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茶坊酒肆,可它们的招牌却闪烁着霓虹灯,酿制米酒的也不是人、而是机器,还有身套麻袋的驼背人晕晕乎乎地走在拎着价值连城的全金属手提包的女人旁边。但与此同时,它又很符合一座巨大的新世纪的新兴城市应有的特征,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欣喜地期待着未来。

唯一的问题是,它的未来缺乏橡胶垫或者气垫一类的保护措施,仿佛随时都可能崩坏。他有这样不祥的预感。

“坎塔大人,我们快到了。”

“嗯。”

地面上有机车轰隆隆地驶过,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仅靠马匹力量前行的他们,坎塔从守候在广场前的紫袍卫兵们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丝轻微的鄙夷、像在嘲笑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街边还矗立着几尊花梨木的男女雕像——不是神像,只是普通的手捧矿石的汉服男女——面色凝重地看着身下的道路,就像从天庭俯瞰人间。

逐渐尊崇“魔法至上”理念的人们假装自己不计出身、只谈实力,这样就可以掩盖他们依靠掠夺维系特权的事实。

九曜人的高傲还真是深入骨髓啊……他有点担心小公主要怎么面对这些难缠的敌人了。

抵达广场边缘时,坎塔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啪啪抖了两下裤腿,带领着身后的车队继续前进。他发现广场四周装饰着艳丽的彩带和气球,聚集而来的市民也好奇地盯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诸人议论纷纷。

这时,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欢迎远道而来的各位塔塔部族贵客!”

“欢迎——”

为首的卫兵长一声令下,围成一圈的士兵们一齐举起彩旗,夹道表示礼遇。

尽管手上的动作幅度很大,这群训练有素的人双脚都像生了根似的立在原地,与他们的不动相比,动了的人就显得格外刺眼。唯一一个无视规则的男子从衣冠到神情都着重强调着“区隔感”,即、他高贵的地位理应由无名小卒无私衬托而出。

坎塔选择在闹市中心与其会面,恰巧正中对方下怀。

因为他需要彰显自己的权力,不仅对异族,也对自己的子民。

“您就是严阵严大人?幸会。”坎塔抱拳问候,眼珠则不动声色地往上倾斜,想看清对方的长相。

他看到,那名面色威严的老年男子边幅整齐,浓眉细眼,皮肤偏白,胡子略长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多年接受的高等教育使他充满绅士感,和军权掌握者的身份略有错位。除了身上那件九曜国古制的深紫色长褂。

严阵颇有风度地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您能不远万里而来,是严某的荣幸,也是九曜国的荣幸。坎塔先生,一路辛苦了。”

只消一句,便将自己塑造成了国家的代言人。

还不止如此,他一掷千金、把这次会谈举办成了全市的庆典,让气氛看上去格外轻松愉快——但只是“看上去”而已。

坎塔放低姿态,道:“不辛苦,不辛苦!塔塔与九曜本就是一衣带水的邻邦,我还要感谢严大人给了双方互相交好的机会。作为答谢,请允许我代表塔塔部族在贵市全体子民面前展示塔塔荒原的珍宝、‘日光明珠’的风采。”

“好!好!好!不愧是首领,赠礼的气度也非同一般!”

在严阵节奏感极强的数次掌声下,坎塔的护卫摘下了盖在宝珠上方的防水布。

瞬间,金光洒落在所有目击者的身上,他们的轮廓都历历可见,即使是自诩阅历过人的严阵,在此时也不由得抬起眼来。他切实而热情澎湃地赞誉了几句,用上了一切可用来形容美好之物的辞藻、把它夸得天花乱坠,仿佛这颗珠子就能让整座城市蓬荜生辉,路人们也都看呆了,可他的士兵却依然不动如山。坎塔忽然提高了警觉。

“你的士兵信念很坚定。”坎塔感慨道。

“他们不是我的士兵,是九曜国制造联盟的卫兵,联盟必须要有权威。创造权威有很多种方法,但没有比坚定信念更关键的了。”严阵怡然自得地替他倒了杯酒,“他们的纪律是发自内心的,不解释,不抱怨,有逻辑地执行每一道命令,这就是我对他们的训练结果。”

“了不起。”

“过奖了。”

看来小公主的直觉是对的,对付这种老狐狸,直接使用武力恐怕会兵败如山倒。

坎塔将右臂搭在胸前,再次行礼道:“我们还有一件礼物,想送给严大人。”

“哦?是什么?”

严阵饶有兴趣地捏了捏胡须。

“是与您提前约好的某位人物。我这就让他过来。”

在信中,坎塔声称他找到了九曜国的秘密罪人——白宿,并将其活捉,意欲以此为条件交换九曜国港口的临时使用权。这策略很符合塔塔荒原的国情,而筹码也正好是严阵想要的,所以严阵才会破例允许他们前来伏羲市谈判。他希望坎塔只带最少的随从、让罪人在九曜的子民面前得到审判,至于所谓的宝珠,只是锦上添花。

坎塔也的确照做了。押送囚犯的囚车行驶到一半,便彻底暴露在市民们眼中,而站在囚车上的少年牢牢吸引着他们的目光——衣衫凌乱、浑身是伤的白宿满眼冷漠地望着前方,仿佛早已失去希望。严阵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真的屈服了吗?被夷族拿捏在手心的屈辱一定让这位世家出身的小少爷倍感愤怒吧?还是他打算用口舌说服严阵当众释放自己?在他已被贴上“疑似纵火者”标签的当下?

倘若是后者,严阵倒也不是毫无期待。

“嚯,看来这份礼物相当特别……”

他早早酝酿好了如何向见证者诉说那场无名之火的荒唐和悲痛、如何控诉罪魁祸首的疯狂和偏执、如何在证物不足的前提下扣严实这顶“有罪者”的帽子、如何表达对先皇的无尽哀思,甚至计算好了每一个表情应有的弧度和面部肌肉的线条。

可是,就在他准备开口的刹那间,囚车轿厢的后侧箱体从中间裂开、一分为四,显露出了隐藏在其中的英姿飒爽的少女。

她高傲地立于人群之中,用不可一世的目光俯瞰着他。

严阵迅速眯起了眼。

“这位是……?”

只是一个呼吸间,刚才还扮演着囚徒角色的白宿轻而易举地从内侧打开牢门,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厉声喝道:“公主殿下,请——下——轿——”

一片哗然。

衣着华贵的少女彻底点燃了围观市民们的好奇与不安。看她走路的姿势和气度,确实是皇家教出来的名门闺秀,可他们只是听说过册封公主的传闻、并未有缘亲眼得见,而按照之前宫城方面给出的说辞,公主应该是葬身于火海之中了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已死之人会突然出现在塔塔部族的示好面谈会上?

而且还保持着十足的王家气度?

“谢谢你,白宿。”

少女说话了。音色清澈甜美,却不乏严穆。

夏珍珑也明白有多少双灼热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告诫自己切莫乱了阵脚,并努力回忆起富春教给她的一切礼仪知识,因为只有它能最有力地证明她的身份、而且是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方式。

她握着白宿的手,从“囚车”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停在严阵面前。

对方似在迟疑应当采取何种策略。

“公主?”他试探着问。

“初次相会,不胜荣幸。”她沉着而和煦地微笑着,行了个小式肃拜礼,“严大人,珍珑久闻公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位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珍珑被迫离乡以来,有劳您照料宫城琐事,请受珍珑一拜。”

“……”

这一系列给台阶下、又暗示他不得轻举妄动的言辞,让严阵心中的思绪飞速运转。

在他采取雷霆措施之前,夏珍珑决定先下手为强。

“渔舟。”

“在。”

“帮我取玉匣来,里边有父皇赏赐给我的发饰,可以为证。”

“是。”

她不是没有信心。只要对方不承认自己的公主身份,提前联络的白家亲兵就会及时赶到、坐实严阵以下犯上的谋逆罪行,到那时,就算实力悬殊,在绝对道义优势的前提下,民心也会自然倾向正统皇室的一方。

但她也忧心忡忡。因为如若触发了血战,她想慰藉死去之人的亡灵的初衷就会被迫扭曲为无止尽的报复和厮杀,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更糟糕的可能是……她和白宿都会被敌方乱箭射死、暴毙在伏羲市中心的青砖广场上,尸骨无存。

一切都取决于严阵的判断。

“……”

为了给自己壮胆,夏珍珑用右手掌心轻轻覆于左手手腕上表面,感受着那里炽热的温度。

倘若发生了什么混乱,她也没打算束手就擒。

然而,就在她身边的冷峻少年撤退数步、去马车一侧取出妆奁前,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九曜国的军事大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夏珍珑面前、无比悲切地沉吟恸哭了起来,可道是眼枯见骨,哀不自胜。

一时间,众人都看呆了。

“——没想到公主殿下竟还幸存于世!”严阵额头伏地,双手因兴奋而战栗,连声音都夹杂了些许拨云见日的喜悦,做戏做得格外完整,看得夏珍珑都惊呆在原地,“臣……惶恐!”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顾颜面、老泪纵横的样子博得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信任;与此同时,守卫在他身后的一众士兵都齐齐跪地,膝盖上方的铁甲与青砖相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作为一个生活在信息社会的纯种现代人,夏珍珑很不习惯如此突显阶级差距的阵势,而且她也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在以此扣牢她“骄奢跋扈”的帽子。

但她必须站在这里,直到白宿给出暗号为止。

“居然哭了……”

鳄鱼光是流泪还不够、居然改吃素了!这就是严阵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

夏珍珑不喜欢这个男人。他的每个举动看似在退让,实则以退为进,一言一行都蕴含着别的目的,叫她防不胜防。

“臣未尽护主之职,令皇室蒙受无端之灾厄,臣罪该万死!请公主赐罪!”

他还主动揽罪?

她只得用“我该怎么办”的眼神向白宿求助。他的眸子迅速划过人头攒动的广场,随即站到她身边来,摇身一变、成了她的代言人。

“诸位为九曜鞠躬尽瘁、尽忠职守,公主对此洞若观火,自然不会苛责于你。”白宿不卑不亢地沿用这他骄傲的腔调,但这腔调在眼下的场景里格外合适,说着,他还抬起了手臂,“且平身吧,严卿。”

“罪臣……谢主隆恩!”

严阵这才将额头从手背上抬起,动作蹒跚地直起后背,退守于一侧。

白宿接着道:“公主有些累了,接下来将下榻白家,请白卿好生准备着,切莫怠慢。”

“臣明白。”

显然,严阵也注意到了等候在街道尽头的白家亲兵。他的老对头白猎正叼着一根新鲜的茅针草、百无聊赖地靠在磨盘上,用别有深意的眼神望向自己。这并不意味着谁是胜者,因为双方都没摸到各自的极限边界。

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今日典礼到此结束,众人都散了吧。起轿——”

“恭送公主殿下。”

“恭——送——公——主——殿——下——”

诡异的是,她那座囚车改造的轿子才刚离开,严阵眼中呼之欲出的泪光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板着脸站起身,甩袖而去,毫不拖泥带水的脚步似乎象征着新一轮博弈的开始。

最好的谋略家会习惯于把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先破坏稳定性,再恢复。给自己挖个坑,让自己有罪,然后……把冲突变成力量。他就是这样的谋略家。

孰胜孰负,还远远未成定局。

你说对吧?小公主?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