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宅院中,皇鳶希努力抑制着自己的颤抖,而在她的面前,是之前与椿姬交谈的那个男人以及,被他唤做“女儿”的人偶。

看来椿姬已经把她修好了,只是左臂难以复原……缺了一条胳膊,人偶的左袖子空荡荡的。

而就是那样的人偶护在男人的身前,说什么都不肯退让一步。

“对不起……”

皇鳶希小声的,半哭的说出了那三个字,换来的则是男人的怒目相对。

“你,你这家伙居然还敢来,要不是你这个混蛋,我的女儿怎么会……我妻子她心病又犯了,本来椿姬阁下都说不需要吃药了,都是因为你这个混蛋,给我滚……快点给我滚出去!!”

从男人的喊声中皇鳶希能够听出无尽的愤怒,她原本是想要来这里询问椿姬的去向,但见到这样也只能作罢,朝着一家之主的男人与他的女儿低下头,皇鳶希再次重复了一遍“对不起”后,就快速的转身跑走了。

连人偶,都比我更像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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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百年光阴,世间纷乱不止。

新津神关闭天之高塔断绝通往云上界的通路,新津界中各地领主相互指责,渐渐演变成战火不休的人间地狱,而或许是为了回应这样的人世,死灵之灾又开始在新津界中泛滥。

妖魔讨的牌子早已丢弃,无力拯救世人的我,浑浑噩噩不知该去往何方,而与椿姬的再次相见,就是发生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在战后的荒原上,我望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两名人偶的“护送”下,她正拖着一辆铺满尸体的板车,步伐缓慢的往前走。

“椿姬!!!!”

我大喊着她的名字,飞快地向前跑去,听到我的声音,她回过头望了一眼,然后马上松开了拖着麻绳的手,一幅准备逃跑的样子,两名人偶护在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

“等一下!等一下椿姬!!等一下!!你等我一下,不要跑,不要跑啊!我不是来和你打打杀杀的,我找了你好久,你等我一下!!”

我大声的喊着,生怕椿姬一下子又不知逃到哪里去,终于,椿姬的表情变了一下,她没有逃走,而是站在了原地。

这是我与她,时隔百年的再次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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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先说明,这些尸体可不是要用来做人偶,前面有个寺庙,咱要把尸体都拉到那边烧掉……放着不管迟早会变成死灵,对吧?”

似乎是怕皇鳶希误会她什么,刚一个照面椿姬马上就先解释起了自己的行为,皇鳶希看着仍旧提防着她的椿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明明有许多话想要说,明明自己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寻找一个椿姬能够给出的“答案”,但是终于相遇,自己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了半天,皇鳶希用颤抖的声音,仿佛是鼓起了她全部的勇气一样,轻声的问了一句……

“椿,椿姬,你……你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听到皇鳶希的问题,椿姬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皇鳶希是不是在开玩笑一样,接着,她“呵,呵呵,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太晚了么?”

就像是拼命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犯下过错的样子,小心翼翼的皇鳶希模样有些滑稽可笑,椿姬用手指擦了擦从眼角边挤出的几滴泪水,又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挥了挥手。

两名人偶从地上捡起麻绳,替椿姬将运送尸体的板车拉往前方,独自留下来站在原地,椿姬看着皇鳶希,摆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好久不见,皇鳶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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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离开以后,咱坐在面馆里想了很久,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拿起你放在桌上的钱袋,这么多的钱摆在面前咱当然也会有贪心,所以最后,也就拿起来了。

想着你说的话,咱觉得也许你才是对的,错的是咱,是因为咱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所以才把这些事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救过咱的恩人小姐能够站在太阳底下昂首挺胸,那照她说的话做咱应该也能变成向她那样的人,只要有勇气向前迈出那一步就行了,一定是那样才对,所以……咱就拿着你给咱的钱,去向老板要求赎身了。

可是咱好像太想当然了,金大币这种东西哪是咱能够接触的到的呀,虽然咱一再说是恩人阁下给咱的,可是老板还是说咱偷了贵人的东西,不光没让咱赎身,还把钱袋子也收走了,你给咱的钱和袋子咱都没能要回来,对不起……咱浪费了恩人阁下的一片好心。

晚上的时候,老板就让咱去接客了,但是想到你说的话,也或者是在赌气,咱自从进了这一行后第一次拒绝了,于是,咱就被关进了黑屋里。

原本是觉得饿上两三顿饭咱就会放弃了吧?一般对付不愿接客的女孩都是这样做的,但是,咱过了两天都没有屈服,老板就急了,毕竟咱是店里的红牌,一天两天不上牌,冲着咱来的客人都要去别家了,所以老板就让人把咱吊起来,打到咱说“愿意”为止。

当然咯,脸是不能打的,打坏了就没法见人了,胸部也不能打,不然哪个客人还要?光在背上抽几鞭子咱可不会服软,他们就开始打咱的肚子……结果下手太重,把咱肚子里的内脏打坏了。

血从下面流个不停,当时放下来的时候咱就已经快一命呜呼了,不可能给咱这样的人找医生什么的啦,而且内脏打坏了也根本治不了,要是死在楼里了那可真是晦气,死在外头的话也会有人来查很麻烦,他们就撑着天黑,把快死了的咱丢到了城外的树林里。

当时也是咱运气好,嗯,应该能算是运气好……被丢到树林里以后,咱已经两眼乌黑就要咽气的时候,来了个妖怪救了咱,它给咱喝了它的血,把咱变成了这样不再是人的东西。

妖怪是吃人的妖怪,它说自己的同类都被一个白发的女人杀光了,咱觉得那个人应该就是你吧?呵呵,所以它想要再找点同伴什么的,不过咱成不了它的同伴,只能当它的玩具,虽然获得了比以前更结实的身体和生命,但也没法逃离那个妖怪的手心,只能任由它折磨玩弄,有时候还会把吃剩下的人体丢给咱让咱吃,为了不惹它不高兴被它吃掉,咱也只能闭上眼招它吩咐的去做,结果咬了两口就吐的昏天黑地,那个妖怪去总是以此为乐哈哈大笑……差不多有三年吧,咱就那样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的在那个妖怪身边生活了三年,直到杀鬼的武士们来到妖怪的巢穴与它战斗。

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咱就逃走了,原本想要像那些武士求助,可害怕他们将咱当做妖怪的同伙一起斩杀,所以只能逃走了,逃啊逃啊,不知道逃了几个白天黑夜,咱终于穿过森林,跑到了另一座城市之中。

当时想着自己终于自由了,虽然身无分文,穿着破烂像个乞丐,而且肤色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让街上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咱,但是咱真的觉得咱自由了,那个时候城里的街上正在表演人偶戏,咱一看到那些个人偶,马上就被吸引住了,当时就仿佛有个声音在咱耳边说话一样,说“看啊,这个就是你最喜欢的事情,去成为一名表演人偶戏的人偶师吧”。

你不是说让咱学一门手艺好养活自己么?看到人偶戏的时候,咱觉得就是这个了,在表演结束以后咱打听到了人偶师的住处,咱洗干净了脸和衣服,让自己看上去稍微“正常”一点,虽然没什么礼物也没有能支付的入门金,但是咱还是那样子就去拜师了,而且也马上就被对方收下,只是后来的事情,和咱想的还是有些出入。

人偶师是个性格孤僻年过七十的老人,他看到咱来拜师,什么都没问就收下了咱,一开始咱还很高兴,可结果,刚离开了之前的妖魔,咱又成了别人发泄欲望的对象,不知道是不是和年龄有关,老人……咱师傅的癖好实在不能用正常形容,有时候让咱觉得甚至妖魔都比他要好一些。

只不过这时候的咱也没有立场再拒绝什么,毕竟咱拜师连入门金都交不起,那给出身体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师傅他倒也尽到了师傅的本分,虽然晚上要忍受种种虐待,但起码白天,他确实的将自己的手艺尽数交给了咱,就那样只过了一年多,年老体弱又过度纵欲的师傅他就逝世了,而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继承了他全部手艺的咱,现在终于可以说是自由身了。

有一些钱,有一门手艺,咱想起了你说的话,认为虽然过程却是有些艰辛,但咱终于可以走到太阳底下,正大光明的做为一个“人”而活着了。

开始自己演出人偶戏,走到一个地方就演到一个地方,反正咱的演员们都是人偶,平时只要自己能有地方住就行,将融于咱体内的妖魔之血注入尸体之中便能制造出如人一般的血人偶,托她们的福,咱的表演都还算顺利,但是,想要从“表演顺利”到“自给自足”仍旧有些距离,就算演出的再好,普通的民众也很难满足于那些过于平淡的绘卷故事,而且,咱也总是受到领主一类人的刁难,场地费算好的了,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像是娱乐许可费这样的东西,最开始的那一年里过的真的很难,后来稍微好了点,然后,然后就有有权势的人找咱去表演了,去的时候咱还以为是咱时来运转,结果嘛,别人对咱的兴趣好像要比人偶戏大得多。

肤色样貌异于常人的人偶师少女什么的,你看,有钱人总是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是么?对他们而言,咱这个人也就在此列,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和男人睡睡觉而已,咱也习惯了,总比以前要好得多吧?再往后嘛,一来二去认识的人也多了,也开始结交了些上层的人,有了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渐渐的就有了些名声,然后也渐渐的不需要再去博谁的欢笑,可以安安心心的表演自己的人偶戏了,只是在普通人群中依然热度不高,所以为了赚钱也只能加些刺激感官的低俗玩意,但好歹也算演出……到了这个时候,咱总算是能自食其力,靠自己的一双手活下去了。

好了,在那晚遇见你之前,咱经历的就是这些日子,怎么样,有听到你想要听到的事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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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我……”

皇鳶希的表情变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向着椿姬颤抖的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去抓她又或者是安慰她,但是,再一次的,皇鳶希失去了往前迈开步子的“勇气”。

椿姬轻轻的笑了笑。

“没什么啦,你看咱现在过得不挺好的么?按照你说的话,咱也做到了,只是现在这个世界,看起来不太行了的样子。”

椿姬叹了口气,现在的世界变得比自己这个人还要脆弱,怎么想都有些出乎意料……

“我说的话……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会有那些事情,我只是,只是自顾自的,随口……我根本没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听我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听了我的话……”

你在原本的青楼当中,最少应该能过得安安稳稳……不用皇鳶希说出口椿姬也能明白她的意思,望着泪水已经挂在眼角边上,不停否定着自己过去说过的话的那名少女,椿姬又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

即使世间硝烟弥漫战火不断,高悬与天的日耀与月轮,也依然永远保持着那副模样不曾改变。

“你知道么,皇鳶希……”

不再叫什么“恩人阁下”或者在后面加上“小姐”的敬称,椿姬开始直呼皇鳶希的名字。

“咱的人生当中可以说几乎没有一件好事,而唯一的一件……就是被你给救了这件事。”

“那个时候,还在想着被男人欺骗的自己要怎么办才好,然后一抬头,就看到了你的面孔,当时咱心里头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啊,真是个好漂亮的人啊’,皇鳶希,你像是一束阳光,照进了咱一片漆黑的人生当中。”

“所以在听了你说的那些话之后,咱就决定了……咱要按照你说的话去做,咱想要……想要证明……”

“证明咱一直以为的那些东西是错误的,而你说的话,才是真正正确的……因为,你是咱的太阳啊。”

缓慢轻柔的吐露话语与心声,没有夸张的成分也不是为了博得谁的好感,一直掩藏在心里的念想,一直,支持着自己无论何种处境也要坚持下来的动力。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是我错了,我的话是错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椿姬……真的对不起……呜……对不起……我不该,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轻松……对不起……”

重复着“对不起”的皇鳶希哭了起来,在椿姬的身上仿佛看见了世间疾苦的体现,昔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为自己当初轻易说出口的“良言”后悔莫及,自己根本不是椿姬的“救命恩人”,而是将她一把推入了火坑当中的“罪魁祸首”,但是,褐肌的少女并不那么想,她摇了摇头,最后一次望了眼皇鳶希,然后转身迈开了步子。

“不要说对不起,皇鳶希,咱的一生,都是在按着你说的话,循着你的足迹追寻你的背影,所以不要困惑,不要止步不前,不要来问咱‘为什么’,你得一直走在咱前面才行啊……不过……”

“如果哪天你走累了的话,咱也可以把肩膀借你用用……一个人走不下去了的话,两个人一起走比较轻松一些,对吧?”

椿姬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瘦小的身影却已在皇鳶希的眼前离去,“诸行无常早生极乐”,远方寺庙中的佛语似有似无的飘荡而来,向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伸着手却没有追上去的“力量”,皇鳶希站在原地,为了椿姬也为了自己哭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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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又是百年时间,世间凋零连战火也不再燃起,死灵之灾日甚,大地逐渐被逝者占据,而属于生者的空间,正在日渐减少。

神明销声匿迹,如今新津界中的情况,即使是我的师傅也难以将之平息,而我最后一次去灵山想要找师傅商量对策的时候,往日一同为家的灵山之顶,已经不见师傅与师姐的踪迹。

听闻,以天之御柱为中心,某个叫做“道星宗”的组织正在大力组建避难之地,庇护万民与水火之中,于是,我也护送着从遭受死灵攻击的村庄中逃离的幸存者们,前往那最后的栖身之所,而在那里……我,再一次的见到了她。

指挥着自己的人偶抵御如潮水一般的死灵侵袭,为无数难民们开路,让他们得以逃进覆盖着结界的庇护之地。

她的样貌,与过去几无区别,见到了我,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任何的话,但是,望着她……我觉得或许真正的仙人,应该是她那样的才对。

于是,跟随着她的脚步,我毫不犹豫的加入了那个新兴的宗教之中……并非出于大义与仁爱,而是……

我只想要能够离那名说着“一直都在追寻你的背影”,曾经在我背后拼命奔跑如今却早已将我远远甩在后面的少女,稍微近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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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以前是……椿姬到底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喜欢折腾人的性格了呢?而且就因为自己心里总认为自己对椿姬有所亏欠,所以每次被椿姬折腾的时候,皇鳶希她都不敢太怎么发火,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样忍着忍着让椿姬更得寸进尺了……但是,除去这个……

确实一直都“不理解”的是自己,一直都保持“正确”的是她。

现在也是这样么?想得太多回忆了太多,皇鳶希到半夜都没有能睡着,倒是抱着她的椿姬在她身后睡的好香好香,看起来一点忧虑的事情都没有一样,明明是她先提起自己与她的过去,结果就这样随随便便的睡着了,羡慕对方的“没心没肺”,皇鳶希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要再想什么烦心事,赶快进入睡眠……道星宗的事情师姐的事情,不要管那么多了,就算世界毁灭也随它去吧,只要这样安宁的时光能够多享有一刻,那幸福的感觉便能够充满身心。

人所追求的,或许也只是这样简单渺小,微不足道的事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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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只睡了差不多两小时的皇鳶希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揉了揉眼睛,好难受,都怪椿姬,本来以为晚上来找她能让自己解开一些心结的,结果弄得差点失眠……这时候,已经洗漱好了的椿姬笑盈盈的走进屋,看到皇鳶希醒后,她又笑盈盈的将一个小瓶子放在了幼女的面前。

笑的这么“开心”准不是什么好事,皇鳶希多年的“经验”已经告诉她,笑容满面是椿姬准备折腾谁的信号,而那个谁多半就是自己。

“干嘛啊?”

皇鳶希开始本能的往后缩,不要这样吧,才刚起床耶。

“没什么,你想要的东西而已。”

“我想要的东西?”

椿姬拿食指按在那个小瓶子上,继续笑意盈盈。

“我可没什么想要的,你别……等等!!这个难道是!!”

刚准备无视椿姬爬起来去上厕所,可走到一半立马反应过来了的皇鳶希一个猛扑又跳了回去,望着那个小瓶子,皇鳶希眼睛都直了。

“是呀~”

笑盈盈的椿姬松开了按着瓶子的手指,站起来往外走。

“衣服给你准备好了,洗漱完记得来吃早饭,她们肯定会被吓一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