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哭泣完以後,進入平靜的感覺軟綿綿飄乎乎的,躺在床上也很快就能睡着。雨聲總是兮兮莎莎,卻不覺得吵鬧,反而像是搖籃在晃動,滴滴答答的聲響在安撫睡眠。

原來眼淚是有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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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把我攢了七年的茶垢洗了?”

父親在客廳里拿着杯子咆哮着踢了桌子一腳,房間里的陳修文跟着桌子顫抖了一下。

昨天老師布置了一項任務,沒有作業,只要求為父親做點事,班裡的同學都說洗腳唱歌之類的話題,唯有陳修文聊不進去,他本身就是個不受理解的小孩。

“陳修文?你有沒有在聽,今天沒有作業但是大家要在父親節給父親一個,深刻的印象,聽到了嗎?”老師冷漠地態度帶着厭倦,因為這個孩子既不說話也不抬頭,只是自顧自地在桌子上畫畫,髒的筆畫一處又一處。

“聽到沒有?陳修文,你沒爹么?回去給你爸洗個腳總會吧。”

老師不耐煩地瞪着陳修文,全班的人靜靜地看着他,他抬起頭看了看班裡的人,這些咯咯笑話他的學生,只有一個班長站起來忽然說了一句:“老師,我可以輔導他嗎?”

“啊,那就有勞班長了。”老師看看班長便得意地笑了,這是個非常安靜又溫和地小女生,他們都才四年級,善良總是平易近人的。

“尹笑露,我被你害慘了。”陳修文躲在床底下嗚咽着,他多想跟父母搞好關係,可是不論他提及一些認真的事情,父母總是:“你知道什麼,小孩子別插大人話。”

“狗東西,死出來!不準哭,你有什麼好可憐的,我不辛苦嗎?要不是你個東西,我早就跟你媽離婚了!”父親用力地踢着床板,過了一會,父親似乎是罵累了,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修文卻知道,那只是父親再找掃把抽他,父親之前也是這麼打狗的,小狗躲在桌子底下嗚嗚地挨着打,懇求饒恕,最後就是這樣被丟掉的。

如果可以,就把我也丟掉吧,我忍不住了。

陳修文張開嘴,鼻涕口水都拖到了地上,一個喘氣便帶起大把灰塵,連忙吐了幾口,卻沾的衣服都是。

第二天老師居然還特意叫來了家長問事,說起陳修文昨晚的表現,父親就是咧着嘴笑,像是在說什麼很得意的事情一樣:“呵,老師你放心,我好好管教了他一頓,沒事沒事我已經打過了!”

老師則提着眼睛用鄙夷的目光看向陳修文:“這孩子就是,哎,笨也不笨,就是不努力。人還是聰明的,昨天有給家長洗腳嗎?這是我布置的作業。”

“作業?啊,他小子跟我說沒作業的。”

“確實沒作業啊,老師說是任務。”陳修文委屈地解釋着,他把目光投向老師,老師撇撇嘴不爽地說道:“任務跟作業不是一個意思?而且你自己難道不會找作業做?”

“他怎麼會,我給他買輔導書一個字都沒動過,陳修文,你這麼小就撒謊,長大想殺人啊?啊?”

“誒,不能這麼講。”老師又搖搖頭,一副好人的樣子,指了指班長:“尹笑露家裡,條件不好,只有一個婆婆,但是她很孝順,你看多溫柔的一個好孩子,讀書也用功,還懂事。”

父親拍着手似乎很可惜地說道:“害!要是生在我家該多好。”

陳修文忽然跟暴走了一樣叫罵著:“他媽的你們那麼喜歡,你們去搶好了誒,在這裡跟我嗶嗶什麼東西,說給我聽嗎?腦子有病吧,是誰教出我這樣的狗東西自己不清楚嗎?”

父親啪的就是一耳光掌在陳修文臉上,陳修文卻狠狠地看着尹笑露,眼淚水滴答滴答地流下來,尹笑露走上前攔住陳修文的父親:“叔叔,別打他。”

“我要你這麼好心!假好人,噁心!聖母!”

“陳修文,你怎麼跟班長說話的呢?”老師指着陳修文叫道,陳修文狠狠地盯着老師痛斥道:“你不用替她說話,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陳修文說完就朝辦公室外面跑,他用力地奔跑,書包也不帶,只想衝出學校外面,忽然撞到一個高個子的男生,那個男生痛咧咧地叫罵道:“你有病啊?沒長眼睛的。”

被一個矮個子撞倒在地,那個男生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站起來就想抓住陳修文,可是陳修文逃得飛快,像是打娘胎就練就的絕技。

他跑出了學校,二零零零年,多麼不吉利的一年,他難過地縮在熟悉的寺廟裡,這裡他經常來,因為和尚很少會罵人的,雖然有的也抽煙。

“和尚,我可以來你們寺裡面嗎?我爸媽不要我了。”

陳修文念叨着,那個和尚笑了笑,不說話,繼續跪在地上念經。

“和尚,你為什麼不理我?”

可是和尚還是不理他,也許這就是高人的境界吧,不被世俗給污染。

“為什麼他們都說我有病?我明明很健康,也許不健康,但是我肯定沒有病,我給爸爸洗杯子,爸爸卻罵我是狗東西,我明明沒有惹他們生氣,他們卻經常因為我吵架,還說要不是我,他們早就離婚了,病的不是我,是他們才對,可是為什麼他們卻說我有病?”陳修文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一個香客嘖了一聲,說道:“誰家的孩子,這麼沒教養,佛祖聽到的話要心裡說,你是來拜佛的嗎?很吵知道嗎,要心裡念叨。”

陳修文瞪了那對情侶一眼,可是他不敢吱聲,只好委屈地拽拽和尚的衣袖,和尚嘆了口氣說道:“安靜。”

他便安靜了。

他不想回家,他覺得世界上是沒好人了,自己見着路邊的流浪漢還覺得可憐,便不免同情地走上前去,看了看路邊的小店,此時正是夕陽下黃昏之景,溫暖得催人入睡。

“爺爺,對不起,我今天沒有錢給你了,我明天再來。”

“唔,唔,謝謝你,謝謝你,菩薩保佑你。”寺廟外面這些乞丐也都學着南無阿彌陀佛,跟着念經似地感謝着每一個施捨的人,於是乞丐睜開眼睛,卻發現碗里沒有多一分錢,便不解地看向這個哭泣的孩子。

“先生,給點錢吧。”

“我今天沒有了,我說過了。”陳修文解釋道,那個乞丐便暗淡了眼睛,吐了口痰轉過頭去,繼續拜佛似的低頭合掌。

他不想回家,如果在這裡乞討路人可以賺點生活費,那他願意一直這樣發獃下去,可是如果遇見那些熟人該怎麼辦?老師?那個賤女人,一定會當著全班的面大笑:“看看我們的陳修文,多麼有出息,大老闆,在這掙大錢呢。”

又想起那兩個字,有病。

有病的人才會去施捨,連自己都不在乎還關心別人,陳修文這樣罵自己,他真的有病,真的,即使攢點錢可以買個卡牌玩具的心,也不願意存錢,要把早餐費給乞丐買零食,可是他就是想給呀,對了,他是有病的,即使路邊的狗看到他都要追,這不是有病這是什麼,沒病的人是不會自取煩惱的,好怪誰都罵他,誰都討厭他嫌棄他,活該他這樣。

“陳修文,你真該死,你怎麼就不去死,你死了你爸爸媽媽就解脫了,老師就少了一個笨學生。”

忽然嗚咽着念叨起來,可,可是他又不甘心。

“答應姐姐不要再哭了好嗎?”

那個溫柔的女人,那個溫柔的小姐姐,又害羞又可愛,會微笑地跟自己打鬧,即使被自己拽到了頭髮也不生氣,只是假裝懊惱地梳理頭髮。

“姐姐你要搬家了嗎?”

“對不起,修文,姐姐要走了,姐姐的爸爸媽媽對姐姐很不好,姐姐以後,可能都回不來了。”

姐姐哭了,那個溫柔的,時常帶着微笑的,現在只能在記憶里的姐姐,抱着修文不斷地叫喊着,我的小傻子,你老是哭,哭得姐姐也跟着流眼淚了。

“姐姐要去葯靈學院讀書了,姐姐也許以後活不了幾年了,所以,為了姐姐,好好活着,不要哭了好嗎?因為小傻瓜一哭的話,姐姐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了,姐姐回想起自己的弟弟,覺得好難過好心疼。”姐姐沒有名字,陳修文只知道她叫姐姐,對自己很好,會背着自己跟每一個自己害怕的喜歡的陌生人打招呼。

“今天吃早飯了嗎?好吃嗎。”

“嗯嗯,吃了呢,呵呵。這是你弟弟嗎?很可愛。”

“不是親弟,但是我是他的姐姐,他也是我的小弟弟。”

陳修文抱着膝蓋,冰冷的空氣使得他誤以為懷抱里有姐姐溫暖的氣息。

“姐姐......”

死了就可以看到姐姐了,對嗎?人生只是一場夢,只要找到醒來的方式,就可以打破噩夢看見幸福對嗎?

陳修文嗚咽着,他悄悄地走到小鎮的那條河邊。

去年還是前幾年,就有一個小姑娘在這裡淹死了,不比自己大幾歲,可能一樣大,她一定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吧?即使這個世界沒有,下一個世界也一定會很美好對不對?

在這裡跳下去吧,就這麼死掉,多好,就可以去另一個世界,向前走一步,看那美麗的河岸,看看這銀白的月光,寂靜黝黑的河水。

水一定冰涼地像冰泉一樣吧,可是自己的心足夠冷了,水也一定很溫暖了吧,不,沒有什麼可以溫暖自己了。

跳下去,再前進一步,看吧,死亡沒什麼難的,沒什麼可怕的,幸福就在眼前。

只要從這裡跳下去,陳修文想着,心裡激動了起來,跳下去,就沒有可惡的家長,沒有該死的老師,沒有噁心的同學,沒有......

沒有姐姐,沒有溫柔的,會微笑的姐姐。

“修文,別走,你走了,姐姐就又要孤身一人了,修文,別走,只有你可以給姐姐帶來溫暖了。”

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陳修文感到無力地痛感,他不想死,他捨不得姐姐,那個溫柔的姐姐並沒有離開,她只是暫時的走了,也許轉過頭就能看見。

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陳修文轉過頭,他聽見了姐姐的聲音,激動地他轉過了身,看見那熟悉的烏黑亮發,還有一雙擔心哭泣的眼睛。

“修文,你怎麼在這裡,終於找到你了。”

忽然有些失落,身後的人並不是姐姐,可她卻抱了過來,自顧自地說話。

“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修文,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修文,是我讓你幹了傻事,對不起,讓你替我忍受了那麼多委屈。”

是,是尹笑露啊。

忽然覺得,不想死的決心,和活下去的願頭都變得飄飄然,既不難過也不高興,說不出是失望還是無奈。

自己是平靜下來了嗎?這個傻笑的雀斑小女孩,破涕為笑着為自己開心什麼。

“別生我氣了好嗎?是我錯了,修文,我們回家吧。”

“喂,你,你貼我那麼近幹嘛,你,你好冰啊你。”

胸口撲通撲通地跳着,尹笑露怎麼這麼冰啊,她是趕着風在跑,尋找自己嗎?是跑了太久沒力氣繼續跑,才這麼冷的嗎?總之,現在貼得胸口痒痒的,讓陳修文很害羞,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貼得這麼近,而且還是那個部位,能感受到自己火熱的心跳聲。

“啊,我還活着。”

陳修文忽然傻傻地說著,尹笑露連忙推開他:“總之,總之先回家。”

對了,我還活着,那種能感受到溫暖的感覺,再美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