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確實是會這麼叫吧，‘神諭者’。”
結果是從這個問題開始的嗎……看着眼前的少女這一副滿臉期待的樣子，海因里希反而感到一陣興味索然。
“對吧對吧，之前看海因明明會聖職者的神術，可是卻不能像聖職者一樣引導能量，還說了自己不侍奉神祇的話，而且好像根本就沒有聖徽……我當時就在想，海因難道不是像我這樣的聖職者，而是那種被神選中獲得‘神諭’的力量，不用向神祈禱也能降下神跡的人嗎？”
看來是對自己的正確猜測十分滿意，蕾內頻頻地點着頭，望向海因里希的雙眼中彷彿又閃起了星星。
然而，她的話卻越發地讓海因里希心生出某種抵觸感。
“都有這麼多證據了，還有什麼好難道的……差不多就是你說的那回事吧。”
一邊說著，他一邊重新將注意力轉回了地上那對老夫婦的骸骨，低下頭來向他們無聲地告罪了片刻，隨後才開始動手將他們的骸骨收殮回一旁的石棺中。
而在這期間，一旁蕾內那自顧自興奮着的聲音一直也沒有停下來。
“果然……我記得，神諭者的力量不像我們聖職者這樣只能從自己侍奉的神祇那裡獲取，而是來自於神職相似的好幾位神祇，是由那些神祇一起賦予某種與他們神職相關的‘神諭’來着，對吧？”
“……明明記憶力不怎麼樣，你倒是能記得住這些奇怪的事啊。”
手上的動作完全沒有延緩下來，海因里希頭也不抬地回答着。
“我的記憶力才不差呢……雖然一下子記是記不住，慢慢記總能記住一些的嘛。”
似乎是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說到後面，蕾內的話語中明顯多了幾分心虛，聽得海因里希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抽動了起來。
“你的話真是跟之前一樣充滿了說服力……總之，你記住的這些都沒錯，是你那位父親大人告訴你的吧。”
“嘿嘿，不全是喔，因為我也認識別的神諭者來着。”
蕾內的笑聲聽上去頗有些洋洋自得，然而聽到這句話，海因里希卻不由得挑起了眉毛。
“這倒是難得。我聽說這世上的神諭者並不多，記得是比諸神退卻之後還保有能力的聖職者還要少吧。”
他抬起頭來望向蕾內，而少女似乎是把這當成了某種鼓勵，神情越發地得意起來。
“嗯嗯，好像是呢，不過我姐姐小薇就是個神諭者來着，而且是知識諸神賦予她神諭之力的，所以她可聰明了……聽父親大人說她比他還聰明呢。”
“……這麼說，你這些家人們都很聰明啊。”
聽着蕾內自豪的誇耀，海因里希忽然想起了之前提到過的她那位哥哥——那位曾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弗拉維奧·菲奧雷，也是個明明與自己年齡差不多，卻已經在控法者學院里擔任了米拉導師的天才少年。
……結果這麼聰明的一家人里，怎麼會出了這麼一個笨蛋女兒呢？
“對喔對喔，而且不光他們，母親大人也可聰明了，整個控法者學院都是她管理的呢！”
就像是在印證着海因里希腦海中這個頗為失禮的疑問似的，蕾內的興緻看上去越發地高漲了起來，顯然是完全沒有聽懂他話中的弦外之音。
“哦，那還真是厲害啊……”
嘴角終於忍不住泛起了一絲苦笑，海因里希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心情複雜地別過了目光，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手上的工作……
“嗯嗯，但是海因也很厲害啊，這麼年輕就已經能施放第七階的神術了，你一定是很受到神祇的寵愛吧？”
……然而，聽到蕾內話中的最後那個詞，他臉上的笑意馬上便被深深皺起的眉頭抹消掉了。
“——沒那回事。”
強硬的否定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便脫口而出了。回過神來的海因里希停頓了一下，努力平復着突然冒起的某種火氣，隨後才繼續開口解釋了起來。
“而且神諭者其實也並沒有多厲害……你那位姐姐應該也告訴過你吧？我們這種人能施放的神術就只限於隨着‘神諭’一起被灌輸的特定種類而已，而你們聖職者每天都可以從神祇那裡獲取能力範圍內的任何神術，從這個角度來看，神諭者是根本比不上你們的。”
非要說受到神祇寵愛的話，那也是你們這些專門侍奉他們的神仆吧……海因里希勉強咽了口唾沫，同時也咽下了最後這句有點帶刺的反駁。
“嗯，好像確實是這個樣子的呢，不然海因也不需要我來降下聖居的神跡了吧。”
略微出乎意料地，蕾內倒是乾脆地認可了這個說法。
不過緊接着，她像是懷着某種奇怪的堅持而再次開了口。
“可是，我記得神諭者除了神術之外，還有一些跟神諭相關的，聖職者根本接觸不到的特殊力量吧？比如小薇的神諭是‘知識’，結果她就變得特別聰明，還學會了一些我都看不太懂的能力……這麼說起來，海因的神諭是什麼呢？”
“我的‘神諭’嗎……”
儘管還在發自內心地抵觸着這個話題，這個疑問卻讓海因里希的火氣一時間冷卻了一些——事實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問起他這個問題。
暫時停下了轉移着骸骨的手，海因里希思索着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也不太清楚……非要說的話，我的神諭應該是‘戰鬥’吧。”
的確，後天學會的鍛造技藝暫且不論，除了那些神術之外，自己所知道的就只有如何在穿着重甲的情況下靈活移動，如何在遭遇敵襲的場合中正確反應……以及如何揮斧了。
而且再回想下的話，莫格里姆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想到這裡，海因里希暗暗地點了點頭，確定了自己的推斷。
“嘩……聽起來好帥氣！”
就算不專門抬頭望過去，那兩隻湖藍色的瞳仁中亮起的光也已經依稀閃到海因里希的眼睛了。他不禁又閉上了眼，壓制起臉上莫名地再次開始泛起的笑意。
可惜下一刻，蕾內馬上便又像剛才一樣讓這份笑意迅速地消失了。
“——這麼說，海因一定是戰鬥諸神的寵兒了吧？”
……明明自己剛才就明確否認過這種話，一時間，海因里希之前積累下的所有抵觸情緒彷彿一下子迎來了一個總爆發。
“不，我壓根也不是什麼神祇的寵兒……難道你姐姐覺得她是知識諸神的寵兒嗎？”
望着忽地重新抬起頭來盯着自己的紅髮少年，蕾內看起來有些愣住了。
“我不知道呢，小薇從來沒跟我說過這種話……我就是覺得，明明已經被好幾位神祇共同選中了，難道還不算神祇的寵兒嗎？”
“根本也算不上什麼‘寵兒’，因為所謂的神諭者，只不過是諸神在遠離了這個世界之後，還想要厚着臉皮維持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由此製造出的工具罷了。”
“唔，海因這麼說我也不懂啊……不過你好像很不喜歡諸神，是嗎？”
蕾內一臉困惑地歪過了腦袋，頭頂那縷翹起的髮絲彷彿彎成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看得原本忿忿不滿的海因里希突然覺得有點泄氣。
跟這個懵懂無知的笨蛋認真地較勁，自己豈不是也像個笨蛋似的……他暗暗地嘆了口氣，換上了稍微緩和一點的語調。
“不可能喜歡得起來吧……這麼說吧，你知道神諭者這種人，全都是在十多年前的那場名為‘諸神退卻’的大變故之後才開始出現在這世界上的吧？”
“好像是誒……”
“嗯，那你肯定也知道那場變故之所以被稱為‘諸神退卻’，就是因為諸神毫無徵兆地拋棄並且遠離了這個世界，削弱了與凡人們之間的聯繫，直接導致當時凡間的絕大部分聖職者都無法再感受到諸神的存在，也無法再從它們那裡獲得力量了，對吧？”
“唔，應該不是這種感覺的吧？我記得父親大人提過，諸神也不是自願要遠離這個世界的……”
蕾內略微睜大眼睛提出了異議，但是，她的話卻不覺間重新催動起了海因里希內心中的某種積怨。
“那麼，你那位父親大人提到過，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強迫諸神作出他們不情願的選擇嗎？或者，你侍奉的那位機運……那位蒂卡伊歐絲女神曾經告訴過你，包括她在內的諸神為什麼會從這個世界退卻嗎？”
面對着再次直直地盯過來的海因里希，蕾內微微蹙起了眉頭，似乎是對這略顯咄咄逼人的態度感到了苦惱。
“蒂卡伊歐絲是從來不會回答這些不相關的問題的啦，而且聽父親大人說，他也問過許多神祇的聖職者，結果沒有一個神祇會回答這個問題……不過父親大人也提過他和那些聖職者們研究過諸神退卻的原因，最後的結論好像是說，諸神的退卻是因為諸神之間的爭鬥所導致的，某種無可奈何的結果來着……”
“哈，諸神之間的爭鬥……”
又一次聽到這個自己早就聽說過的理由，海因里希不禁嫌惡地皺了皺鼻子。
“……想想也是，除了諸神自己，又有什麼能讓他們從這個世界退卻？說到底，他們還是為了自私的緣由拋下了凡間的信徒，遠離了凡人的世界。就算說得再好聽，那些聖職者們也只不過是在替他們的神祇找借口罷了。”
心中的怨恨持續地醞釀著，說話間，海因里希的話語中已經帶上了幾分怒意……而這怒意也漸漸顯露在了他的神色上。
“嗚哇，海因的表情變得好凶……原來你不光不喜歡諸神，也不喜歡聖職者的嗎？”
看到蕾內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點受傷，海因里希猛地回過了神，這才意識到自己望向她的眼神已經徹底變成了某種瞪視。
“……別在意，我對聖職者並沒有什麼意見，畢竟莫格里姆也是個聖職者。你們選擇信任神祇，我選擇不信任，就只是這樣而已。”
明明想着不跟這笨蛋較勁的，海因里希略微感到了幾分懊惱。說完，他便重新埋下了頭，繼續收殮起眼前的骸骨。
“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就放心啦，嘿嘿。”
一旁蕾內的聲音聽上去倒是迅速地轉憂為喜了……大概又是因為那個什麼“第一次認識的朋友”之類的理由吧，海因里希覺得她的笑聲還是有點傻乎乎的。
不過，不知為什麼，這種笑聲也依稀給了他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嗯……言歸正傳吧。”
海因里希停頓了片刻，整理着腦子裡的思緒，同時也回憶着多年前從自己的養父那裡了解到的知識。
“總之，雖然已經遠離了這個世界，諸神還是不捨得放棄在凡人們之中的影響力。自從諸神退卻之後，只有感知力和靈性最強的凡人才能繼續感受到神祇的存在，聆聽到他們的聲音，相應地他們也開始毫不吝惜地給這些天賦異稟的聖職者灌輸力量——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像你這種這麼小年紀就已經能從神祇那裡獲取第五階神術的聖職者，才是貨真價實地受到了神祇寵愛的吧。”
“嘿嘿，海因就算誇我也沒有什麼好處的啦……”
蕾內開心的聲音聽上去越發地孩子氣，而她關注的重點就更是如此了，海因里希不由得再次苦笑着搖了搖頭。
“……但是，有這種天賦的聖職者還是太少了，並不足以維持諸神在凡間的信仰，於是他們又打起了新的主意——既然單獨一位神祇已經很難與凡人建立並且保持聯繫了，那麼好幾位神祇合力就會容易一些了吧？”
“嗯嗯，想也應該是這樣的吧？”
“沒錯，於是神祇們便開始聯起手來，把毫不知情的凡人變成自己力量的容器，給他們栽下名為‘神諭’的種子，意圖藉助這些特定概念的‘神諭’來提醒凡人們神職與這種概念相關的神祇們還沒有消失……就像是在凡間豎起‘本店鋪依然在營業中’的招牌一樣。”
一邊搜索着記憶中的知識，一邊將自己的理解摻雜進了表述之中，說著說著，海因里希嘲笑般地哼了一聲，話語中早已混入了強烈的情緒。
“唔，雖然感覺上有點不太一樣，父親大人和小薇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蕾內的回答聽上去有些猶豫，而與此同時，不久前遇到過的某個四臂惡魔的形象突然浮現在了海因里希的腦海中。
“對，或者換句話說，神諭者就像是被諸神強行拿來向凡間展示自己依然存在的活人信標，簡直可以說是諸神絕望的產物，根本也談不上什麼寵愛。”
惡魔的嘲諷聲言猶在耳。其實，它的話不是一點錯都沒有嘛，海因里希不禁自嘲地嗤笑了一聲。
“唔，絕望什麼的我是不太懂啦……可是海因明明從他們那裡獲得了這麼強的神力，這樣不能算是諸神的慷慨，也不能算受到寵愛嗎？”
……這個笨蛋為什麼非要這麼說，就這麼想讓我覺得受到神祇寵愛嗎？海因里希再次瞥向了面前這個忽閃着眼睛的聖職者少女，勉強沒有露出太過刺人的眼神。
“當然不能算。首先，你記得神諭者的數量很少吧？實際上，這樣向凡人灌輸神力對諸神來說也像是一場實驗，而對凡人來說就已經是一種負擔了。”
說著說著，海因里希不自覺地瞟了一眼自己的雙腿……準確地說，是自己那兩條看上去像是普通地穿着金屬鎧甲，實際上卻內外通體由金屬打就的義肢上。
“……想來是因為凡人的軀體無法承受多位神祇的力量吧，神諭者在獲得力量的同時總會付出代價，軀體或者精神方面是必定會受到某種詛咒的。”
“好像是這樣呢，小薇也說她是在成為神諭者之後，眼睛才開始看不清楚的……”
蕾內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視線卻同樣落在了海因里希那兩條金屬的義肢上。
她果然早就發現了吧……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敏銳洞察力，海因里希這一次倒是並沒有感到意外，短暫地停頓后便再次開了口。
“沒錯，這還是在成功獲得了神力的情況下。而實際上，有些被選中成為神諭者的倒霉蛋在被灌輸神力的過程中就死掉了也說不定……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神諭者的數量才很少吧。”
“是這樣嗎……”
蕾內看上去有些將信將疑，不過，這個部分也確實就僅僅是海因里希自己的推測了。他皺了皺眉，將話鋒轉回了事實的層面。
“這個暫且不論，更重要的是，神諭者不像你們聖職者這樣，是根本不會聽到神祇的啟示、感召，或者任何形式的指引的……可以說，諸神就只是給我們強行種下了‘神諭之力’的種子，之後就任我們自生自滅了，這怎麼也算不上寵愛吧？”
“唔……海因這麼說也有道理……”
似乎是終於不情不願地接受了對方的解釋，蕾內稍微嘟着嘴低下了頭。
畢竟是個侍奉神祇的聖職者，就立場而言，她還是想要維護諸神的吧……看到這一幕，海因里希的心情不知為何變得有點複雜。
然而在他來得及說些什麼之前，蕾內已經重新抬起了依然充滿疑惑的雙眼。
“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啊……就算諸神並沒有寵愛海因，至少也給了海因很強的力量吧？海因到底是為什麼要這麼討厭諸神呢？”
這倒是個切中要害的問題……回望着蕾內那無法釋懷的目光，海因里希眯起了眼睛，面色轉瞬間變得陰沉了下來。
良久之後才最終下定了決心，他強壓着心頭的怒火，恨恨地作出了回答。
“我為什麼要這麼討厭諸神嗎……因為，我所有的家人都是被他們害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