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

夜晚,一辆满载的校车飞驰着。

它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车上孩子们的尖叫与呼救不绝于耳。

“吵死了!”两眼通红的司机咆哮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这个世界坏掉了,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已经彻底无可救药……彻底无可救药……让这个世界消失吧……全都……消失吧……”

在撞翻了路障之后,车子驶上了尚在施工的高架桥。

“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司机的声音变得扭曲,“我要让这些幻象彻底、彻底消失……呃——”

这时候,一团发光的紫雾闪过,伊甸生生地把这个疯子从驾驶座上拽了下来。而当银发少女握紧方向盘,试图阻止这疾驰的快车奔向死亡的深渊时,司机又扑了上来,死死纠缠着她。

“为什么要妨碍我?骗子……骗子……全都是骗子!骗子……去死!”

男人的两眼向外淌着黑血,肌肉时不时抽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咯声。

毫无疑问,某些邪恶的东西侵入了他的身体,腐蚀着他的灵魂,让他由内到外发生了彻底的异变。激烈的角力中,伊甸把那个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踢出了车外,但来不及减速的车子还是冲破护栏飞了出去。

孩子们只能尖叫着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千钧一发之际,校车竟停止了下坠。伊甸把自己传送到了外面,用看似纤弱的手抓住了车尾的保险杠,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扣住桥面,在冰冷的混凝土上留下深深的握痕。

就这样,少女和校车悬挂在半空,摇摇欲坠。虽说拥有着守护天使的力量,但那数吨重的庞然大物还是太过沉重。很快,保险杠开始变形,车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孩子们又是一阵惊恐的喊叫。

“再坚持一下……没事的!!”

她尽力安抚着险境中的孩子们,尽管已经有些力不从心,鲜血也开始从紧扣桥面的指尖渗出。

“呵——呼——”

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早已不成人形的司机喘着粗气,像昆虫或是某种蛛形纲动物一样匍匐着向她逼近,在桥面的边缘探出头来。他的骨骼缝隙中生出了许多抽动的触须,每一条触须的顶端都是如同刀刃一般锋利的骨质结构,能够轻而易举地撕开血肉。

此刻,伊甸一面要防止校车坠落,一面要死死抓住桥面,全然没有反击的余地,只能无助地仰望着那张早已经无法辨认的面孔。

忽然间,那张脸露出了更加狰狞的表情,紧接着便是痛苦的抽搐。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怪物惨叫着,刻满符文的利剑从背后刺穿了它的身体,乌黑的血液喷涌而出。它悲鸣了一声,径直落了下去,在桥下的地面上摔成了一滩烂泥。

只见桥上的童梦怯生生地握着剑,利刃上滴着黑血。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手刃真正的魔物,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向悬挂在桥边的少女问道:

“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来晚了……”

看着伙伴的面容,银发少女舒了一口气。

两周“特训”已临近尾声,这是她们第一次联手讨伐真正的魔物,童梦出色地完成了最后一击。

这两个星期或许是童梦有生以来最辛苦的十四天了。她每天都在训练场挥汗如雨,直到瘫倒在寝室里。有时她难免会怀疑自己,尤其是告别了伊甸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你当初所追求和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每每回想起约书亚的诘问,她总是会陷入迷茫。那时候,她选择了沉默,但并非为了隐瞒,而是……就连她自己也忘却了多年前的那份渴望究竟是什么,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份渴望的存在。或许这就是她无法自由驾驭灵力,也不太适应战斗的原因吧。

不过,幸亏有伊甸陪在她身旁,时刻鼓舞着她。训练中的每一个步伐、每一次斩击,伊甸都观察得细致入微,她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每一个细微的错误,从不会因为童梦的笨拙和迟钝而表现出焦躁。如果不是她,童梦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才能够坚持下来。

对于辉夜来说,这段日子也并不轻松。她每天都会在冥想室里待上很久,只为与困在异空间的月华取得联络。虽说总是一无所获,虽然就像是大海捞针,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放弃。

“辉夜已经把自己关起来几个钟头了吧。”美耶说,“恶魔随时都有可能脱身,还在为这种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情分神,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花园边的空地上,这位“炎之魔女”正在同时对抗着许多个训练用的魔偶。在躲开了一记重击后,她一拳正中其中一个魔偶的胸口,硬木制成的躯干应声碎裂。就算是没有变身,她应对这样的“战斗”还是显得游刃有余。

“怎么会是无聊有没有意义的事呢?”丽贝卡叼着棒棒糖,背靠大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小梦来说,月华可是最重要的朋友啊。如果找不回来的话,可是没有办法专心致志地投入战斗的。”

“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脆弱,真正的勇者必须心无旁骛。”

美耶一记侧踢,把另一个魔偶拦腰截成了两段。

“才不是多余的。”丽贝卡把手背在脑后,“羁绊难道不是战斗下去的动力吗?为自己珍视的人去战斗,用生命守护他们,这才是圣女存在的意义啊。”

“对我来说,生命仅有的意义就是歼灭魔物。”

美耶一记扫腿,击毁了三个“敌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小美耶一定也有自己在意的人吧?”

“没有。”

斩钉截铁的话语中,丽贝卡自认为察觉到了细微的心绪波动。

“如果我在战斗中遇到了危险,小美耶你一定不会不管吧。”她的嘴角露出笑意,“当然,如果小美耶遇到了麻烦,我也会全力以赴地保护你的。”

“放心吧,我是不可能为你分心的,你也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一拳击倒最后一个魔偶以后,美耶的灵力之火顷刻间就把散落在周围地面的魔偶残骸烧成了灰烬。

“这话还真是伤人啊。”丽贝卡似乎没有介意,反而走过去,把手肘搭在美耶肩上,“不过我知道这一定不是小美耶真实的心意。”

“随你怎么想吧。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战场上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别人。”

美耶把头撇向一边的时候,恰好看见伊甸经过。

“那个人……”

美耶皱了皱眉头,眼中泛起一片阴翳。

“恭喜毕业!”

晚餐时间,丽贝卡振臂欢呼着,手里的两个喷筒喷出彩带。

“毕……毕业?”

“不对,从今天起,完成了特训的小梦就要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应该叫入部才对!欢迎加入我们的社团!”

在丽贝卡看来,杜兰达尔是一个社团吗?童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诶?一般来说,社团不是这么欢迎新入部的成员的吗?”丽贝卡嘟囔着,“毕竟贝琪我从来没有加入过学校的社团,小梦一定加入过吧?”

“重点根本不在这里。”邻座的美耶说。

还有……

童梦扫视着餐桌,一桌子色彩鲜艳的甜品让她目瞪口呆。

“放心啦,在神明与天使的庇佑之下,我们是不会发福的!能够肆无忌惮地享受美味也算是神之勇者的特权,毕竟只有体会到世界的美好,才能更好地守护她。”丽贝卡说着,把一勺子芝士蛋糕送进了嘴里,然后露出幸福的表情,“嗯——真好吃!”

“这些都是……”

“这些都是加百列的杰作。”

金发少女指了指餐厅的另一头,那儿有个浅蓝色头发的少年在一丝不苟地雕琢着一座接近一米高的刨冰塔,时不时地从手心喷出寒气来加固这个五彩缤纷的作品。

“加百列……那是你的守护天使吗?”

“是啊。小加比,跟小梦打个招呼!”

少年朝这边挥了挥手,却不慎撞翻了自己的心血结晶,追悔莫及的他一脸失落。

“唉,伤脑筋,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丽贝卡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天使可以离开宿主自由活动吗?”童梦问道。

“有些天使可以办到。”丽贝卡解释说,“不过约什说自由活动的其实只是天使在这个世界的投影而已,只能对物质施加有限的影响……总之就是这一类很难懂的话,我也有些搞不明白。如果想战斗的话,好像还是得与我们合体才行。”

“我也能……召唤出天使吗?”童梦摸了摸锁骨上的圣痕。

“说不上来,或许只要共鸣足够强就行吧。”

“可是我就连在内心描绘天使的模样都做不到,也无法与她对话,我可真是没用。如果我能像丽贝卡一样厉害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总是给伊甸、辉夜小姐,还有大家添麻烦了。”

“才没有添麻烦呢!别说丧气话啊,其实我也只是和天使相处的时间比较长而已啊。过段时日,小梦和天使之间也一定会变得更默契的。无论如何,今天是小梦入部的日子,不想那么多,先好好庆祝一番吧!”

“这真的是值得庆祝的事吗?”美耶面无表情地转向童梦,“还有,这也不是什么学校的社团活动,而是生死攸关的事。今后你要背负的东西,其沉重将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要面对的魔物代表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残忍,你要面对的杀戮是人间最惨痛的悲剧。对此,如果没有足够的觉悟的话,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我……”

童梦的脑海中闪过月华的长枪击中混沌之核后碎裂的画面。

“真是的,小梦怎么可能没有觉悟呢?”丽贝卡嘟着嘴,“你看啊,初次登场就从怪物的魔爪下救出了一车的孩子,依我看小梦特别有天赋。”

“也是。”美耶笑了笑,“那个‘魔物’在被杀前的几分钟还是人。他或许是个愚蠢懦弱的邪教畜生,想把一车的人献祭给自己想象中的恶魔,但毕竟他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即便是了解了这一点,还是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或许你我之间的相似之处比预想的更多。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徒弟。”

“那个人”?指的是伊甸吗?

今天好像一直都没有见到伊甸,辉夜也没有露过面。

——她们在哪里呢?

此刻,在索德玛拉城的中心……

原本是繁华商圈的此地,如今只剩下了巨大的陷坑。坑的底部,那被称为禁果的晶体放射出紫色的光芒。

伊甸悬浮在晶体正上方的空中,银色的长发像星辰汇聚而成的瀑布般倾泻下来,全身都沐浴在光芒中。伊甸的双眼淌着泪川,就像是汇集了全人类的悲伤而酿就的苦酒,每一滴都饱含着哀恸。

当光芒黯淡下去,长出了光之羽翼的猞猁把伊甸安全地送回到了陷坑边缘,辉夜给她披上了外衣,让她依偎在自己肩上。

“她的灵力与禁果之间的契合度越来越高了,几乎达到了100%的平衡。”站在她们身边的助祭古谷奏说道,“虽说将来还是要接受禁果之光的照射,但以后的痛苦应该会减轻不少吧。”

“谢谢你,古谷小姐。”辉夜说,“有你在,治疗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两年前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有幸活下来,这样的恩情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别这么说。两年前是教团的医者们齐心协力才创造了奇迹,而我仅仅是尽了绵薄之力罢了。再说,协助你可是我的分内之事啊,这是教团指派给我的任务。伊甸小姐很坚强,我认为她的毅力和决心才是治愈的关键。”

“是啊,她很坚强。”辉夜轻抚着少女那头由银色重新变回黑色的长发,“就像不朽的杜兰达尔圣剑一样……”

“辉夜小姐……”

伊甸像只小猫,发出纤弱而惹人怜爱的呢喃。

“我在这里。”

“我真的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吗?”

“当然了,当然可以。”

“我害怕……害怕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做到。”

“别说这种傻话了。”辉夜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伊甸和童梦不是相处得很融洽吗?一切很快就会回到正轨的,我保证。”

“梦……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我……”

“伊甸不也是吗?总是那样不知疲倦、不惧痛楚地战斗着,拯救了那么多的生命。如果没有你,有多少无辜的人会死去,难道这还不算是最大的善良吗?如此善良的心灵,才是真正的伊甸,才是真正的你自己。”

“我……”

“明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的。”辉夜微笑着说,“好了,她们还在庇护所等着我们呢。如果错过了今天的晚餐,贝琪可是会失望的。”

庇护所里,丽贝卡和天使加百列正享受着甜品盛宴,就连美耶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闪而过的陶醉表情,不过童梦依然显得心事重重。

“贝琪。”她轻声唤道。

“嗯,怎么啦?”

“辉夜小姐说……她也曾失去过最重要的朋友。那位逝去的伙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说伊莎贝尔小姐?”丽贝卡思索了片刻,“毕竟我也没有见过她本人,所以谈不上有多了解。她和约什一样,都是辉夜所依赖的人。所以在她殉道了以后,辉夜也消沉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当然了,这也多亏了小奏,她和教团最高明的医者们一起,用原初之地的尘土为辉夜重塑了残损的躯体,所以她才能在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的前提下再一次站起来。”

“不愧是先知,果然是拥有着常人远远不及的信念和意志力……”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她和伊莎贝尔小姐的约定吧。”

“约定?”

“是啊,还有她们共同的期望,一起守护这个世界的理想。天堂的伊莎贝尔小姐一定期望着辉夜能够继续战斗,月华对小梦也怀着同样的期许吧。”

“可是我……”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这时,辉夜和奏带着伊甸回来了,童梦把话咽了回去。伊甸的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但看起来精神不错。

“再晚点回来,我们可要吃完了哦。”丽贝卡说。

“等一下,贝琪,我有点事要对童梦说。”辉夜说。

“我?”童梦有点吃惊。

“祝贺你,明天你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

“诶?小梦不和我们在一起吗?”丽贝卡有些失望地插嘴道。

“毕竟童梦小姐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学业嘛,不过有需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和大家一起并肩作战啊。”奏安慰道。

“嘁……”

“童梦。”辉夜的语气相当郑重,“从明天起,我想拜托你照顾伊甸。”

“照顾?你指的是……”

“由于一些原因,伊甸曾经远离普通人的生活。这孩子似乎对重返外面的世界还有一点小小的顾虑。从明天起,她就会成为你的同班同学,我想拜托你像朋友一样帮助她适应三山市的生活。与此相应的是,她也会和你一同守护那座城市。”

“这个……”

“当然了,如果童梦觉得不合适的话也不必勉强。”

“不是的,我……我愿意。”

“外国人吗?”

“还是个大美人啊……”

“气质好棒!”

“为什么会来我们学校,而且还是我们班?”

老师引见伊甸的时候,在教室里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她好像看着你啊,童梦。”前排的女生回头说道,“你们认识吗?”

“这个……”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童梦有些尴尬。

“难道她不用剪头发吗?”另一位女生一边嘟囔着一边拨弄发梢。

“那是当然啊。”她的同桌说。

“为啥?”

“她是外国人啊。”

“这算是什么理由?”

“好了!你们要吵闹到什么时候?”班主任的训斥平息了嘈杂声,“从今往后,伊甸就是你们的同学了,大家要和她好好相处哦。伊甸的身体不太好,定期要接受治疗,所以你们平时也要照顾好她。”

“请多关照。”

已然成为话题人物的转校生点头致意。

身体不太好,和丽贝卡一样吗?童梦有些不解。为什么没有听辉夜说过呢?想起在庇护所的时候,她有时候的确会跟着辉夜和奏离开,就是去接受“定期治疗”吗?

说起来,童梦对伊甸的过去还一无所知。之前帮助她整理房间的时候,童梦也觉得有些奇怪,大大小小的纸箱中,除了生活必需品和少数几件衣服以外,剩下的全都是书。《金枝》《疯癫与文明》,以及一些就连阅读面很广的童梦也叫不上名字的,甚至是不知道用何种文字写就的书籍,总而言之,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会读的书。

所以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转眼到了周六早上,童梦心中有些忐忑。

拥挤的巴士上,她和伊甸站得很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过去的两周,她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但从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同班同学和邻居,这样的转变还是让童梦有些不适应,就像是现实与虚幻的界线被抹除了一样。当然,真正让她困扰的,还是外婆交给她的“特别任务”。

“这周六不许到店里来。”昨天晚上外婆对她说。

“诶?为什么?”

“伊甸小姐刚来到三山市,作为好朋友的梦梦,难道不应该带她出去玩吗?”

“可是……”

“不许找借口,总之带着伊甸小姐好好熟悉一下新的城市吧,如果她玩得不开心,我可不会轻饶你的哦。”

“那么拜托你了。”一旁的伊甸说道。

“好……好吧……”

其实外婆只是请了她的朋友们来店里做客,所以才希望她出去的吧。童梦在心里埋怨着。每次外婆总是会找个理由把童梦支出去。

可是看着伊甸当时期待的眼神,她又如何能拒绝呢?只是……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可算是难住童梦这个重度家里蹲了。在三山市生活了十四个年头,可她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童梦叹了口气。她注意到伊甸好像有了黑眼圈,虽然不是太严重,但哪怕只是一点点黑色素,在那张白皙如雪的脸上也会格外显眼。而且从早上开始,伊甸好像就没怎么说过话。果然还是不太适应新环境吗?

伊甸好像也是个有些怕生的孩子。昨晚没有和她商量就自作主张地带她回了家,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如果只有外婆在场倒是还好,可是洛伦佐先生也在,伊甸会不会被他的过度热情吓到了呢?

原本只是想帮她更快地融入新的环境,可因为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反倒是适得其反了吧……今天她跟着自己出来,会不会也只是不好意思拒绝呢?

越是这么想,童梦就越是不安。

她们俩三山市最大的商圈之一下了车。

逛街——或许是再普通不过的选择了。就算是很少出门的童梦,偶尔也会来这里逛逛。其实平常不过是戴着耳机在人群中穿梭,与其说是逛街,倒不如说只是在散步而已。现在有伊甸在身边,就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了。

如果说战斗中伊甸是绝对的主导者,那么现在对方则是完全把自己交给了童梦。

该做点什么呢?得快点想些有趣的事啊……

“对了,电影!”

路过电影院的时候,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个……我们看电影吧!”童梦提议道。

“嗯。好啊,我有好些年没有看过电影了。”

“嗯……该看哪部呢?”面对着排片表的童梦又犯了难。

“就看这个吧。”

伊甸指着边上的海报。

“《鬼魅丛林3D》,恐……恐怖片?!”

说到恐怖片,那可是童梦的绝对禁忌领域。

小学的时候,她曾经和月华一起看过一次,结果吓得足足有半年时间不敢在晚上一个人上厕所。这可是不堪回首的黑历史啊!

可是……伊甸的目光……好像真的很想看……

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吧!

“嗷——”

大银幕上的怪物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叫声,童梦吓得几乎整个人蜷缩在座椅上。

这一个半钟头的观影时光也太煎熬了,童梦就算只是透过手指缝看大银幕,也还是被吓出了眼泪。太荒谬了吧,就连货真价实的魔物都见识过了,却被一部恐怖片吓得一惊一乍……这难道不是笑话吗?这一点,就连童梦自己也想不明白。

还有……大周末的,影厅里为什么就没有几个人呢?

还有……这影院的音响效果未免太好了吧,平常怎么没发现呢?

还有……总觉得身后的空位上会伸出一只手……

还有……还有……还有……

从头到尾,伊甸都安静地坐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似乎看得非常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童梦的窘态。

终于结束了,伊甸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但童梦已经脸色铁青,完全透不过气了。

就在童梦的气息终于恢复平稳的时候,伊甸用舒缓的语气对她说:

“我还想再看一次。”

“啊——我有点饿了,先去吃饭吧!这附近好像有好多不错的餐厅……”

童梦的语速快了许多,口齿也变得伶俐起来。

“嗯。”伊甸点了点头。

“呼……还是快点想办法让她忘记电影的事吧……”童梦嘀咕着。

时装店、冰淇淋店、抓娃娃机、自助卡拉OK,还有大头贴什么的……或许是过度惊吓激活了大脑,无数靠谱的想法从童梦的脑子里冒出来……

总之,什么都比恐怖片来得强啊。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她带着伊甸来到了三山市有名的夜市。古典风情与异域色调交融的食肆和摊点,展现着这座城市的另外一面。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那么多穿着汉服、JK(女子高中生)制服以及洛丽塔裙装的路人。

波西米亚风的占卜小屋隔壁,有一间颇有些爱尔兰韵味的纪念品店,童梦在那里找到了一枚四叶草形状的水晶坠子。

“在欧洲,四叶草是幸运的象征吧?”她问伊甸。

“嗯。”

“这个……是送给你的。”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是伊甸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另一个女孩子赠送的礼物,她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多亏了伊甸的照顾,这个就算是小小的谢礼吧。”童梦小声地说道。

“谢谢。”

伊甸接过坠子,试图把它戴上,却怎么也扣不上去。

“梦……能不能帮我一下?”

“啊?好……好的。”

面对着有如白玉雕琢而成的颈项,童梦的心砰砰直跳。平日里她也不是没有帮女孩子戴过首饰,但这一次的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好了。”

“谢谢你,终于戴上了。”

“伊甸戴着这个……很好看。”

不知为何,期期艾艾的毛病好像又越发严重了。

童梦这有些不自然的反应让伊甸也再次拘束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焰火适时点亮了天空。

“好漂亮。今天是什么日子呢?”来自异乡的少女问。

“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吧,也许只是商业活动?那个……我们……到河边去看吧,那儿应该看得更清楚。”

“嗯。”

河边的栈道上,伊甸欣赏着绽放在天空的火花,而童梦看着少女的侧颜,看着火光在她的面容上跳动、变换着色彩,而少女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的变化。

此刻的她,在想些什么呢?

“阿,阿嚏——!!”

一阵冷风吹过,童梦打了个喷嚏。

没等她回过神,突如其来的暖意已经包裹住了她的全身。

“伊甸?!”

毫无征兆地,长发少女抱住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胸膛的每一次起伏,还有发丝送来的一缕缕风信子的味道。

不由得,心跳加速、双颊绯红……

“梦。”

温暖的气息随着轻柔的嗓音拂过耳畔。

“伊甸……”

童梦回应着,满脸通红,如迷醉了一般。

“你觉得暖和起来了吗?”伊甸的声音犹如丝绒般柔曼,“刚才的电影里,那个男孩就是用这样的方式为女主角取暖的,好像很快就暖和起来了。那么,梦,你感觉好些了吗?你的脸好烫,耳朵也红起来了,不会是发烧了吧?”

“没事的!”童梦有些惊慌,“我只是……只是觉得暖和起来了。”

“那我可以松开了吗?”

“嗯……可以。”

伊甸松手的瞬间,童梦感到如释重负,可又有点失落。

“梦,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真的吗?那太好了。”

童梦松了口气,可她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为了宽慰她才这么说的。

“在三山市能看到海吧。”伊甸说。

“是啊。不过,我也有好多年没看过海了。这些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许一直在浪费生命吧……说起来,我还不了解伊甸过去的生活呢,想必不会像我这样平淡乏味吧。”

“……”

听到这里,伊甸的面色变得凝重。

多年前的一幕惨剧在她的脑中浮现:滚滚的浓烟、被火焰吞噬的礼堂、无助惨叫的孩子们……当时幼小的伊甸还没有成为圣女,她看着一个个生命在眼前毫无意义地消逝,直到被消防队员救出。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将这些残酷的画面从她的脑中抹去,而是将它们连同灼伤的痛楚以及无力感一起深深烙在她的记忆深处。每每梦见,总是泪流满面。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但痛苦却在生者的身上延续着。

“抱歉,我是不是……”童梦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如果你不想聊这个也没有关系的。”

“梦,真的谢谢你。”伊甸郑重其事地说,“今天你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活着,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人存在。说来或许你会笑话我吧,昨天晚上我就一直期待着今天,还因此失眠了,这大概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期许的滋味。”

原来黑眼圈是这么来的吗?

童梦完全没想到,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圣女,伊甸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不过话说回来,这不就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末吗?也并没有做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说是“第一次感觉到活着”还有“第一次期许”,从各种意义上说都太夸张了吧。

“对明天的憧憬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伊甸继续说,“我想象中的明天也充满着各种色彩,充满着真实的快乐,但我害怕自己配不上那样的明天……我害怕说出自己的过去,就会失去一切。不过,梦,不论了解了我的过去以后你会怎样看待我,我都会在恰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

“伊甸……”

“对于梦来说,月华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伊甸接着说。

“嗯……”童梦答道,“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吧。在我的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她成为了我的依靠,给了我极大的慰藉,而我却没能保护她……总之,无论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生命,我都想要把她找回来。”

“这就是友情吧,我明白了。”伊甸说,“可是友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羡慕月华,也羡慕梦,我从未拥有过朋友,也未曾体会过为了重要的人可以奉献一切的心情……但是这一次,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找回月华的。”

从未拥有过朋友?像伊甸这样一位温柔善良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朋友呢?童梦感到困惑,毕竟身边的这个人可是仅仅用了一个下午就凭自己的魅力征服了整个学校的啊。

“但是……”童梦说着,微微低下头,“辉夜小姐不算是伊甸的朋友吗?”

“辉夜小姐……对我而言,她更像是一位导师。”

“那么美耶和丽贝卡呢?”

“我还不够了解她们,不知道她们是否能接受我……”

“还有我呢?”

“梦……我……真的可以……成为梦的朋友吗?”

“嗯,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

“可是我……”

伊甸有些不自信地把脸侧向一旁。

“我们一起去看海吧。”童梦说,“除了看海,未来伊甸还可以做很多美好的事。明天意味着期许,也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而过去的事已经成为历史,重要的是我们的未来——辉夜小姐、丽贝卡、美耶,还有你,还有月华——大家都在为这个世界不懈地战斗着,我们都配得上拥有美好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吗?”

“嗯,让我们一起努力,把今天这份简单而真切的快乐延续下去吧。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她在微笑吗?童梦不敢肯定。

她从没有见过伊甸笑。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眉眼之间显露出了怡悦。

这份怡悦,就像是雨后初晴时的彩虹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