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顾云帆等人便来到了乐坊对面的酒楼,选了个视野良好的包房,以会友的名义包下了整整一天。包房的窗子对着乐坊,正可见不少人在乐坊门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开业事宜。

包房中人数不多,仅有顾云帆、顾烟霞、沐筱悠、云艺四人而已。前三者饮茶畅谈,聊着九州各地的风俗趣事,而云艺则侍立一旁,做足了亲卫的样子。

而他们之所以在此,则是在等待一位大人物上钩。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日头已经跃入高空,三人的茶也续了好几壶。终于,一名探子推门而入,倒头便拜,恭敬说道:“禀告宗主、少宗主、两位前辈,玄尘道人正朝着妙树楼赶来,须臾即至。”

见此,饶是以顾烟霞的地位也禁不住精神一振,连忙吩咐道:“很好。云艺,你且去会会他,一切依云帆的计策行事。”

这声“云帆”并非表示顾云帆和顾烟霞的关系进展飞速,而是单单说给外人听的,是他们两人共同商议的结果。天道之子事关重大,绝非任何人都能接触到真相,顾云帆既然要待在幻云宗里,总得有合适的身份。好在他和顾烟霞同姓,年纪也接近,两人一合计,干脆以姐弟暂称,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幻云宗的探子虽然不是外人,但总归是级别不够,依旧被他们当外人处理了。

收到命令后,云艺点头称是,领命而去,立刻下了楼,走到街道上,向着一旁的妙树楼行去。

很快,玄尘道人出现在道路尽头,而云艺也已经走到了妙树楼前。忽然,一位衣衫褴褛的乞儿跌跌撞撞地从道路另一头走过来,走到云艺跟前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正摔在云艺脚下。

这孩子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颤着身子给云艺赔了个不是,然后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了。

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顾云帆昨日亲自接见的萧武么?

就在此时,云艺似乎察觉了什么,转过身子,大吼一声:“小贼!还我钱袋来!竟敢把主意打到姑奶奶的头上?”

说着,云艺一把拔出背在身后的长剑,提剑便是一刺。萧武显然被吓得不轻,居然在一瞬间爆发出远超常人的速度,没想到却慌不择路,一下和某人装了个满怀。

正是玄尘道人。

玄尘道人还没看清此地发生了什么,就被一个半大孩子撞在身上,紧跟着就是一柄利剑刺来。他当即冷哼一声,双手齐出,在身前凌空画出一张清光太极图,随后一掌推出,正拍在刺来的利剑上,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云艺的攻势。

看到此处,顾云帆不由得轻咦一声:“没想到,这老道居然还有点本事。”

顾烟霞点头道:“不错。玉清门固然远不如从前,但几位长老还勉强堪用,玄尘也算是其中的好手了。”

玄尘道人的内心可没他表现得那么轻松。在接了这一剑后,他只觉得右手虎口阵痛,带着若有若无的麻痹感,居然是少见的雷属性心法,怪不得眼前这名女子的脾气这么暴躁。

似乎是印证了玄尘道人心中所想,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情况,云艺的下一波攻击又至,口中还愤恨至极地大喝一声:“好你个道貌岸然的老道,居然敢包庇贼人!”

玄尘道人心中暗暗叫苦。他有心解释,但就在这短短时间内,那孩子居然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再加上云艺的攻势连绵不绝,压得他毫无开口的机会,玄尘道人只好沉下心,手中法诀齐出,一张太极图几乎要被他玩出花来,在云艺的攻势下左支右挡,居然被他渐渐止住了颓势。

云艺和玄尘道人都是自在境的高手,在这个无人合道的天下,无相境都是各宗最后的底牌,轻易不可动用,自在境就成了在外行走的最强战力。云艺和玄尘道人这边打得不可开交,可苦了路上的行人,稍不注意便会被余威波及,一个个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远远跑开。

然而,自在境的巅峰对决可不常见,人们又不忍错过这大开眼界的机会,居然在远处围成一圈,争先恐后地挤着围观。

也就在这时,一声威严中带有几分怒意的声音从妙树楼中传来:“何人胆敢在青阳城中私斗?是当我九州盟无人么!”

音未落,人先至,一名锦袍青年从妙树楼中飞出,直扑云艺和玄尘道人的战团,正是九州盟少主夏时渊。他没出兵刃,一双肉掌分别拍向云艺和玄尘,居然逼得两人各退了半步。

见此情景,酒楼中三人的情绪各不相同。顾烟霞眉头微蹙,感叹道:“夏时渊虽然颇负盛名,但远不及燕凌霜之流,没想到修为居然如此精深。天下英雄果然不可小视。”

沐筱悠关注的则是夏时渊的做派:“按理说,发现高手私斗,九州盟不是一向喝止即可么?这个夏时渊怎么直接动手了?”

顾云帆摇着扇子,轻笑一声:“还记得昨天我和你说的事么?”

沐筱悠眨眨眼:“先生指的是……夏时渊与玄尘不和?”

顾云帆“啪”的一合扇子,笑道:“正是如此,他这是在给玄尘道人使绊子,以报昨日之仇。再说了,九州法令不都是九州盟定的么?他身为少主,便是过度执法,又有谁敢奈何他?”

顾烟霞也笑了一声,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这夏时渊素有美名,谁能想到他是个心胸狭隘、心机深沉的主?先生居然能连这一点也算计进去,真真料事如神。”

顾云帆笑而不答,用扇子轻点窗外,说道:“宗主不忙夸我,且看后续。”

在几人说话期间,大街上的形势再变。云艺摆明了一副暴躁如雷的脾气,被夏时渊击退半步后,居然硬生生止住了去势,不退反进,对玄尘道人追打而去。玄尘道人本以为双方各退一步后便有时间解释清楚,哪知道云艺居然是个认死理的主,追着他死缠烂打,一时间手忙脚乱,险些被云艺一剑刺中。

这就是她的任务所在——不求把玄尘道人击败击伤,但务必让局势变得混乱,最好能把夏时渊也拖下水。

见此情景,夏时渊果然上当,当即运转功法,再入战团。一时间,三人你来我往,剑光、道法、掌风齐飞,打得不可开交,连路旁的摊位都被溢出的余波掀得七零八落,让许多生意人数日的努力打了水漂。

渐渐地,三人都打出了火气,谁都不让谁,纷纷掏出了看家本领。这三人身手相当,玄尘道人和夏时渊起初都无伤人之意,云艺因此才能在两人之间互相挑拨,让局势维持混乱。但这一认真,她身上的压力骤增,眼看局面就要脱离控制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琴声骤然而起,传遍整个街区。这琴声如高山流水,镜光湖月,澄澈的湖水微漾,清泉叮咚,泛起几圈涟漪。青冥下,云雾缭绕,青青欲雨;湖面上,波光荡漾,澹澹生烟。霎时间,仙府石门,豁然洞开,清心凝神之韵在人们心头流转,似乎人世间的一切烦忧都已不在,留下只有几许檀香,安静而祥和。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乐坊之上,一女子身着素衣,盘膝而坐,双腿上摆着一把墨玉瑶琴。她双手抚琴,发丝与衣袂齐飞,纱衣共碧空一色,就连打斗中的激起的尘埃都化作了袅袅云烟,在她身侧宛转盘旋。

恰似谪仙。

人们悚然而惊,不知这女子是何来历,居然有如此琴艺?正猜测间,那女子幽幽开口,曲径通幽处,好似一汪秋水:“三位皆不世强者,如此冒进,不知波及多少无辜。可否就此收手,暂息雷霆,以匡芸芸众生?”

三人中最郁闷的当属玄尘道人。听闻此言,他率先脱身,撤出战团,单手竖在胸前,微微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言之有理,二位可否暂且停手,听贫道一言?”

云艺冷哼一声,也撤了攻势,提剑退到一旁,冷着双眼,看向玄尘道人,似乎仍旧把他当作“共犯”。倒是夏时渊表现得最为大气,他双手抱拳,对屋顶上的女子施礼道:“多谢姑娘解围,夏某此番过于莽撞,险些酿成大错!姑娘琴艺超凡入圣,不知师从何家?”

女子不答,双目澄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琴中,直至落下最后一缕琴音。曲子不长,余韵须臾即散,引来围观人群一阵叹息。

怅然若失。

女子这才悠悠开口,答道:“小女子名为昔若,不过是一介琴师,欲在此地开一乐坊,聊以营生,仅此而已。今日之事不过误会,三位心中本无恶意,昔若别无长处,恰好略知宁心一曲,故而登台献丑,谈不上解围,夏公子谬赞了。”

夏时渊肃然起敬,谦逊道:“敢问昔若姑娘,乐坊何名?”

“坊名云霞,夏公子闲暇时可来小憩片刻,以静道心。”

乐坊本无名,这名字是顾云帆起的,从幻云宗和顾烟霞的名字中各取了云霞二字,以此为名。

夏时渊沉吟片刻,高呼一声“来人”,便有一妙龄侍女从妙树阁中跑出,垂首待命。他毫无迟疑,吩咐道:“跟盟主说明,以夏某的名义,取妙树楼中最好的乐器各一,赠予云霞乐坊,费用全记在铸剑山庄账上。”

侍女点头称是,领命而去,围观群众却一片哗然:

“什么?九州盟盟下、和铸剑山庄有关的夏公子……他是九州盟少主夏时渊!”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夏时渊一亮身份,众人顿时对昔若又高看几分。

此时,昔若飘然起身,面色不改,似乎根本不曾把这份大礼放在心上,欠身一礼,道:“多谢夏公子抬爱。三位皆是当世有数的高手,既然误会已解,昔若修为低微,便不在此献丑了。”

说罢,昔若飘然而去,踏雪无痕。

“昔若姑娘,真琴仙也。”

“一曲止戈,确实配得上琴仙之名,如此仙音,不知何日方能再闻?”

“你傻呀,没听到昔若姑娘刚刚说要开乐坊么?”

“正是如此,待乐坊开业,某家定然捧场!”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琴仙昔若”之名顷刻间传遍青阳城,无数人因为没能亲闻仙音而扼腕叹息。

随之一同传遍全城的,还有云霞乐坊。

至于昔若口中的“修为低微”……谁信啊?全当作琴仙子的自谦之词了。不得不说,人们在编织自己未曾亲眼见过的“事实”上,向来有着不可小觑的想象力。

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围观群众固然不少,但在这青州第一重镇中,依然算是少数。随着琴仙之名越传越广,无数修炼中人心生向往,前赴后继地扑向了尚未开业的云霞乐坊,希望能一睹琴仙风采。

就这样,云霞乐坊还未开业,等着捧场的各方人士便把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让九州盟不得不派出专人维持秩序。看到这一幕,对街包房中的顾烟霞和沐筱悠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唯有顾云帆,优哉游哉地倚在椅子上,终于露出了舒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