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試着去了譚亞靜的家。
太陽很大,大得有些不正常,就好像是我內心的那些疑問。
明明昨天看時,才大了一點的。
是因為經歷了昨晚那件事後,我所產生的幻覺嗎?
按了按門鈴,結果居然有人開門,我期待着看見譚亞靜的那張臉,但卻沒想到開門的是她的父親。
“叔叔您好……”
“你來得正好,這是亞靜囑咐我交給你的。”
譚亞靜父親遞給我一片金屬,看樣子,它正是昨晚的那張車票,我摸了摸口袋,發現原有的那張已經不見了。
“譚亞靜她……”
“這是她原本應得到的東西,不過因為她去世了,所以就是你的了——所以不要有顧慮,這就是她本人的囑託。”
世界“終於”正常了。
那我昨晚遇見的那個譚亞靜到底是誰?
為什麼,她要來回憶這一切?
她有成為夜鷹之星嗎?
這張車票是幹什麼的?
我無從得知。
在天上那輪大得瘮人的太陽的照耀下,我卻出了一身冷汗。
自從那晚后,世界就正常了。
不過,世界也已經開始不正常了。
一天後,我就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太陽異常膨大,預計在五年後將地球吞噬。
驚天的消息,世界末日要來了。
老實說,聽到這事情時,要不是電視台播出的節目有“ddtv”四個字母,我大概只會把它當成謠言。
看來,那輪高高懸着的巨日,也並非是我的幻覺。
消息被證實后,各方科學家都出來解釋現狀。
移居外太空已來不及,我們唯一的辦法只有逃亡。
同時,人類逃亡計劃也展開了。
以目前的實力,我們無法讓地球所有的人都搭上飛船,因此,只有一部分人能得到逃亡的機會。
具體的人選會在不久后給出。
毫無疑問,我並沒有被選上。
老實說,我也接受了這樣子的事實。我的父母已不在人間,譚亞靜也去世了,那我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了。
兩年後,大部分飛船已經完工了。
我那天正如往常一樣打開“ddtv”,外面已經亂起來了,那些沒有被選中的人要麼是在街頭鬧事,要麼是把便利店的酒買光,在街頭買醉。
現在正在播出的節目是介紹我這個省所用到的飛船。
我愣住了。
這哪裡是飛船。
那是長長的,由一節一節車廂組成的“飛船”。
這明明是火車。
是啊,也許這就是能穿梭銀河間的火車呢?設計出這個的人,一定也很喜歡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吧?
“接下來我們有請飛船的設計師譚總設計師為我們介紹。”
沒想到,這飛船的設計師居然還是譚亞靜的爸爸。
“它是我設計生涯中最完美的作品,我將它命名為“銀河鐵道之夜號”。它採用的是可控核聚變技術來為它提供動力……”
我獃獃地盯着那輛“火車”,遙控器掉了都沒發現,後面的介紹也無心去關注。
“銀河鐵道之夜號……”
我想起了那天譚亞靜的父親給我的那張車票。
“登車許可證 銀河鐵道之夜號”。
難道說???
譚亞靜已經去世了,所以她把這張車票讓給了我?但是,她又是怎麼在現在做出這個決定的?
我無從得知。
我盯着那張車票看着,並喃喃自語。
“是啊,這確實是能去往天堂的車票。”
我們要出發了。
列車啟航的地點居然真的選在了銀河站。
那是熟悉的場景,我那一次次所夢到的,也許就是它呢?
他們真的找到了一個平緩的山丘,周圍有着橡樹和松樹,以及風鈴草和野菊花。
一切正如宮澤賢治所描述的一樣。
只不過現在是白天,看不見漫天的繁星。
我們上車了。
這輛滿載着乘客的“銀河鐵道之夜號”,將與其它的列車,一同駛向距離數萬光年的目的地。
儘管那裡不是南十字星星系,但他們還是把那裡命名為:南十字星站。
屬於人類的銀河鐵道之夜,開始了。
可惜,我們的旅程並不順利。
列車在行駛的過程中遭到了小行星的撞擊,僅僅只有少數人逃了出來,漂流在茫茫宇宙中。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幸運地得到了足夠的物資,駕駛着逃生船活了下來。
我將目的地仍然設為那個南十字星站,然後進入了漫長的冬眠。
每一次醒來,我都會主動校正行程和路徑。
但是,等到我真的到達那裡時,才發現那裡根本不適合人類生存——科學家們的計算出現了失誤。
無奈之下,我只好重新開始流浪。
但是我並不知道哪裡是我的家,回頭望去時,也早已看不到遠去的太陽系。
不管太陽膨脹得有多大,它終究只能活在太陽系中,那裡,已經不是家了。
所以,我決定在飛船上度過我的一生。
以一個膽小鬼的身份。
這裡有一台機器,它可以讓我進入虛擬的世界中,並以此度過一輩子。我想,既然可能全人類只剩我一個人了,那就算了吧,反正核聚變的燃料也快消耗完了,怎麼樣都是個死。
它能刺激我的大腦,讓我的大腦活動變得活躍,使我腦電波的頻率發生改變,從而在我的大腦中構築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只想在這個虛擬世界中,回顧我的一生,我要從一個名為“林桐羽”的嬰兒做起,一遍一遍地回憶我的人生。
為了不再讓我回想起那段悲傷的地球往事,我決定將關於譚亞靜的記憶刪去,但想到最後,我還是留下了“她”這個人的一點點的存在,而將大部分的往事悉數刪除。
我和她的童年,我和她的歡樂,我和她的悲傷,甚至是她葬禮上的細節,全部都將被我刪掉,只留下一個名為“譚亞靜”的軀殼,它提醒着我,我曾經認識一個這樣子的人。
做好準備后,我準備進入到虛擬世界中,在我進入的那一瞬間,我所設定的一切都將會發生,包括我那些不美好記憶的刪除。
但是,在最後的那一刻,我還是終止了程序。
你真的想被老鷹殺死嗎?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問題。
我想起了譚亞靜,夜鷹之星以及喬凡尼和康帕內拉。
我想起了不知道幾千年前的那次“銀河鐵道之夜”。
我和譚亞靜,從“銀河站”去到了“南十字星站”,而後,她就如康帕內拉一樣消失了。
她送給我的那本《銀河鐵道之夜》我還帶着,我對於書中的內容也一清二楚。
最後,喬凡尼回到了現實世界,但是康帕內拉卻溺死了。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康帕內拉要丟下喬凡尼一個人消失,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正因為喬凡尼沒有繼續跟着他,喬凡尼才沒有像他一樣死去。
譚雅靜是不是抱着和康帕內拉一樣的心呢?
我不知道。
但是我明白一點,她一定想讓我好好地活下去,朝着我所認為的幸福前進——而非沉溺在虛幻中。
於是,我終止了程序。
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我暈了過去,醒來時,我卻發現我躺在那個機器裡面。
為什麼……我會躺在這裡面?我不是已經終止程序了嗎?
我打開防護罩,詢問飛船的AI,這才明白了一切。
我確實是得到了車票,列車也經歷了小行星的撞擊,最後我也通過逃生船活了下來,但進入了虛擬的世界中。
原來包括那個我和譚亞靜經歷的“銀河鐵道之夜”,以及之後的一切,直到我放棄了進入虛擬的世界的念頭為止,全部都是虛擬的。
我會回到現實,是因為程序設定只要我在虛擬世界中選擇了放棄再次進入虛擬,就會終止程序,讓我回到現實。
我坐了起來,拿出那本《銀河鐵道之夜》,嗚嗚地哭了起來。
謝謝你……譚亞靜……
沒想到我又被你救了一次……
可是,她到底是怎麼干擾虛擬的世界的?難道她真的成了幽靈嗎?
我看着空蕩蕩的船艙,嘆了一口氣,回想着那些遙遠的美好與悲傷。
我和她興緻勃勃地埋下牧瀨紅莉棲的手辦。
那天下雨了,我們被淋濕了,回家還挨罵了。
我和她一起在蓉江釣魚。
我們釣到了好多,結果被管理員抓到,還通知了父母。
我為她折了能許願的千紙鶴。
她眼裡噙着淚水,抱住了我。
我被她用翻譯腔嘲笑。
她故作輕鬆地用手拍我的肩膀。
我和她一起看那些幾千年前的科幻小說。
那天陽光照耀在我們身上,以及書本上。
我參加了她的葬禮。
在這之前她還老是念叨着那句“只送大腦”。
……
正當我沉浸在這一切中時,我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
“你到底在哭些什麼,回頭看看。”
啊……這是……原文中,喬凡尼發現康帕內拉消失后,他聽到的聲音。
我不由得向後望去。
可那裡只有幾個存放食物的箱子,它們堆疊在一起,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它們下面可能藏着些什麼。
我活動了一下許久沒有活動的手腳,然後僵硬地走到它們的旁邊,用盡全力挪開了最頂上的箱子。
在那之中,一個圓柱形的容器格外顯眼,我盯着它看着,覺得似乎是它在呼喚着我。
帶着些許期待,我慢慢地打開了它。
沒想到,隨着霧氣消散,裡面居然存放着……
一個大腦。
人類的大腦。
解凍了的大腦——也許是我之前不小心觸碰到了什麼開關,它已經被解凍了。
“Send Cerebra Only!(只送大腦!)”
我下意識就喊出了《三體》小說中維德說過的那句話。
這是誰的大腦?它……可能是譚亞靜的大腦嗎?
我的人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刻,是如此渴望着它是譚亞靜的大腦。
我甚至覺得,窗外那些閃爍着的恆星,深奧的宇宙,都沒有眼前這個大腦重要。
好在這個容器中還有說明,通過調取其中的信息,我明白了當年的譚亞靜做出的決定。
她確實是由於心臟問題而病危,但是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就是將自己的大腦獨立保存,等到克隆技術成熟的時候,科學家們可以為她克隆一個身體。
代價就是,她的大腦需要讓科學家們進行一些不會損壞它的實驗。
於是,她的大腦也被帶上了飛船,並存放在這艘逃生船中。
當年,她通過父母先一步得知太陽即將吞噬地球一事,又因為“只送大腦”得到了一張車票,而後決定將它轉讓給我。
回看這些年來的實驗記錄,我才明白當初的她是如此地不想“被老鷹殺死”。
而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她能進入我的虛擬世界了。
她的腦電波,與這台機器中我的腦電波交織在了一起,闖入了我的世界中,然後在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經歷了“銀河鐵道之夜”。
“原來如此……你又一次救了我……你說的一切,我全都相信……心靈感應,確實是存在的……譚亞靜……”
我的頭暈暈的,自言自語着,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平靜下來后,我注意到飛船的屏幕閃爍着,它顯示我們剛剛經過了一顆行星。我本來想直接離開的,但是又想起了《銀河鐵道之夜》裡面的那句話。
——你到底在哭什麼,回頭看看。
於是,我還是控制着飛船去到了那顆行星上。
幸運的是,它才是那顆被科學家們計算出來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
AI告訴我,現在距離我們出發的那天,已經過去五千年了。
我看着眼前的大地、天空和海洋,看着那些活蹦亂跳的動物和挺拔的植物,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飛船里有許多設備,只要材料足夠,我就能為她克隆一個身體出來。
我在行李中翻找着,居然真的找到了那本跨越了數千年的小說。
那是她十分喜歡的科幻小說——《三體》。
也許我們真的能如書中關一帆對於AA和雲天明所締結的生活的想象一樣,去建立一切。
——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你信不信吧,他們曾經在這顆行星上建立過文明。
是啊,也許我們也將在這顆行星上建立文明。
我們抵達了“南十字星站”,為人類漫長的“銀河鐵道之夜”,畫上句號。
而我也終於找到了那個屬於我的答案。
——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呢?
如果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不管怎樣,都在一步一步通向幸福。
我想,在臨近的死亡中,依舊向著夜空飛翔,直至變成閃亮的夜鷹之星,那就是真正的幸福吧。
無論它是否短暫,是否永恆。
譚亞靜,你說,我們的後人會不會感到疑惑,為什麼人類文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呢?
他們會不會了解到,他們先祖,那傳奇一般的事迹呢?
想想就覺得有趣起來了。
我走出飛船,深吸了一大口久違的新鮮空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