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One)

(程宵儀視角)

雖說繪姐讓我提前打點房間,但是當我進入公爵安排的房間時,也不由得驚異地感嘆城堡主人設計的精妙,傢具和點綴的裝飾布局完全恰到好處,並且一塵不染,幾乎沒有值得我再次整理或者清潔的部分,於是我就提前為繪姐煮了咖啡,煮咖啡的器皿也很齊全,都被擦得鋥亮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櫥窗里,乍看上去應該是銀制的,總之透露出一種一絲不苟的貴族氣息。

繪姐進來的時候,面色並不是很好,不過她總是皺着眉頭,臉上很少出現愉悅的神色。

環視了四周之後,她讓我把咖啡端到火爐旁的沙發茶几上,自己也在那兒坐下。她從行李箱中取出在火車上翻看的報紙,繼續用她的祀器“闡釋”閱讀着那些似乎一碰就會支離破碎的泛黃紙張。

我則和往常一樣站在她身後,細緻地梳弄着她金色的長發。她的頭髮很美麗順滑,我輕撫在手腕上有一種拉扯着金線紡紗的奇妙感受。

(黑色磚石砌築的城堡中,戴着格子頭巾的女工慢慢搖晃着嘎吱作響的木質紡紗機,背景則是連綿起伏的丘陵和覆蓋其上的毯子般的碧翠草原......)

此後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在我終於將那瀑布一般的秀髮完全侍弄完畢,繪姐才慢悠悠地起身,掏出隨身攜帶的煙斗,走到窗戶邊上。

悠悠的白煙很快升起來,和皎潔的滿月連在一起,像是從天河垂下的一縷乳白色的溪流。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城堡外的曠野,對我這樣說道:

“宵儀,知道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嗎?”

“您之前說過,是為了搜尋黑魔術......額,他還活着的證據。”

繪姐並沒有否認,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從來不屑於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想法,這樣講起來,也算是某種孤獨的存在吧。

大多數時候,繪姐都是自顧自抽着煙斗,即便是在愛麗絲公館,她也很少表現出積極活潑的態度,相反,她像是畏光的昆蟲一樣將自己反鎖在圖書室里,以嚴格的作息規範地生活着,廣泛而大量地閱讀,沉默而縝密地思考。

雖說反差會很大,但總是不由得使我想起那時候——

我眼前的世界逐漸清晰的那時候,逐漸展露在我眼前的,那個渾身濺着猩紅的血跡,氣喘吁吁地扶着台階強力支撐起身體的脆弱身影。

逐漸沉沒的夕陽的半顆頭顱像是暗紅血色的延展,比湧出的血更加深紅的色彩流溢在她的單片眼鏡上,瞳孔里卻彷彿沉眠着獠牙的猛虎,決絕而憐憫的姿態在其嬌小的身體上竟像樹立起宏偉的方尖碑。

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尚處於混沌中的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呢?繪姐為了拯救我,付出的代價,或許......

“該睡了,宵儀。”

繪姐平淡的命令打斷了思考。

“明天就要進行骸骨的拍賣,雖然我沒有興趣,但是看看那些魔法師們相互傾軋也不枯燥。”

說完之後,繪姐又補充了一句:

“啊,不過,對某些人來說,即便是明天,也太遲了。”

如此意味深長但是含糊其辭的話,我已經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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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白】

走廊,無風。

搖晃的邪魅燭火和詭譎的壁畫使他咽喉焦渴,當然內心隱秘的衝動也是重要的原因。

厚塗的油畫上,無論是耶穌還是聖母,吊起眉尾的天使,滿臉嘲弄的魔鬼,地獄的神使,人間的暴君,殘酷的先知和作壁上觀的賢者,無一例外都是一臉絕情和冷漠,那並非是拯救蒼生的形象,而是旁觀者,施暴者乃至幕後的黑手。

或者,此刻本無特殊含義的壁畫正是他的心象——相由心生的道理對於魔法師而言再熟悉不過。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差點按捺不住心中的複雜情感,此刻他既恐懼得想嚎啕大哭,又似乎因為自己扼住了命運的咽喉而感到發自內心的狂喜。他自覺已經識破了城堡的秘密,甚至對即將到來的變故有着精準的預測。

遠遠的,那人的房間已經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從門縫裡透露出的光芒來看,他並未入睡。

沒錯,【那人】在等着。

【Vagabond without belongingness......

The DEATH in time......】

(漂泊者心無所屬,時間中誕生的死囚......)

他快速地低吟着隱匿身形的咒語,伸出食指輕輕撫摸着牆壁。

困擾自己數十年的噩夢即將土崩瓦解的快意像是加速涌動的潮汐在他本就狂跳不止的心臟中一陣陣沖襲着,那一刻,他將擁有一切————

姓名,快樂以及自由。

還有十米......

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神經的突刺似乎已經不受理智控制,常有人說極樂狀態下會使個體產生手舞足蹈的異常行為,看來此刻他也有這樣的趨勢。

手握在了門把上......

【贏了......我贏了......快點到來吧,我那光明的命運......】

接着一把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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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繪姐就被機械女僕們匆匆叫醒,即便如她們這般沒有沒有表情的魔法機械,從腳步和語氣之中也大概能知曉事件的緊急程度。

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是那個紅髮刀疤臉洛奇的房間,此時門口已經站了不少人。除了機械女僕之外,名為瑪格麗特的少女眼眶紅紅地似乎才哭過,同樣緘默不語的還有名為格林的老酒鬼。他們的眼神比起昨日宴席所見增添了幾分戾氣。

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我的脊背上似乎都升起了一絲寒意。

房間里,洛奇像是宿醉一般癱坐在沙發上,紅色的披肩發胡亂地散落着,蒼白的手腕低低地垂在肘前,嘴唇毫無血色地微微翕張。

公爵背着手站在一側憐憫地審視着他。而戴着白色手套的費爾南多則蹲在洛奇身前,當我們走進房間,他側過臉來瞟了我們一眼。

而成為眾人關注焦點的正是彷彿睡着一般的洛奇·麥克沃伊,一柄銀質的匕首前段沒入他的心臟,血跡洇濕了他的深紅色睡袍。

【他這是......】

【如你所見,死了。】

公爵沉着嗓子給昨夜還活蹦亂跳的生命宣判了死刑。

我感到心裡像是抽搐一般驚顫了一下。相反,繪姐面無表情地走到屍體旁邊,用手帕包住匕首像是從烤熟的火雞身上拔出刀叉一般拔了出來,也不顧那些尚且粘稠的血液滴到了自己的裙子上,將兇器放在眼前反覆眯着眼睛觀察。

【妖怪小姐......】

說話的正是費爾南多卿,但是稱呼變了,我隱隱感到一絲不詳的預感。

繪姐並沒有理會,她丟下匕首,繞着沙發審視着房間里的環境,從被濃血浸潤成為暗赭色的沙發到完全沒有打鬥痕迹的房間布置,從一塵不染的天花板到同樣一塵不染的地板。

【小姐......】

費爾南多此時已經站起身來,將手套小心翼翼地褪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繪姐停住了腳步,一剎那我感覺她的臉頰比旁邊的死人還要冰冷。

【啊,費爾南多卿,你該不會想說,因為我和洛奇在見面的第一天就大打出手,所以我在昨天晚上避開耳目潛入他的房間殺了他吧。】

【不,這是不可能的!】

我失聲叫了出來。

【繪姐昨晚一整晚都待在房間里,我完全可以作證!你們不能就這樣判斷繪姐是兇手......】

費爾南多看向我,用無奈的語氣說道:

【可是小姐,您和她的關係並不一般吧。我不會認為您的爭辯有推翻猜疑的價值,而且雖然有所冒犯,但是您身上的嫌疑也無法被洗凈。畢竟在場的各位中,唯一立場不同的只有您和程繪漪小姐兩位惑了。】

【余聽說,惑以靈魂為食。作為城堡的主人,余不認可愚蠢的激進派對惑的偏見,但既然兇案已經發生,余不得不採取相應的措施,在魔法協會的調查員到來之前,有勞二位小姐。】

我向那些門外站着的人們看去,沒有人說話,是默許了我們作為兇犯的宣判嗎?為什麼這樣......

費爾南多也好,酒鬼也好,就連那個畏懼着的姑娘,都在竭力避開我的視線,像是在逃避猛獸一般,我們,真的永遠不得不以怪物的身份存活着嗎?

等......等一下,還有一個人!對,他一定不會這麼覺得,他一定會一邊呵呵地笑着一邊走到人群面前大聲地澄清事實,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反對費爾南多公爵的無端猜測,一定會堅定不移地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的眼神焦急地環視着周圍——

拜託了,哪怕只有一句相信的說辭也好......

但是,沒有......

那個熟悉的身影如今卻消弭了,良樹他,並不在這裡。

【但是,但是這樣的話......】

【不用擔心,宵儀。】

繪姐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居然很少見地牽住了我的手,她的體溫很低,但是卻透露出勘破一切真相的自信和無情。

【現在否認完全沒有意義,但是那個殺死洛奇嫁禍於我的兇手,你聽好了,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

她拉着我步履穩重地朝着屬於我倆的監牢走去,就如同被放逐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朝着漆黑的森林。

【你以為黑暗的世界裡就不存在照亮你身形的光芒嗎?愚蠢。我期待看見你原形畢露的時刻。】

繪姐握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微微顫抖,卻完全沒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