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奈小姐在那之后没有再回来过。

似乎是作为代替,阿尔弗雷德住进了七奈小姐原本所在的房间,甚至还主动承担了两人所有的必要开销。

“我还是希望你回斯图亚特来做一名法师。”

这个神情总是忧郁的英俊男子将账单摊在桌上,平声静气地告诉卢梭。

“只要你每个月还能交得起这个数额我就不会强迫你离开……可如果哪天你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到了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请不用客气,尽管来需求我的帮助吧,就像过去在书院里那样。”

“不,谢了,绝对不会有那一天的。”

卢梭给它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放弃了的那个人又不是我。”

但就像是和这个男人赌气似的,卢梭果真没将堕落的生活继续下去,她虽然依旧过着晚九朝五的生活,却出人意料地在附近的便利店找了份零工。

“因为只有那种地方只要提供居住证明就好了呀!”

一向桀骜不驯的让·雅克·卢梭如今居然选择了从事服务业?被阿尔弗雷德追问得不耐烦的她气恼地甩上了房门。

如果不是为了钱,谁又想出卖自己的尊严呢?

只有一个伪造的身份,既没有学历也没又靠山的卢梭在尝试着“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之后,沮丧地发现了这个世界并不是自己想去做什么就能做到的。

您是从哪所院校毕业的?

……我毕业于斯图亚特皇家图书院咒法系,是当届奖学金获得者。

您过去曾经从事过哪方面的工作?

……曾经在家里蹲的时候做过网络直播主。

您对从事这份职业的未来有着怎样的规划?

……总之有一天是一天,先应付过去那个每个月向我收钱的扑克脸再说。

这些问题自己明明答得出来却不能答,最终只能统统改成“我不知道”应付过去。

明明只要说“您可能胜任不了这个岗位”就好,可偏偏还是要心口不一地说着什么“请您先回去吧,我们之后会联络你的”来骗取自己的最后一点好感。

烂透了。

这种人人都口是心非的世界,烂透了。

卢梭开始有点后悔投身于这样的世界中,后悔在这世界里发生的遭遇与邂逅……但后悔归后悔,只有像只小鸡一样跟着阿尔弗雷德回去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得凑到钱交给他才行。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地,卢梭再度为钱所困。

而这一回,她已经彻底榨干了自己的积蓄,也再没有什么冤大头出来帮她一起扛债了。她查看了一遍自己先前直播时所用的储蓄账号,超过提现额度的零头已经被自己漂亮地抹了个干净,如果不重开直播的话,这些说不上有多少的余款也要彻底腐烂在这个账号里,成为资本家之间流转的行尸走肉了。

明明已经死去了却还活蹦乱跳地四处乱跑,简直就和现在的自己没什么两样。

果然还是重新开始直播吧,但这也没法解决掉自己的燃眉之急。有些绝望的卢梭,无处安放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视到了房间角落里堆放的一个纸箱。

那好像是之前的观众寄来的?

卢梭谨慎地拆开了纸箱,被复式的纸盒包装在其中的,是一套看上去有些价值的录音设备。看到这一切,她才想起过去确实有收到这么个东西,但是因为自己和七奈小姐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安装这个尖端设备,它的命运便不幸沦为在房间的一角吃灰了。

倒头来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装啊?

她望着眼前展现的机器,陷入了沉思,而后灵光一闪。

数分钟后,在网络二手电子产品交易平台上,出现了一则名为“急售,价格好商量”的信息,并且很快在几次沉浮之后消失在了交易栏中。

几天之后,卢梭如约地将既定的金额交付到了阿尔弗雷德的手中,比起她的自信满满,阿尔弗雷德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

“不论对于你还是观众,那难道不是一份沉重的心意吗?”

这样的诘问让卢梭狠狠地咬了咬牙。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管不着。”

她狡辩着,原本脸上的自信却一点踪迹也找不到了。

“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原因!”

卢梭气鼓鼓地离开了,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总是忧郁的阿尔弗雷德不抱期待地冲她喊道。

“下次有处理不了的东西,来找我帮忙吧。”

“知道了,知道了。”

回应他的,是卢梭一如既往不耐烦的声音。

但停摆已久的“让·雅克·卢梭”的直播间终于还是再度开放了。

“虽然有在便利店打工,但我能轻轻松松赚到钱的行当果然还是网络直播啊。”

已经分不清是信口雌黄还是懒于思考地坦白交代,卢梭慵懒还有点别扭的声音再度回响在网络上。

“毕业?……放心吧,就算Sweet&Bitter解散了,我也不会丢下你们的。”

她吸着搪瓷茶杯里的热气,把干燥的嗓子掐得格外尖利,小声地对着麦克风轻语。

“我也只剩下你们了,所以放心吧,我会干这一行到死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死这个不吉利的字眼在自己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对应的价值,卢梭已经能毫无负担地将其说出,然后混着白开水咀嚼它的回味了。

“市中心下雪了……真的假的啊?”

她漫不经心地阅读着评论区的留言,装作不经意地拉开了闭塞的小屋的窗帘,却窥见了黑暗中被银装素裹的大千世界。

这是卢梭第一次见到雪。

或者说,是第一次见到自然生成的雪……冰雪之类的魔法她见过很多,自己也会释放几个,但自由生活在人造环境之中的她,除了定期调整湿度的降雨之外,除了晴空和细雨之外还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天气。

天空中飘舞的那些是什么啊?不凭借魔力催化的水分子为什么也能自行凝结成冰晶的形状啊?地上人生活的城市总是要被这样庞大的术式给淹没吗?她的常识受到了冲击,不愿承认现实的想法接连不断地涌现上她的脑海,使她沉溺在了惊愕中,迫切地想要将满心的疑惑与惊喜宣泄出去。

……但是,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她第一时间想要分享喜悦的这个对象,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这一天的清晨,阿尔弗雷德从酣睡中被一串急促的敲门……不,应该说是几乎想要将房门拆卸下来的动静吵醒。

“……”

虽然多半猜到了来人必然是自己唯一的室友没错,但那何等怪异的姿态还是让一向忧郁的阿尔弗雷德显露出了一丝错愕。

在气温接近零度的夜里,卢梭穿着单薄的睡衣站在走廊上,裸露四肢的手指和脚趾冻得通红,双腿不停地打战,膝盖上还有一块小小的淤青。她抱着自己的双臂,眼眶底下还挂着未干的泪渍,面颊像是要炸开一样地涨红着。

“你这家伙……”

卢梭从物理意义上对着阿尔弗雷德咬牙切齿着,一口可怖的尖牙利齿发着颤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说有问题的话可以来找你帮忙,还算不算数啊?”

“……”

阿尔弗雷德不明白事情的原委,虽然不明白,但身为教育者的直觉已经让他了解到了卢梭此刻的心情。在两人沉默地长久对视之后,他终于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这已经不是卢梭第一次狼狈地来求助于他了。

早在好多年前,自己只是作为研习学徒进行仪式性地到孤儿院进行公益走访时,阿尔弗雷德并没有想到卢梭会在日后成为自己的弟子。

那时的卢梭刚刚十三岁,作为最年长的学生在教会附属的学校里上学,尽管依然未被领养,但渐渐成熟的卢梭也已经开始适应这样孤身一人的生活了。

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到卢梭的那天下午,他正在修道院的入口和修女闲谈,而她正放学归来,为数不多课本被她用皮带扎成一捆,随意地耷拉在后背上。两人微笑着照了个面,他注意到这个女孩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排可怕的利齿,而她也注意到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只有脸在笑而已。

“您是‘妈妈’的客人吗?”

卢梭笑脸盈盈地问他。

“我是来修道院帮忙的,你如果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来找我哦。”

阿尔弗雷德笑脸盈盈地回答道。

这一夜,阿尔弗雷德因为受邀给孤儿院内的孩子进行学前教学,而留宿在了修道院内。

也是这一夜,卢梭夜袭了阿尔弗雷德。

在阿尔弗雷德被惊醒的刹那,卢梭正手脚并用地攀爬着他房门上的换气床,而且似乎卡在了上面。在他的帮助下,她终于灰头土脸地钻进了他的房间。

“我小时候还爬得进来的。”

卢梭辩解道。

你现在难道不小吗?阿尔弗雷德心想,但他没这样问,而是改用了其它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敲门?”

“我怕进来的时候吵醒你。”

“但我已经醒了。”

“我也已经进来了。”

“那你不担心我会介意吗?”

“好吧,那你介意吗?”

阿尔弗雷德翻了个白眼,好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真的有在介意。

“我没法介意了,您大半夜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尽管他特意用了敬语,但依旧没能成功地让年纪轻轻的卢梭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她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对他说。

“她们说……你能带一个人离开这里,是真的吗?”

她们大概是指修道院里的修女,而带一个人离开则……

“是真的,我在晋升导师之后,可以指定最低限额的人数成为自己的学徒,但那需要被指名的那一方也同意,并……”

“同意同意!我同意,只要能离开这里,我超同意的!”

还没等阿尔弗雷德说完,卢梭就踮着脚举起了手。

“……并且那一方也必须拥有可以成为优秀法师的资质才行。”

“……”

可等阿尔弗雷德讲完之后,她却把举起的手慢慢放下了。

“你不想当法师吗?”

“才不要,听上去蠢爆了。”

这样的回答让阿尔弗雷德有些意外。

位于异世界雅金的斯图亚特是确凿无疑的法师之国,这个国家由法师开辟、掌管、保护,一度还构建着以法师为尊的社会秩序,发生过几近毁灭国家的叛乱。在那之后,虽然斯图亚特对法师的名额有了较为严格的管控,但法师所代表的社会地位却丝毫没有得到动摇,用个不恰当的例子来说,斯图亚特的法师简直就和公务员没什么两样,是个人们挤破头了也想要成为的职业。

而眼前这个出生地位的女孩居然不为所动,甚至对此还颇有微词。

虽然自己也还没答应她就是了。

“你是想离开孤儿院吗?”

阿尔弗雷德问卢梭。

“……”

卢梭无言地点了点头。

“可你也不愿意当一个法师,对吧?”

“……”

卢梭再度点了点头。

“那你大可以等到自己成年,到时候社会保障局会来给你办理独户手续的,没必要迁就自己,跑来求我啊?或者更直接的,难道不会有人来领养你吗?”

“不会有的……”

“嗯?”

“我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啊!在这个孤儿院里已经没有年纪比我更大还没有被领养的孩子了,就连修道院里都没有合我尺寸的制服!我站在那些孩子里就像个怪胎一样,就是因为像个怪胎一样,我才一直都没人愿意领养啊!”

卢梭因为被讲到伤心处而不禁涌出了眼泪,却又逞强似地抬起头,用双手扯开自己的嘴唇,将自己那副狰狞的尖牙利齿显露给他看。

“我是个怪物啊!不会有人来领养我的!不会有的,你明白吗?不会有的啊!”

那是令阿尔弗雷德初见都感到惊诧的完全展露出来的野兽般的恐怖样貌,在黑暗中,在人造月光的照耀下,卢梭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两篇红晕,脏兮兮的鼻尖红通通的,噙着泪双眼却剑拔弩张地充满了决绝的气势。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忆被这样的一张脸注视着的自己是何种心情,在那之后,他抱着试试看的打算,向学院递交了将卢梭纳为自己学徒的申请,把卢梭带到了皇家图书院进行资质认定。

卢梭的潜力惊人这一结果令阿尔弗雷德喜出望外,他不会忘掉卢梭兴奋地拥抱自己时的样子,也没法忘掉她在三年之后拒绝升学时漠然的表情。

“我察觉到了身为法师是存在某种极限的。”

她半开玩笑似地对自己说。

“我想追求的可不止是这样的东西。”

卢梭丢下了这句话就离开了,辞去了法师的身份到了地上与庶民一同生活。

她的离开对阿尔弗雷德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不论是对他而言,还是对他的事业而言。他的专业性受到了同期的质疑,他的声望在导师之间剧烈下降,可这些对一向便惯于忧郁的他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原本就过着孤独而且平静的生活。

让他无法再平静地独自生活下去的首要原因,是他在自制且精致地度过了一个平凡而且孤独的周末时,意识到再也没法看到那张脸由悲转喜时巨大的失落感。

他过去从未对自己简单的生活感觉到过乏味,而现在,却会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原本英俊而禁欲的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竟令他自己都未曾设想地,陷入了没有某人就感觉世事乏善可陈的境地。

我想再看看她。

我想再抱抱她。

我想在她无助的时候能够帮助到她。

怀抱着强烈的思绪,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同僚与导师都始料未及的决定。

“在我把唯一的学徒带回来之前,我可以放弃在斯图亚特拥有的一切。”

他向皇家图书院提交了辞呈,在那些曾经嫉妒或是艳慕,如今却都是整齐划一的震惊目光的拥护下,大踏步地穿越了雅金与地面的传送门。

只是他或许从未想到过,出现在传送门后的,那个可以令卢梭放弃他能给她带来的一切的,居然是一个庸碌而肮脏的世界。

他没用多少手段就找到了卢梭现在的下落,并且擅自违反禁令在地上使用魔法来注视起了她的生活。他目睹了卢梭最初的狂欢,其后的自省,之后的迷茫,而后是与七奈小姐一起产生的友情、约束……甚至是一种名叫“梦想”的违反他认知的东西。

这本是一个下水沟似的世界。这里的执政者们不热心执政,学术者们不钻研学术,虽然他们拥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巨大的财富,可暗地里倒像是妓女和摇尾乞食的野狗一样……他在早些的时候看到过一条狗的尸体,它被轮胎撵过,腹部留下一个空洞的尸体被拖曳了十几米远,躺在那儿经过了两个小时也无人问津,最终被路过的垃圾车收拾了起来。

他相信自己已经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他相信,这个世界早已结满了疮疤,布满了淤泥,只等着最终淤堵在下水道口的血水崩塌,最终……街道在燃烧,里面遍布着被火烧光的四肢;烧得焦黑的胸口;腹腔里燃烧着的内脏;火焰慢慢吞噬房子里的一切……他想象过自己站在火光中,热浪扑面而来,他胸前的血迹就像是一张新世界的地图,写满了暴力、欺瞒、仇恨、欲望的新世界。

他不相信这样的世界里,还能产生什么“纯粹的东西”,哪怕那样的东西就这么突然地被摆在了自己的眼前,他也无法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他没法理解两人一次又一次去造访那家廉价的烤肉店所图为何,他无法懂得两人在各自的房中叹气却又在相遇时笑脸相迎的真意,他不相信两人之间这份不可言说的默契会是真的。

但凡他还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他就会发现自己的思维如今变得极端而偏执。

但他终归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他想要回那个在走投无路之际哭啼啼地向自己求助的那个女孩,而不是眼中这个讴歌着青春和友谊,向着短视的目标昂扬前进的晨间剧少女。

她确凿无疑地迷失了。

而他又要怎么才能找回迷失了方向的她呢?

七奈小姐接到了一则似乎很重要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坐在床边,两只脚像钟摆一样摇动个不停。

“我当然支持你到国外去发展啦。”

七奈小姐忧心忡忡的,但却努力打起精神地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但是,既然外国的学校那边还没有定论,能不能等到第二次演唱会结束之后再过去呢?”

好像是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复,七奈小姐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谢谢你能留下来帮我……要是这次演唱会失败的话,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要怎样度过了……太谢谢你了。”

他受够了七奈小姐电视剧女主角似的戏码,转而关注起了卢梭那边。

她出门购物,行走在街道上,最终停步在了一家装饰品店的橱窗前。

橱窗里头所展示的,是一条闪烁着银白光泽的心形项链。

他看到了她眼中燃起了神采。

那和当初自己答应帮助她时所浮现的别无二致。

他开始想象她将这项链高高地举起,递交到自己手上的模样。

和她那令自己的思绪都开始紊乱的喜悦的脸。

只有她沉醉在幸福中的这个表情,我一定要永远地将它守护下去。

永远地,守护这个只属于自己的表情。

哪怕为此在心中圈养恶鬼,也在所不惜。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个他认为自己牢牢关在心中的恶鬼,早就消失在空荡荡的牢笼中了。

观火人又要大火蔓延到什么地方,才会注意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