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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高呆坐了一會之後,少女領着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男人從櫃檯後走了出來,男人穿着雙排扣的白色襯衣和有白色豎條紋的長褲,雖然沒有戴高筒帽,但這副裝束在森高的印象里只有廚師才會穿戴。

比起這個,更讓森高在意的是男人和少女之間巨大的身高差,森高的身高是一米七三,在現代的男性中雖然是算不上高,但剛剛那個少女站在森高面前,森高也只感覺少女比自己矮了一個頭左右。而此刻少女站在那個男人的身邊,感覺臉幾乎只到男人的胸口上下,兩個人走在一起,一種極大的不協調感撲面而來。

森高估計,那個男人的身高超過了一米九。

“小安,就是這位。”

少女把男人帶到森高所坐的桌子前,果然,一近看那種違和感更加嚴重了。

男人把手放到了少女的頭上,一邊揉了揉幾下,一邊向少女說了句“辛苦你了”,坐到了森高的對面。

而被男人施加了名為摸頭的動作,少女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推開了男人的手,隨後便走開了。

“初次見面森高先生,我的名字是鶴見安,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叫我安就可以。”

男人的臉上帶着看上去充滿親和力的笑容,就容貌來講,眼角微微下垂以及微挺的鼻樑讓男人的臉看上去柔和了不少,挑染了深藍色的短髮或許在年輕的女孩子里也會受到歡迎,簡單來說,男人的親和笑容和那副相貌確實很容易給人好感,讓人感覺很容易接近。

但在職場交際上經歷過一番磨鍊的森高知道,這種一開始就感覺很容易接觸的傢伙反倒一般是難以搞定的傢伙。

“我應該也不用自我介紹了,所以就直接進入正題吧。”

對於森高如此直接地切入話題,自稱鶴見安的男人似乎並沒有感到驚訝,他輕輕點了點頭,順着森高的話頭說了下去。

“在談幽靈的事情之前,先讓我說明一下我的身份吧,我的身份你可以理解成是‘代理人’這類的角色,如果要問是誰的代理人的話……”男人稍稍停頓了一下,“簡單來說,就是死神的代理人吧。”

“……”如果沒有今天早上遇到幽靈少女的事情的話,森高或許會單純地將面前的男人當做是大齡中二病,但此時的森高在震驚之餘卻意外地能接受男人的說法。

從內心湧出了某種悲哀感,就和森高當初發現自己的作息時間已經到了即使早餐午餐合餐的地步也不會感覺奇怪那時所產生的一樣。

但是……死神的代理人啊。森高還是特別注意到了這個名詞。

“看樣子森高先生您並不是很驚訝,看樣子是那個幽靈已經和你說了些什麼吧?我們代理人的工作就是引導靈魂轉世,並對成為幽靈的那些靈魂進行管理,說到這裡您應該就能明白了,森高先生所遇到的那個幽靈也屬於我們的監管範圍之內。”

店員將兩杯麥茶分別放到了鶴見和森高的面前,鶴見向那位店員輕輕點頭致意,但並不是剛剛那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森高先生您應該是遇到了一個自稱失去了記憶,尋求森高先生您的幫助的少女吧?那孩子頭頂上還長着貓耳,看上去大概是高中生年齡。”

“是的,她說要在自己消失之前找回自己失去的記憶……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這些代理死神沒辦法幫她嗎?”

“剛剛也說了,我們的工作是進行引導和管理,幽靈死前或者是轉世后的事情都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之內,我們不會去刻意記住某個幽靈的名字,也不會去糾結他們生前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是自然死亡還是非正常死亡,我們所做的僅僅是按時把他們引導進轉生之門裡,之後,無論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又或者是普通地進入下一世,這些事情都不歸我們管。”

鶴見用舌尖試探了一下麥茶的溫度,輕輕吹涼之後再小小地喝了一口,但森高反倒覺得麥茶的溫度正好,看樣子這位代理死神有些貓舌的樣子。

“畢竟這個世界上這麼多的幽靈,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們負責的話,那代理人這份工作的工作量可是會成倍增長的,畢竟每天都會有新的幽靈出現。”

“這樣啊……”

“但是森高先生您也不要太相信那個少女的話了。”

森高有些不解,而鶴見則繼續解釋了下去:

“一般來講,如果人的靈魂化作了幽靈,在這個世界上留存的時間最極限也只能達到半年,但是那個少女成為幽靈並被我們所監測到,是去年的聖誕節的事情。”

也就是說比起其他的幽靈,那個少女存在在這世上的時間幾乎翻了一倍嗎……難道說像是小說里的情節那樣,少女的執念……不對。森高猛然間意識到了一點。

“難道說,是那種所謂的‘能量’嗎?”

“看樣子那個少女已經跟你解釋過與此相關的信息了,沒錯,作為正常的幽靈來講,那個少女身上的‘能量’理應早在半年前就已經耗盡了才對,但我們發現每當少女用來維持形神的‘能量’快要耗盡的時候,就會有一股外來的‘能量’被少女吸收。”

“但是她能從哪裡……”

森高話剛出口一半,他便想到了些什麼,按照少女的解釋的話,既然她可以利用森高身上泄露出來的“能量”來讓自己更容易現身的話,那做到更進一步的事情——也就是強制性地從某處吸取能量,也未嘗不是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那個少女強制性地從某處奪走了那種‘能量’?”

明明只是將自己腦中做出的推斷說出口,森高卻感覺自己背上冒出了冷汗。

“正是如此。就我的調查來看的話,森高先生您應該已經見過那個少女為了奪取‘能量’而犯下的罪行了。”

鶴見的表情稍微嚴肅了起來,而森高則在腦子裡尋找起與少女所做的事情可能有關的事件,片刻之後,森高便反應了過來:“那隻黑貓……”,他下意識地將自己得出的答案說了出來。

“沒錯,在還活着的生物身邊的話,無論那種生物多麼虛弱,即將接近死亡,從軀體里泄露出的‘能量’跟靈魂本身所蘊含的‘能量’相比,其實也只能算是很小的一部分,但當某個生物死亡的那一瞬間,靈魂離開軀體,這種外泄的‘能量’值就會達到頂峰。”

“用線來比喻的話,就是會把人的手勒出血的時候往往是風箏線斷掉那一瞬間吧……”

“用線比喻……?”鶴見似乎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但他臉上的疑惑也僅僅留存了一瞬。

“確實是如此。從半年前開始,那個少女已經陸陸續續從六隻流浪的動物身上奪走了‘能量’,而據我推測,那個少女是強行附身到了這些動物的身上,把它們逼上絕境,然後在它們死亡的那一瞬間吸收它們的‘能量’,昨天森高先生您見到的那隻黑貓,已經是第七隻了。”

森高一時說不出任何話語,只是微張着嘴巴,面色逐漸凝重。

“想必那個少女也對森高先生提出過附身的請求,但綜合之前少女的行為,我認為這對森高先生來說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鶴見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異常認真的表情。

附身。

當時少女對森高提出的請求就是如此,如果說那名少女真的干過強行附身到流浪動物身上將它們逼入死境這種事來換取延續自己維持形神的時間的“能量”的話,那如果森高當時答應了少女的請求,自己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但是,當時少女也說過“不會幹預您對自己身體的主控權”這種話……不過那說到底也只是少女的片面之詞,真的可以相信嗎……

“鶴見,我稍微問一下,強行附身到人類的身體上是有可能的嗎?”

“如果要說可能性的話,確實是有的,但是人類的靈魂並不像流浪貓狗,人類的靈魂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只有具備特別大量的‘能量’或者是有巨大怨念的惡靈才能辦到強行附身在人類身上操控他們行為這種事。”

鶴見並沒有否定這件事情,隨後又加上了幾句:

“而就眼下的情況來看,那個少女並不具備這些條件。但人類靈魂蘊含的‘能量’同樣也不是貓狗的靈魂可以相比的,我猜測正是因為無法直接附身,她才會請求獲得軀體原本主人的同意,因為只要軀體的主人同意了,那少女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進入到那副軀體之中,接下去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森高先生您應該也能想到了……”

“……”森高被沉默的空氣所吞噬。

如果按照鶴見所說的話,少女既然已經促成了那麼多流浪動物的死亡,那接下來將目標轉成靈魂擁有更多‘能量’的人類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森高曾經聽過,殺人犯起初也只是從虐待小動物開始,到後面殺害貓狗,再到最後……

如果按照這種遞進心理來說,那個少女找上森高的原因,很可能就是已經不滿足於僅僅從貓狗身上獲取‘能量’,她需要一次性獲得足夠多的、讓她維持形神的能量,而或許是為了減輕殺人的罪惡感,她才盯上了壽命本就快要走到盡頭的森高。

森高在思考了一陣之後,便清楚了這些事情。

“森高先生,那個少女已經觸犯了身為幽靈必須遵守的規則,同時她沒有按時進入轉生之門這件事也對我們代理人的工作造成了影響,因此,我們代理人也已經追捕那個少女半年之久,但雖然那個少女所能活動的地方僅僅局限在那麼幾個街區,她還是每次都能從我們的手底下逃脫,然後過一陣子,馬路上又會出現一具被車碾死的貓狗屍體。”

“……”

但是……那份闡述自己必須找回記憶時的堅定,以及被森高拒絕之時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失落,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誘騙森高上鉤而刻意裝出來的嗎?

“我們之所以將那張賀卡寄給森高先生,一方面是因為之前我們也搜集到過那個少女請求人類讓其附身的消息,另一方面則是考慮到身體狀態並不是非常良好的森高先生您相較之下是少女最有可能盯上的目標。”

“……”

森高的眼前模糊地浮現出了少女的身影。

在確認少女幽靈的身份之後,的確害怕、甚至說是恐懼過少女的存在,畢竟在他的眼裡,幽靈這種東西歸根結底就是“死亡”二字的產物。但是,當少女說自己必須在一周之內找回記憶的時候,當少女轉身離去漸漸消失的時候,那個時候,森高確實被少女身上所帶有的情緒所打動。

“所以,我在這裡請求森高先生協助我抓住那個少女,因為那個少女仍舊有可能再次找到森高先生,如果真的這樣的話,那當她在森高先生面前現身的時候,就是我最好的行動時機。這件事對森高先生來說或許並沒有多麼明顯的好處,因為少女請求您讓她附身這件事的真正目的,說到底我們也只是根據現實情況做出了最有可能的猜測,所以如果森高先生拒絕協助我的話,我也沒辦法說些什麼,更不會對森高先生做什麼。”

“但是,為了以後馬路上不再出現另一具無辜動物的屍體,我還是想請求森高先生協助我們追捕那個幽靈少女。”鶴見將視線牢牢地鎖在森高的身上,等待森高的回應。

但是果然,森高還是很難相信那種決心和那份失落,僅僅是少女用來誘導自己的陷阱,他稍稍別開臉,逃開了鶴見的視線。

“我還是……”

“小安!”

森高的話剛出口一半,就被突如其來的招呼聲所打斷,將視線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果不其然,站在那裡的是方才那個身材嬌小的服務員少女,只不過她此刻已經脫下了店裡的工作制服,換上了卡其色毛呢大衣和淺灰高領毛衣搭配深藍色短裙的私服,腳下則是踩着一雙皮革色的高筒靴。是看上去意外成熟的裝束。

“我就先下班啦,你今晚想吃什麼?”

這番話當然不是對森高說的。在聽見小學……不知道名字的嬌小少女的問題之後,鶴見將把視線移了過去,臉上又變回了最開始時那副親和的笑容。

“今晚的話……要不吃漢堡肉怎麼樣?”

“那個不是前天才吃嗎?”

“誒?上一次吃已經是前天了嗎?已經過去這麼久了那更得吃漢堡肉了啊!”

“真是拿你沒辦法啊……那今晚就吃漢堡肉吧。”

看樣子這位代理死神先生非常喜歡吃漢堡肉的樣子。但是……

“對了小安,你稍微過來一下。”

“什麼?”

看樣子兩人已經完全無視了森高的存在的樣子,森高在內心默默嘆了口氣,隨後喝了一口已經快要涼掉的麥茶。明明剛剛還在那麼嚴肅的話題里的……

“別管那麼多,你把臉湊過來。”

鶴見稍微往外挪了挪位置,把臉湊到了少女的身前,即使鶴見是坐着,挺直腰板的他看上去也和站着的少女差不多高。少女突然有些在意地看了森高一眼,還沒等森高思考這一瞥到底是什麼意思,少女就猛然湊上前去。

然後,嘴唇輕輕地貼在了鶴見的額頭上,下一刻又馬上彈開。

喝着麥茶的森高差點嗆到自己。

“怎……怎麼樣?這是回敬你剛剛突然摸我頭的!”

“……”

鶴見似乎也沒有想到少女會做出這種事,稍微愣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又用標誌性的笑容體現出自己泰然自若的心態,他抽出一隻手托住下巴,盯着少女,而少女反而別開臉,逃開了鶴見的視線,在大約三秒的沉默之後,少女的臉終於像是蘋果一般突然漲紅了起來。

“我……我先走了!”

然後丟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少女以自動門差點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衝出了店門,鶴見靜靜地目送少女遠去,嘴角那抹標誌性的笑容之間似乎又帶上了什麼別的意味。

而森高則是至始至終一言不發地看着兩人。

怎麼辦啊,現在果然還是報警吧?森高從口袋中掏出手機,緊盯着鶴見的一舉一動。

“那個……森高先生我可以問一下您在做什麼嗎?”

“報警。”

“哈哈,您可真會開玩笑……等等?你不會真的在報警吧?!這麼突然報警的話會給我帶來很大的困擾的。”

“剛剛那個……是犯罪吧?”

“你在說由奈嗎?由奈她不是小學生啊。”

“初中生也一樣是犯罪啊!”

“森高先生您先冷靜一下,聽我解釋一下!別按撥號鍵!”

看樣子就算是再鎮定的人,在警察面前都會失去冷靜,警察這種東西還真是強啊。在鶴見的百般制止下,森高暫時打消了即刻報警的念頭,放下了手機。

“早知道警察對你這麼管用我最開始就應該用賀卡詐騙要挾你……那請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會有長得像小學生的女孩子問你晚上要吃什麼還在你額頭親了一下吧。”

“由奈她和我一樣,都是‘代理人’之一。”

“然後?”

“我們‘代理人’是被死神選中之後,在世間代行幽靈引導和監管事務的,為了避免‘代理人’更替帶來混亂,在被選中之後,代理人的身體會永遠保持在成為代理人的那個年齡,然後獲得近乎無限的壽命。我和由奈分別是在20歲和11歲成為代理人的,然後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大正年間。”

這次輪到森高這邊一時不知道該做出何種反應了。

“剛剛不讓森高先生叫警察的原因也是因為這個……明明現在是法治社會,要搞樣證明自己身份是合法的的東西反倒比之前要難了很多呢。”

鶴見似乎回想到了非常久遠以前的事情,眼底有森高難以參透的光芒閃動着。

“所以……你們是黑戶咯?”

鶴見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

“怪不得會來家庭餐廳打工啊……”

“啊,這個倒不是那樣。”鶴見搖搖頭否認了森高的說法,“我和由奈來這裡打工是因為這家店就是代理人們創建的,這裡的所有店員也都是代理人。”

森高再一次環顧店內,這次所帶的心情和剛剛到這家店裡進行的那次環顧並不是很一樣。

“我覺得我今天受到的衝擊已經夠多了。”

“所以我們還是說回剛剛那件事吧,森高先生,您願意協助我們追捕那個少女嗎。”

話題突然被拉到了剛剛的方向上,森高也稍微清理思緒,考慮起鶴見的提議。

但是果然,還是沒有結論。

“現在沒辦法做出決定也沒關係,我不會強求森高先生您同意的,但如果您有了什麼想法,只要打那個電話就可以了,我會第一時間接聽的。”

似乎是看出了森高內心的糾結,鶴見用標誌性的笑容向森高如此說到,而他中止了這段談話的另外一個原因似乎是店裡陸陸續續有放學后的高中生走了進來,鶴見看樣子是需要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

“……嗯,我會的。”

森高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而鶴見也隨後站起身,森高看了看他,不出意外地,是需要自己微微抬頭仰視的存在。移開視線后,森高把剛剛放在座位旁邊的外套穿到身上,準備離開。

“一路走好,歡迎下次光臨。”

“鶴見,我想跟你說個事。”

“什麼?”

“雖然不會死,但還是要努力避免一下社會性死亡才好。”

“……”

鶴見似乎並沒有理解森高的話,但他還是在嘴角揚起漂亮的笑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森高轉身走向店外,自動門緩緩打開,他和幾個談着笑走進店裡的高中生擦肩而過,當腳邁過了室內和室外的分界線之後,冬日的寒冷突然又撲面而來。

森高把手放到口袋裡,心想,要是剛剛多喝一口熱麥茶就好了。